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青烟都似乎跟着叫嚣起来,天虽将晚,市面上仍有商贾往复不断,尤其勾栏酒肆间,更是姹紫嫣红、风花雪月。随他风驰电掣冲进来,直惊的商贩躲退,路人骇然,酒徒饭堡瞪目结舌,歌女优妓笑骂争望,这一道,我真是出尽了风头,历尽了癫狂。
想着明日准又是满城风雨,心中反而哭笑不得,这一辈子,看来终究躲不过任人传说!
不觉已到了均赫王府,朱门未上,却只有两个小厮在下马石旁守着。
千云淇笃自把我抱下马来,几步就送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他贴在我耳边,轻声呵了句:“八月初二,东风楼……”
那两人愣了一刻才缓过神,接着便“七少爷”地叫个不住。
我懒得理他们,只看着千云淇又上了马,一个英武的动作,终于消失在了夜幕深处。
这么一闹,自然又惊动了承晟王府,众人都怕脱不开干系,便要齐力查办。
我知道再遮掩实在说不过去,干脆不闻不问,心想,以千云淇的能耐,也不一定会落入人手。
只是不管别人怎么问,我都坚持说,并不知道被劫去了哪里,甚至连为什么又送了回来也不知道。几次三番,明眼人也看出蹊跷,但终归找不到头绪。
接连数日,我一直精神不振,芫儿、谷庆只当我受了惊吓,所以有些颓弱,于是小心翼翼伺候,也不敢让人来扰我。
唯独我自己明白,我是担心千云淇的伤势。
那天我几乎一团乱麻,也没看清他伤口轻重,后来细想,送我回来的一路,千云淇虽然洒脱,但仿佛还是有些失色,又流了那么多血,于是恨起自己,当时只顾跟他一起发呆,竟没想到先包扎伤口。
而于此之外,我更缕不清的,是我和千云淇之间——
我的有意作弄;他的手下留情。
他的存心相撞;我的妄言挑衅。
他的固执忘情;我的意乱心迷。
他的涉险劫持;我的气短愁长。
他的狂放邀请;我的……
叹一声,倒真是,越烦越觉得乱,干脆再自斟一杯,在酒气辛辣中暂忘一刻。
“七少爷,别喝了吧,都这么晚了,咱们赶紧回去算了!”芫儿又不识时务地说着。
我不理她,一仰头,咽下口酒。
芫儿急的干瞪眼。自从上回去承晟王府没有带她,这丫头就一直以为我厌了她,加上这些天我心情不好,也没什么好声色,她更加笃定,于是倒不像以前,嘴里有什么便都说出来,变得越来越小心我的脸色,生怕再恼了我似的。
倒是谷庆多少看出些端倪,话虽然少,却并不冒失。她见芫儿不敢多说,我又置若罔闻,忍不住也劝起来:“七少爷,要喝也回去喝吧,这风亭里晚上凉,冻着了又要看大夫。”
我晃她一眼,装着醉了,起身向池边走去,谷庆赶忙上来抚我,哄着说:“走吧,酒也没了,要喝也得回去!”
我不再执扭,倚着谷庆,踉踉跄跄往回去的路上走,芫儿收拾完东西也跟了上来。
才到销云阁外院的回路上,突然听到两声风响,芫儿、谷庆跟着倒了下去,我心里一怔,预感不好,一个黑影便无声地从高墙上翻落下来,于是酒醉霎时化得无影无踪。
只见那黑影越走越近,我冷眼看着,动也不动,直到他就快贴在我面前,冰冷的气息竟有些发乱,喷在我脸上,惹起一阵轻颤。
果然是千云淇。
过了一刻,他才开口:“我等了你整天。”月色下,他的脸轮廓分明,却看不出情绪。
我不说话,依旧看着——没错,今天是八月初二。
他的眼睛越眯越细,终于知道我的答案就是沉默,于是声音有些嘶砾:“你还真是——惜字如金。”
“不想死就快滚,你当均赫王府是你家花园子吗!”
