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当年未曾抱住的,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拥抱的机会。
同学少年多不贱6
两个人走到门口,郁恒川说:“我走了。”
“我送送你。”许含说,“路不好走。”
然而话音才落,远远地就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叫,一群人拥簇著一个嚎啕大哭的妇女急急地赶过来,鲜血涂满了女人的脸。
“许大夫!”有人看见了许含,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许大夫!”
“你忙吧,”郁恒川说,“我……走了。”
不等许含回答,他就迈开步子,沿著宽阔的黄土路向车站走去。走著走著,人群的声音渐渐轻了,听不到了,郁恒川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後终於停下了。
暮色中,一望无际的平原像是根本没有尽头,他站在一片麦田之中,孤单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他回过头去望望,那栋白色的房子已然看不到了。
“许含,”他看著远方低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麽?”
他等了许久许久,然而回答他的终究只有风声。
那天晚上他没能赶回家,天光破晓时火车才抵达了S市,他直接赶到医院,堪堪赶上了早会。快到中午的时候,林云到科里来找他,脸上是一夜未睡的疲惫,满面的愠色和担忧。
“昨天你去西大岭了?打你手机还关机。”林云的声音气冲冲的,却不知怎麽又透著点心虚,“真出了事都找不到你。”
“手机没电了。”一想到林云可能整晚都没睡,郁恒川不由得有些抱歉,“昨天你没睡好吧。”
“我能睡得好麽?” 林云的声音有些怪异的尖利,看他的眼神却小心翼翼的,“昨天你住在许含那?”
“没有。”郁恒川有些奇怪她的反常,还是如实回答道,“我在他那没待多久,看了一眼就走了。”
林云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些,然後像是有些後悔刚才的激动,她讷讷地笑了笑,口气立刻变软了。
“你说你发什麽疯,几十年不见了,突然跑过去,人家当你神经病呢。”
“也是。”郁恒川自嘲地笑了笑,“老同学嘛,总该见一面。见到了,也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能了就好。”林云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扔下一句话走了,“就怕你整天胡思乱想。”
“哪能呢。”郁恒川苦笑著说。
虽说是这样,那一周他却都有些魂不守舍。工作的间隙里,他的思绪总会飘到那个一百公里外的农场,飘荡在那一望无际的麦田和暮色中。他克制著要自己不去想,然而越是这样,许含名字就越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他的心头,终於在某一个晚上,他梦见了许含。
他梦见自己站在大学的操场上,月光水银似的流淌了一地,银辉照亮了许含的脸。他们都是少年时的模样,青涩的脸和神态,有些害羞地微笑著彼此凝视。
“真好。”在梦里,郁恒川喜出望外地拉住了许含的手,“又回来了,真好。”
许含只是笑著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笼著月的清辉。
“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郁恒川紧紧地把他的手攥在手心,“这些话以後都不能说了……幸好我们又回来了。许含,我很想念你……一直很想你。”
许含仍旧笑著,然而在那笑容里,他的脸却迅速地衰老了下去。他光滑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了,眼周出现了深深浅浅的纹路,唯有那双眼睛没有变,仍然静静地看著他,目光里闪著清澈的银光。
郁恒川慌乱地伸出手去,牢牢地捧住了他的脸,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时光的流逝。他的手颤抖著,焦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想怎麽会这样呢,许含你不要走,我还有话没有告诉你……
“不要怕。”许含突然开口了,还是少年轻柔的语调,“我只是老了,人都会老的。你看,你不是也老了麽?”
於是郁恒川看到了自己的手,那里的皮肤瞬间地干枯了下去,像是死去了多年的树的枝干。他在许含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皱纹像藤蔓般紧紧地缠绕其上,衰老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污渍。
他惊慌失措地松开了手,尖叫著想要逃开,然後无边无际地麦田吞没了他,星辰隐没在末日般的暮色中。
“我们都老了。”
梦的最後,许含这样说,他的眼睛看起来那麽悲伤。郁恒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全身都是冰冷的汗,一颗心突突地跳著,每一下都那麽沈重而急促。
林云睡在他身边,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梦呓,他翻身下床,整晚都再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去了西大岭。
同学少年多不贱7
他把车停在了村外,步行去了那间卫生院。刚刚下过雨,田间十分泥泞,郁恒川一步步走得吃力,每走一步就生出一步犹豫。
自己究竟为什麽要来呢?想要说的话全都是不该说的,想要问的事全都是不能问的,他近乎渴求地想要再见许含一面,然而即便见了又如何呢?
