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被故意破坏的?”
阿悠若无其事地问着。男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回头看着阿悠。
“咦?你不是美术社的成员?”
“……不是。”
“对不起。现在是午休时间,看到你在那儿就认定你是美术社的成员了。”
“因为我们班第五、六堂课是美术课。”
“星期四的第五、六堂课?你们上的是长田老师的课。”
男子边说边打量着阿悠,然后挤出一丝苦笑。
看来,这个人应该是新的美术老师。开学典礼时,校长应该曾经介绍过。只是阿悠毫无印象。新学期已经开始整整两个星期了,但是仍然对别人漠不关心的阿悠。连同班同学的长相都记忆模糊,更别说是学校的新老师了。
“距离上课还有相当一段时间,你一个人在美术室做什么?”
“……樱树……”
“嗯?”
“从美术室的窗户,可以饱览校园里的樱树。”
男子的脸闪过一抹惊愕,他似乎没有料到阿悠会这么回答。
“原来如此。”
男子从准备室的窗户向外眺望着校园里的樱树。
“长出嫩芽的樱树真的是满美的。”
阿悠接着也向窗外望过去。从准备室的窗户,也可以纵览樱景,但是却已不见在樱树下和朋友打闹的臣了。
“……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谢谢。对不起,强迫你帮忙了。”
“不!”
阿悠轻轻摇摇头。当他把视线自窗外抽回时,突然被放在桌子上的一张写生吸引住了。
画纸上画的是一名少年。少年带着孤独的表情站在盛开的淡色樱花树下。
“他是我学生时代的朋友。”
正当阿悠盯着画看得入迷的时候,背后响起男子的声音。他何时站在阿悠身后,阿悠毫无所觉。
“他是老师的……”
“是的,你们俩还真有点像。”
男子看着回过头的阿悠,温柔地笑着。莫非他从阿悠身上看到了好友的影子?因为他盯着阿悠的延伸,好像在阿悠身上找到了过去的记忆。
“你喜欢画画。”
男子问阿悠,阿悠点点头。
“常常画画?”
“只是信笔涂鸭。其实,我对这种水彩画相当有兴趣;可是,上课都画油画……”
“是的,一般上课比较少画水彩。不能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实在是……。你没有加入美术社吗?”
阿悠摇摇头。如果加入社团,就必须参与社团活动、关心社团中的朋友。和臣认识之后,阿悠对别人的不信赖感,虽然有转淡的趋势,但是进入社团仍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因为阿悠还是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如何应对事务。
“我对社团……”
“不想参加?”
“是的。”
“唔,原来是这样。其实加入社团也未必能够画自己所喜欢的话。啊,对了……”
男子突然好象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小纸条,在上头写了些东西。
“星期天下午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到这里看看。我想这会比上课有意思。”
他递给阿悠的纸条上,画着简单的地图,并注明了地址、电话,还有“吉住童也”四个字。
“这里是……?”
“是我的家。每个礼拜天,我都会开放工作室,教小朋友画画。”
“小朋友?”
“是的,简单说就是绘画教室。当然学校方面并不知情。”
男子一面尴尬地笑着,一面将食指放在唇上。
将这种事告诉一个初识的人,似乎并不妥当。阿悠突然觉得不安了。当然他并不打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或许男子一开始就认为阿悠会为他守密才侃侃而谈的。不过,这种毫无根由的信赖,反而让阿悠觉得害怕。
“我……”
阿悠想把接过手的纸条还给男子。就在这个时候——
“你已经把画架拿到这里来了啊?”
阿悠的美术老师长田,慌慌张张的闯进了准备室。阿悠本能地把纸条藏进了运动衣的口袋里。男子侧目看到这一幕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阿悠的身边。
“是的,我想放学之前可以修好。”
“谢谢。嗯?”
长田突然看到无聊呆立在一旁的阿悠。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请他帮忙拿画架。他常到美术室。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斋木。”
“斋木?你可以走了。谢谢你。”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男子向阿悠挥了挥手。阿悠一鞠躬后,默默走出了准备室。
瞬间,他想起了藏在口袋里的吉住老师的秘密,一颗心忐忑不安。
“去看雅雅好吗?”
放学后,臣突然在图书馆邀请阿悠。
这一天,臣难得比阿悠晚到图书馆。当阿悠来到图书馆看到座位上没有臣的书包时,一股不安划过心门。但是不到五分钟光景,就看见臣冲进了图书馆。
他们之间并没有特别约定,但是臣却向阿悠道歉。道完歉后就直接提到雅雅。
“去看雅雅?”
