戏梦 下————卫风

作者:卫风  录入:05-10

 大概皮肤上那微凉的,慢慢风干的,还是对方的汗水。

 可是这麽近的距离,飞天却觉得无力,象是跨不过去的天堑。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行云是怎麽了。

 分明还是相爱的两个人,却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了。

 

 原来,真的已经过了两百年了。

 

 以爲可以永恒不变的东西,终究还是有改变。

 比如帝宫上面那四角的装饰,总会因爲风雨侵蚀,百年内也要换两次。

 

 行云低头看看,飞天从床头拉出一件袍子给他。

 悉悉簌簌的穿衣声,然後行云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向外走。

 他打开门的时候飞天说,几案底下有伞。

 行云没回,没说话,也没拿伞。

 

 飞天看著外面已经蒙蒙亮的天色,大雨还是无休无止。

 行云想起来了,而且,并不快乐。

 

 而与辉月……

 

 飞天撑著起来穿衣束发,到了门口,又回手抽了伞。

 

 辉月今天没有去正殿,飞天扑了个空。廊下的侍卫好心指引他,说陛下昨夜酒醉,今日是不过来的。大人若有要事,不妨去神殿那边,有说陛下去旧馆打坐休养去了。

 飞天哦了一声,撑起伞,换个方向。

 说起来撑伞,不过是个虚晃的手势。

 你叫一条鱼穿游泳衣背气罐下水吗?

 无根的雨水,他只觉得亲切。

 只是,这里是帝都。

 在这里,淋雨的疯子,招人侧目。

 

 慢慢从边门走出了帝宫,向东不远就是神殿。

 辉月,和他……昨天一起喝醉了,所以……

 摇摇头,这种拙劣的借口,连别人都骗不了,更加骗不了自己。

 可是一切都模糊,飞天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喝著喝著就喝到了床上的?

  

 如果是别人……

 飞天恶狠狠掐著自己的手心。

 这是什麽卑鄙的想法,不管是谁,都不可以。

 

 只是,辉月……特别,让人不知所措。

 

 任何情况下都举止闲雅,气度雍容的辉月。

 怎麽会……

 酒後乱性这四个字,根本套不到他的头上。

 

 飞天根本不知道见了辉月要说什麽。

 但是,却好象心底有个声音,催促著他去见。

 告诉他,只是酒後乱性。

 他要打也好罚也好,都顺顺的领下来。

 这种想法很见不得人。

 可是飞天不知道该如何。

 因爲是辉月,不是别人。

 不是可以随便敷衍,或者骗自己说,什麽都没发生过。

 因爲辉月不是路人。

 

 昨夜在辉月那里的一切都混混沌沌,可是最後行云刺那一剑清晰无比。

 发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行云拔剑刺进胸口。

 绝对精练俐落的动作。

 辉月平舟星华他们很会教养小孩,行云那种情况下出剑又稳又狠,实在是块好料子。

 再磨一磨,必定锋芒犀利,不会弱于当年的奔雷或是克伽又或是自己。

 

 拔去剑时,行云眼中的伤痛。

 被背叛的伤痛。

 

 真不知道是谁在伤害谁。

 

 雨势越来越大。

 滂沱倾泄的雨,让他想起白江九转处的瀑布。

 白练一样飞流直下。

 飞天发现,他开始想家。

 帝都不是家,天城也不是家。

 他是一条龙,应该住在隐龙谷。

 

 行云他……

 又认定哪里是他的家乡?他希望过什麽样的生活?

 刚刚到达帝都,在宴会上见到他的时候,他是那样飞扬不羁。

 但是适才离去的他,脚步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轻快。

 

 爲什麽……

 已经已经割断了索,又重新连系了起来?

 

 爲什麽本来不会交集的两条平行的线,却……

 偏离了正轨。

 

 神殿一如既往的静。

 飞天觉得自己真的非常怪异。

 一条龙打著伞在大雨中去找人……

  

 很久……没有来过神殿了。

 不过还记得路怎麽走。

 辉月常常打坐的地方……

 从左边的小径一直穿过广阔的庭园,大雨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麽也听不到。

 心情莫名的有些不安,又有些甯定。

 因爲不知道该对辉月说什麽而不安,但因爲龙族亲水,下雨让他觉得心中又踏实些。

 

 辉月的静室,在小湖之上。

 帝都这里有面湖,叫做心湖。

 神殿里这面湖与外面的心湖是相通的,湖水碧绿透澈。

 

 只是湖面上全是白茫茫的碎的水花,被雨滴惊破了平静。

 辉月……

 爲什麽来打坐?