“刻薄话倒会说一箩筐,不过这里比我家花园子差远了,你怎么耐得住!”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这回他倒没有拦我。
“你说我这均赫王府的人拦的住我吗?”那戏谑的话像一枚银针刺上脊梁,我慕地停住脚,再下一刻又迈开脚步。
终于,就在我几乎踏入销云阁院门的时候,只听一声轻扬的哨子划破寂静的深夜,突然,有个地方被搅动了似的不安起来,周围渐渐涌过肃杀的脚步声,再也耐不住的嘈杂如期而直。
是马蹄,疾而险的——我一回头,那玄色高马竟飞过墙,向前几步停在了千云淇的身侧,千云淇利落地上了马,把马缰一摇,就到了我面前。
“上来!”千云淇伸出只手。
我瞪着他,心中除了气恼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快要炸开。
他却好像不知道有人要来抓他似的,依旧笃定地把手伸给我。
我用力打过去,几乎都要打折了自己的腕子,而后的转身被他顺势一拽,我就这样侧着落在他的胸前,扬手才要给他一个巴掌,腕子更让他抓地严实。
“行了,我不疼,疼的可是你!”他似乎有些缜怨,只觉一震,那马通人性似的奔了出去。
“抱紧了,掉下去可疼!”千云淇狠咬了我的脖子一下,一阵刺痛使我忍不住甩开头,哪知竟中了他的算计,身子陡然一倾,我惊叫一声死死搂住他的腰身,整个人更向他身上靠去,寻求着片刻的安慰。
他开怀大笑起来,双臂紧了又紧,并加快了速度。
侍卫,火把,刀枪,离我们越来越近,渐渐形成一堵墙,千云淇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抱紧了!”我只听他大叫,而后便撞上了什么东西,马在挣扎,人更不休。
“别伤了七少爷!”人仰马翻中有人不住喊着。
我们艰难地又向前行了百余尺,突然,千云淇将我向马鬃上一推,他闷哼一声,见我又要掉下去,赶忙一手勒紧我的腰,我只感觉身子不住下仰,只有腰上的力道不肯放松。
“快把人放下,你中的是毒镖!”这一声,直叫我忘了暂时的恐慌,我努力抬头向千云淇看去,灯火明灭中,忽闪着他难色非常的脸。
“快停下!混帐!你给我停住……”我忍不住扯着嗓子喊。
半天,千云淇终于支撑不住,连着我一同滚下马鞍。
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颗泪竟倒垂下额角。我的心又开始难受,那排山倒海般的感觉压得我意识涣散。
半昏半醒间,千云淇扣在我身上的手臂被生生扯开。
侍卫们带走他之前,只听见碎玻璃似的声音阵阵划过:“你别走……我给你治病……”
原来那毒镖是射向我的——有意的。
射我的人叫李靖全,二十多岁,一看就是个练家子,魁梧,并且黝黑。
他说知道千云淇绝对会护着我,而单攻千云淇却很难,所以情急之下用了这个险招子。
他此言一出,知情人都不禁恍然而悟,一个个固然尽力掩藏,可还是难免流露暖昧的神色,明明就是在揣度:红杏是否出墙大家前途有无牵连。
我不置可否,只盯着李靖全看。
虽然佩服他的聪明,但这份心肠却太恶,所以我决不能放过他。
于是我走到五花大绑的李靖全面前,对旁边的人说:“还不快松绑!”
众人愣了片刻都看着我。
我和颜悦色道:“亏你救了我,不然我今天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众人眼睛瞪的更大,但终于还是解开了李靖全。
“你既有恩于我,王爷回来我必然请王爷好好谢你,若不嫌弃,咱们就作个异姓兄弟吧!”我用力压抑住那份厌恶,“面诚声切”地说。
众人更不知我唱的是哪一出了。
只是那李靖全倒是镇定,虽然以身份低微为由不敢逾矩,但终耐不过我温言软语好意相求,于是半推半就答应了。
只是当晚他就被抓进了大狱,罪名是庆功宴上借酒撒野,对我意图不轨。
于是他之前说的一切都遭到质疑,我“强压”下一脸委屈,哀声对众人道:“这两个人都先关着,明天我要请承晟王爷来亲自替我作主。”
那侍卫队长早因管制手下不利惊的一脸苍白,又听我搬出承晟王爷来,便随我说什么都答应了。
我知道我的时间太紧,所以顾不得太多,于是连夜潜出均赫王府来到倾雨楼。
杜倾雨见了我虽然诧异,但总归是敬重有加。
我也不绕弯子,简单直接地提出了我的请求。
哪知杜倾雨原本灿如朝花的脸上莫命地凄伤起来,隔了半天才幽然问道:“七少爷真为那人动了心吗?”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于是踟躇片刻,才说:“跟那没什么关系,只是……”说着我竟失起神来。
杜倾雨了然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人为七少爷不顾生死的执着总归让人感动,别说七少爷这样的性情中人,就是平常人听了也要羡慕。”
我怔怔看着杜倾雨,难辨她话中的是非曲直,但看着她,就像往来了多年的知己般,于是连反驳的心也没有,只无力说道:“我知道要连累杜姑娘涉险了,只是这长都中我恐怕……”
“七少爷何必说这话,倾雨仰慕七少爷多年,能为七少爷效力,倾雨求都求不来,说什么连不连累,我有句话——便是为七少爷死了我也是愿意的。”
“你……杜姑娘言重了,我一个俗人哪里值得姑娘如此……真是——折杀我了。”杜倾雨的诚恳我丝毫不怀疑,但那一席毫无私心杂念的忠义之言,却让我骇然。
我怕自己不值,一直都怕。不管谁对我好,我都怕的要命,如果他们知道我曾多么无耻淫荡地为那些男人们取乐,可还会一如既往待我?