“是的,现在就去。”
“但是……你的朋友呢?”
听到阿悠如此疑问,臣微微一笑。
“他们两个要打工,都先回去了。我家距学校很紧,如果有时间可以绕道过去……”
“咦?要去你家?”
“是啊,雅雅就在我家啊!”
“说的也是。”
“不想去吗?”
“不是的。”
阿悠连忙摇头。
实在是太意外了,刹那间阿悠仍然不相信自己可以去看看雅雅,可以到臣家,可以和臣一起回家……
“那就是OK了?”
臣再次询问。
阿悠喜出望外地拼命点头。
这是阿悠第一次和臣踏出图书馆之外的世界。和臣并肩而行,肩部偶尔轻轻碰触,阿悠就会莫名地害臊。阿悠强迫自己欣赏四周景色,借以安抚乱撞的小鹿,可是臣却若无其事地牵住了阿悠的手。瞬间,阿悠的心脏向大鼓搬咚咚作响。不过,阿悠却低着头、红着脸,悄然握紧了臣的手。
“……雅雅会不会躲起来不见人啊?”
“放心,她一点都不认生。”
“和波波一样。”
阿悠努力让自己平静对话,但是心里、脑门里全都是牵手的事。对于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么走到臣的家则是一片模糊。
臣所住的大楼,距离学校,步行不到十分钟。
“……雅雅!”
打开玄关,臣呼唤着雅雅。一只黑猫竖起尾巴,沿着走廊的墙壁,静静地走过来。
“我回来了。”
臣一出声,雅雅即伸长了脖子看着臣,喵了一声。
黑亮的身躯、蜂蜜色的眼眸、细长的尾巴、走路的模样、连喵喵的声音都和波波一模一样。不过,可能是年纪较长,雅雅较波波多了一份庄重和威严。
“上来!”
臣单手抱起了雅雅,招呼着还在玄关的阿悠。
“那就打扰了。”
“别那么拘束,只有我和雅雅。”
“你一个人生活?”
“是的。正确地说,一个人和一只猫。”
说明完毕后,臣扛着雅雅带着阿悠走进客厅。
这是一件约有十五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宽敞的客间里,桌子、沙发、橱、灯罩、家具,一切应有尽有。而且一看就知道全都是昂贵的高级品。除了在床边一只稍微旧一点的靠枕(大概是雅雅的床)外,其他的设备对一个独自生活的高中生而言,全都是奢侈品。
“好大的房间。”
“是啊,大到没有东西可放,可就伤脑筋了。”
带着苦笑回答了阿悠的问话后,臣把肩上的雅雅放在沙发上。
“你坐一下,我去换衣服。”
“好。”
阿悠坐在雅雅旁边。臣则走进厨房点火烧开水后,再走进自己的房间。雅雅眯着眼,舔着阿悠的手指,果真是一只不认生的猫。对陌生人没有警戒心,和波波一个样。
如果少了雅雅,这间房子就像幅冷清孤寂的画——阿悠就是觉得这诺大的房间,散发着一种无以言喻的冷漠。
想到臣就在这个空间里生活,阿悠的心头掠过一丝奇妙的感觉。可能因为他只认识学校里的臣,所以无法将所认知的臣和如此宽广的客厅联想在一起。因为阿悠从这里感觉不出一丝温暖。就连高级的家具也是冰冷的。就像饭店、汽车旅馆一般,借陌生人之手把设备搬进来后,再把臣和雅雅丢进来就算结案了。
换上T恤和牛仔裤的臣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厨房的水滚了。臣直接进厨房关瓦斯。雅雅也从阿悠的膝上跃下,竖起尾巴跟在臣后头。
“泡红茶好吗?没有咖啡了。”
臣从酒柜中拿出两个杯子放在厨房里的柜子上。阿悠回答一声“好”后,即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坐着吧!”
“你……”
“肚子饿了?我们订披萨好吗?”
“不,我还不饿?你……”
“你为什么一个人住这里?”
臣往茶壶中倒茶叶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侧着脑袋愣了一下,才又继续刚才的动作。
“该怎么说呢?我认为自己是被家里撵出来的,可是有人不这么认为……不过事实上,家里真的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你和家人吵架了?”