 他的心情也很乱的吧。

 飞天选了最近的路,从湖上的步桥过去,比绕过整个小湖要近多了。

 静室就在湖的那边。

 湖心有小亭。

 飞天正走到了桥头,大风卷得椒柳乱飞翻动,伞面好象都要被揭掉了一样,伞柄和伞骨发出细微的,吱,吱,那种哀鸣的声音。

 

 雨水并不能阻隔他的视线。

 即使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大水,他还是看到湖心有人。

 

 辉月衣衫单薄站在那里,他对面站著行云。

 飞天只是能看到,可是听不到。

 要是这麽远,他还可以听到湖心的人在说什麽,想必族长的位子就该让给他来坐了。

 

 行云在说话,脸上有迷惘和伤痛交错的神情。

 莫名的觉得心痛。

 因爲行云他变得不再快乐。

 

 这就是之前一直犹豫的原因,最後还是决定了不要说。

 可是没有想到他还是能记得起。

 能够单纯的快乐,是一件好事吧。应该是的。

 但是短短的几天,行云那种飞扬的快乐一点儿也不找不到了。

 爲什麽……

 沈重的过往,背在谁的身上,都是个重负。

 并不因爲多一个人分担,就会觉得重量少了一半。

 不是的,不是那样。

 这种哀痛与记忆,并不因爲有人分担而就会觉得减轻了痛苦。

 飞天攥紧了伞柄。

 行云说了几句,辉月不知道说了什麽。

 

 然後行云投身扑进辉月怀中,扳住他的脸将唇吻了上去。

 

 辉月并没有推开他。

 

 飞天远远的,站在椒柳树下。

 看到辉月也揽住了行云。

 

 他们在亲近。

 不是象朋友,师长……

 是情人那样的亲近。

 

 飞天分明是看到了,可是完全不明白这是怎麽一回事。

 雨珠扑在脸上,风吹过,很凉。脆弱的伞骨,发出吱,吱,吱,那样的轻响。

 

 象是悲伤的声音。

 

 

 

 

 多年以前,在人来人往的酒楼,第一次见到杨公子杨行云,明明是陌生人,还是被他牵动心弦。

 在辉月殿前,失忆後的飞天面对面见到杨公子,那时他的眼底满是说不出的颠狂激痛。

 

 飞天在大雨中慢慢的回头走了。

 那样的杨公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快乐无忧的人。

 太多的往事,太多的伤痛。

 太多的无可奈何。

 即使是後来在羽族重会,缠绵缱绻,两情相许。

 那耀眼动人的孔雀公子眉间,还是有不能摆脱的伤痛。

 脱轨一样的夜夜欢好,象是怕失去,又象是急切要证明。

 即使是和他在一起之後,行云的快乐也不纯粹。

 不是那种飞扬洒脱,满心满意的快乐。

 常常的因爲这样的行云而惶恐。虽然不惯,可是从来不拒绝他的求欢。

 只想让他的安全感多一些,幸福感多一些。

 能够远离让他伤心的一切,跟他远走天涯又何妨。离开小空,离开平舟辉月星华那些朋友,都没有关系。

 可是,行云没有等到他给的幸福。

 

 那袅袅四散的光烟,让所有对幸福的描摹,成了空话。

 

 所以再见到行云的时候,步子怎麽也迈不出去。

 那样耀眼飞扬的行云,一切变故发生之前的行云……

 那样纯粹的快乐,挥洒满天的笑傲风云。

 

 那一步怎麽也迈不出去。

 行云问他,若是我不想起来,你就打算让过去只是过去?

 是。

 过去只是过去。过去他没有给行云的幸福,行云现在已经拥有了。

 那他何必再来打破一切美好,给他一个血痕斑斑的过往?

 抱著妖华袍开心欢笑的行云,在长街上阔步昂首的行云。

 爱著象无瑕美玉的人。

 全新的,美好的人生。

 

 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雨伞已经掉了,湿淋淋的头发披在身上。

 脚下的青石道上一层水漫过去,衣衫鞋袜尽湿。

 有人扶住他,纸伞罩在了头顶。

 他慢慢转过头,看著那脸上带著淡忧的人。

 

 “平舟。”

 

 “飞天。”

 

 还是相对无言。

 雨水砸得伞面噼啪脆响。

 “衣服都淋湿了,怎麽这麽大人了还象小孩子一样?”平舟挽起他手:“昨天喝多了是不是?”