杜倾雨似乎看出我窘然的本意来,于是情切地说:“七少爷不必思虑太多,世人往往只见美玉之表,却难解其中真妙,倾雨虽然愚顿,但也最知道,七少爷这样的人若不值得,我这眼里也见不得世上还有什么好人了。”
我感激地看看她,若不是碍着那一点少有的男儿尊严,早要为遇着知己者而泣。
于是起了身,向杜倾雨道别,小心谨慎地离去了。
第二日,我便正大光明来到承晟王府,自然先不免作一出我见尤怜的好戏,又让几个知情人把事情大概细述一遍,而自己则摆出一张欲说还休的哀伤模样。
千云涂听了固然先对我关切一番,而后则骂冒犯我的人大胆,最后又数落均赫王府的人无能。千云戈不在,为我撑腰的事他必是当仁不让的。
我看着差不多,便装出犯了心疾的样子,终于顺理成章跟千云涂单独相处起来。
不等千云涂坐稳,我已然深跪不起,千云涂骇了一刻,要扶我起来,我却泪眼婆娑拒绝了。
“王爷,这事关系重大,还请王爷务必帮忙。”我望着他只求他答应,别的全然不顾。
千云涂看出我的执着,犹豫片刻,对我说:“若真有什么,我是自然帮你的,你起来说就行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又问:“王爷,今天这话只有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销魂在此讲话可以放心吗?”
“你尽可放心,我自来知道你喜静,这个院子本就偏僻,现在又没有别人,况且我府上的人都是极懂规矩的,你就安心说吧。”
我再次点头,而后便解开里衣,取出千云淇送我的书简,递给千云涂。
千云涂接过一看,眉宇间便颤了一下。
我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说:“王爷认得这东西?”
千云涂打量着我许久才终于问道:“你是哪里得来的?”
“实不相瞒,是几次三番来劫我的那人给的。”
千云涂脸上有些失色,他皱着眉,若有所思。
我径自说道:“想必王爷也该猜到了吧,那人就是唯铭王爷。”
“不……怎么会是他,他早不在了!”千云涂不敢相信地说。
“王爷说他不在是指……”
“他早随乌奴山的裘瓮澈去习武,已经二十一年没有消息了。”
“可是这东西总没错吧?”
“这……”千云涂犹豫一下道:“笔迹是可以防的……”
“那这书简上的绛龙纹谁敢防?况且这黄凝绡的料子除了王室,寻常人根本不会有,还有这样式,跟均赫王爷藏的那副‘循芳宴’的书简一模一样……”
“好了!”千云涂颇为头痛地打断我,“纵然这东西没有错,也不一定就是我五王弟,许是别人拿了他的东西也说不定。”
我定定看着他:“王爷,你们总归是兄弟,他的脾气你多少该知道,我且不说那人跟众人口中的唯铭王爷多像,只一点——他若真是唯铭王爷,而今关在均赫王府大牢里,那群人会放过他吗?王爷不去看看,若把个真兄弟给耽误了,王爷于心何忍?”
千云涂终于被我说的动了心,但还是怅然若失了一刻,才答道:“好,这事交给我吧。只是有一样,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跟五王弟是……”
我见他问的为难,揣摩了一刻才说:“王爷放心,销魂还知道轻重。”恐怕也只能这么说了,我和千云淇总归没有真的冲破那道禁线,但他待我如此,我又并不厌弃,说是一清二白毕竟牵强。
千云涂果然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但那份担忧却是有所解亦有所不解,于是叹了一声,说道:“我也不多问了。可我若救了他,你得答应我,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三王弟知道,而且——”
那呼之欲出的话还是让我一阵心搐,是伤心吗?我不愿承认,但那人为我所做的一切却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没有勉强,没有伤害,没有顾忌,没有负担,没有算计——有些霸道,有些不羁,有些发蠢,有些不解风月……还有些什么我却连辨都辨不出,且也不敢辨了。
“……你再不能和五王弟有丝毫瓜葛。”只等听千云涂说出最后的裁判,我的心终于狠狠沉入深谷。
罢了,这样的人遇到一回也足够。若说人生得失太多,我失的惨不忍睹过,但得的也早就是寻常人望尘莫及的。
于是点点头,我决然道:“王爷说的,销魂一定谨遵不逾。只是唯铭王爷的脾气……这几回他已是如此,还望王爷多规劝一些。”
“这是自然,况且云淇虽然太桀骜,但决不至于强人所难,你若坚决,他也不会再纠缠。这事明日就有结果,你既然答应了我,还要劳你件事。我那王弟,若不是听你亲口跟他决断,恐怕不会罢手,我想你也知道该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