“能吵架就好了。我有好几年没有跟我爸爸说一句话了。我爸爸一直认为亏欠喔,拼命的塞钱给我。这间房子也是我爸花钱弄的。他希望用钱买得我的原谅。”
“买得你的原谅?”
“因为他让我失去了母亲。我妈在我小学的时候,因一桩意外而过世了。但是,我不认为那是一桩意外。因为我知道妈妈的精神一直备受折磨,更知道这是爸爸所造成的。所以当妈妈死的时候,我对着爸爸大吼‘把妈妈还给我’;此后,爸爸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我一眼。我想爸爸可能也没有想过会在那种情况下失去妈妈吧!”
说完了心里沉重的往事,臣抬起头来,对着阿悠微微一笑。
“……你恨你爸爸吗?”
听到阿悠的询问,臣为难地耸耸肩。
“的确有段时间是如此。可是,我一想到他也曾经爱过我妈,又觉得他很可怜。或许我无法原谅他的是他无法胜任父亲的角色。他不愿面对自己的儿子,他不愿意与儿子直接对话,他只知道用钱拴住我。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咕噜咕噜……臣把红茶倒进了茶杯里。随着茶香,冒出了缕缕的白烟。挨在臣脚边的雅雅,好奇地盯着白烟猛瞧。
现在阿悠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这里异常地清冷。原来这股清冷是来自臣对只知付钱的父亲的情感。臣不需父亲一分一毫的金钱,他要的是别的东西。一种自从失去母亲后,他所渴求的东西……
但是,父亲却毫无警觉地一直以金钱打发他。而臣也不吭声地接受父亲的金钱,持续拥抱孤寂,置身于奢侈的生活中。父亲的表达方式固然愚蠢,儿子的回应方式也很可悲。臣要放弃父亲并不困难。但是他做不到。
他放不下的原因,不是因为憎恨,而是因为孤寂,因为他渴望被爱。
这就是我所不知的臣,一个寂寞的臣!
如果臣知道我即将离开这里,不知做何反应?
“阿悠,”
突然听到臣呼唤自己的名字,阿悠倏地抬起头来。瞬间,有样东西在阿悠唇上轻轻一点。
……啊。
阿悠愣愣地看着臣,弄不清刚才是怎么回事。臣突然别过脸去,生硬的低语了一句“对不起”。
“要放奶精吗?放多少糖?”臣背对着阿悠,僵硬的口吻听起来有点生气。
“为什么?”
阿悠带着一股哀怨,瞪着臣的背。
“为什么要道歉?”
臣转过头,阿悠低着头满脸通红。他终于挤出了那句话。
阿悠知道臣此刻一定盯着自己,但是他并没抬起头。臣静静地靠过来,悄悄伸出手抚着阿悠的脸颊。阿悠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了臣害怕却又温柔的眼眸。瞬间,不知何故,他的心好沉痛。
臣修长的手指划过阿悠的脸颊到达下颚,他的唇再次缓缓落在阿悠的唇上。阿悠闭起了眼……
“你知道现在我有多幸福吗?”
令人销魂的热吻过后,臣搂着阿悠的被轻声呢喃。
“我不要钱。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要。”
置身爱的臂弯,享受爱的温馨,阿悠的心被扯碎了。
我第一个喜欢的人,第一个向我表白的人阿……如果失去他,我的心将会封冻,将会破碎。我会再度坠入孤独的深渊,靠着相思在寻找他的路上徘徊……
——不,我不要。
我不要失去他,我不要离开他。他的温情愈合了我孤寂的心灵,我要永远永远拥抱这份情感……
阿悠在臣的臂弯,强忍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星期日——
阿悠拿着吉住老师给他的纸条,走在距离绿丘只有一站之遥的闲静住宅区中。
他并不是对吉住所说的绘画教室感兴趣,只是一直待在家里想着去美国的事情,让他闷得发慌,想出来透透气。
几经思索,阿悠既没有向臣吐露去美国的事,也没有向佳织表明想留下的心声。悬在半空中的痛苦,让他好想逃。
吉住的家比地图上所画的还近。出了车站北口,穿过马路,进了住宅街,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这是一栋高级的三层楼住家。
找到吉住老师的家后,阿悠开始迷惘了。住在这种高级住宅里的人会愿意开放一室用于教画!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或许他只是在消遣我?想到有此可能住,阿悠打算顺着原来的路回去。就在这个时候——
“你要去哪里?就是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