 飞天没有说话,只是跟著他向前走。

 “手都冰凉,淋雨总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情。”

 飞天垂著看著青石道:“我的手本来就是冷的。”

 平舟看他一眼。

 飞天有些不在意地说:“龙族人的手本来就是冷的,不单是手,连体肤血液也都是冷的。”

 

 “你在隐龙怎麽样我不管,在帝都,让我看到了,就不容你如此。”两人站到廊下,收起了伞:“泡下热水,换了衣服,我给你煮点茶汤。”

 飞天眨眨眼,浅浅一笑:“不敢有劳平舟殿下。”

 “你还取笑我?”平舟推他:“快些去。”

 

 小室幽雅,平舟在风炉上烹著茶。

 烟气袅袅,暗香四散。

 飞天的头发还是湿的,散散的披在身上。

 平舟分明是看到他从神殿出来,却一字不问,只说了些闲情琐事。

 茶香浓甘醇,飞天喝了一口,手指拈著杯,有些出神。

 “不合口味?”

 “不是。”飞天摇摇头,把刚才湖心小亭那一幕挥开:“以前,你也煮过茶给我喝,不过那时候跳脱浮躁,没有品茶的心情。”

 

 “若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倒希望,你还是那个无心品茶,一心爱剑的飞天。”

 

 风炉上的滚水作响,窗外风雨交加。

 

 “当年在幽冥涧,我第一次见你……”

 飞天立即截住了话头:“我从没去过那地方。你也没去过。”

 平舟一笑,淡淡的沈静似秋风:“去过便是去过,又何必否认。”

 “当日我浴血回来,斜阳向晚,便和你说过,你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谁都没有去过。”飞天看著自己的双手:“这麽久了,你还不忘记?”

 

 

 

 “有时候以爲已经忘了。”平舟淡然地说:“只是回头的时候还会想起来。”

 飞天沈默了一下,忽然伸手把案上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我让你忘掉!”

 平舟看他一眼,飞天脸上是难得看到的厉色,他居然还笑出来:“说忘就能忘?那你爲什麽不忘记行云?”

 飞天象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却不说话。

 

 他坐了下来,想摸起杯子喝水,摸了个空才想到杯子都被扫在了地下。

 茶水浸湿了地席,飞天换好的衣裳又沾了水。

 平舟看他有些焦躁的用指尖点著那沾水的衣襟,水气袅袅腾象是看不见火苗在驱赶著,衣裳一下子变得干燥。

 “飞天。”平舟轻声说:“其实我现在也不会爲过去而苦恼,你也不要急躁。”

 飞天舔舔唇,没说话。

 这个小动作,和以前很象。

 很暴躁又不能做什麽事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这样做。

 “那些……”飞天顿了一下:“都很久了。”

 又沈默了片刻:“你记得你的成人礼是辉月完成,就可以了。其它的不重要。”

 

 平舟看著这个由漠然变得沮丧的飞天,微微一笑。

 这样的飞天眉眼紧皱,比刚才多了不少生气。

 适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教人担忧。

 现在怎麽说还是生气虎虎。

 

 飞天愣了一下,收拾地上的凌乱。

 他垂著头,好象刚才那个曾经失控的不是他。

 他的手指点到哪里,哪里的水痕就全然消失掉。

 干净得象是上面从来没有沾到水一样。

 

 平舟默默地看著他这样做。

 然後不经意看到他的指甲缝隙里不知道何时有一片破碎的茶叶。

 

 淡绿的茶叶沫在指甲缝中。

 那莹莹的淡绿,似曾相识。

 平舟有些恍惚。

 刚才那些并不全是爲了让飞天睁开眼才说。

 他总是在回头的时候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飞天的时候。

 

 

 满天的芦花纷纷扬扬,象一片早降的雪。

 衰草如霜,芦花如雪。

 

 飞雾轻烟的幽冥涧,骑著天马的飞天。

 红衣象一点速星,由远而近。

 

 被血腥味儿引来的飞天,看到了倒卧在长草中的他。

 

推书 20234-05-11 :白虎————尤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