这样想著,路便不知不觉走完了,他在那间白色的房子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蹭了蹭鞋上的泥水,阔步走了进去。护士竟然还记得他,一见到就站起身来打了招呼:“来找许大夫?他在二楼呢。”
郁恒川冲她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走上了楼梯,陈旧的木板嘎吱嘎吱响著。许含正同一个老人坐著说话,看到他进来就猛地站起了身,几乎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我来办事情。”郁恒川干巴巴地说道,“顺便路过。”
许含点了点头,低声说,“哦。那就好。”
郁恒川突然觉得心沈沈地往下一坠。
“四叔你先家去吧,我这来了个朋友。”许含对老人说,“药你还是接著吃,减点分量就行。这两天要变天,你小心别感冒。”
老人答应著站起身来,从地上提起一只柳条编的篮子,里面竟然是满满的一篮鸡蛋。
“四叔你这是干嘛啊。”许含赶忙阻止他把篮子往桌上放,“你家统共才养十只鸡,还有四只是公的。”
“这个腌过的,能放好久。”老人咧嘴笑笑,“给你留著慢慢吃。你一个人住,家里又没个人做饭,这个下饭吃刚好。”
“我家里不缺吃的,你快留著自己吃吧。”许含有些急,“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还从牙缝里省吃得给我,我吃得下麽。”
“你这就是见外了,我一个老头子能吃多少,家里又没个孩子。”老人真心实意地说,“许大夫,两三年了,我这老毛病一发总是你关照我。我没什麽好谢你的,几个鸡蛋你要是还不收,那我这老脸真是没处放了。”
说完他把篮子往桌上一放,整整衣服就走出门去了。许含站在桌旁看著那篮鸡蛋,神色有些感动,又有些尴尬。郁恒川走过去,搭讪地那起只鸡蛋在手里转了转,笑道:“可够你吃一个月的。”
“怎麽吃得下啊。”许含叹了口气,“郑四叔就一个人过,家里半亩田十只鸡,还得分出一块地来种药。”
“药?”
“他是老慢支啊。”许含摇摇头,“每年发起来走路都费力,他还撑著下田干活。早几年我还给他开开药,後来他连买药的钱也拿不出,我只能让他在田里种了点鱼腥草,每天拔几颗吃。好在连吃了两年,总算是控制住了。”
郁恒川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只是默默地把鸡蛋放回了篮子。
“吃一个吧。”许含说,“土鸡生的蛋,味道还不错的,你平时大概也吃不到。”
郁恒川就真的吃了一个,盐放得太多只吃到一嘴盐巴味,咸得他口渴无比。
“好吃麽?”许含问,帮他把桌上的蛋壳收拾干净。
他硬著头皮说了声好吃,许含就对著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是记著你爱吃鸡蛋。那时候过生日学校发寿面,你总追在人家後面,跟他们要里面的荷包蛋吃。”
郁恒川心里一动,可等到他抬起头去看许含的时候,许含已经看著别处了。
“许含,这些年……”他终於问出了口,“你过得好麽?”
“还算是好吧。”许含的声音有些木然,“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个样。最初的几年也觉得不甘心,但待得久了也就不想走了,横竖都是治病救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况且,这里也安静。”
“你……怎麽会来这里的?”
“本来是去县医院的。我爸过世得早,我妈身体又不好,总希望我回家……分配结束之後,我联系了县医院,那边愿意要我,我也就犹豫了。後来发生了……发生了事情,我索性就离开了S市,准备到县医院工作,可是临到要签协议的时候,有个领导的侄女把那个岗位占了。
“我当时很慌张,那时候你也知道,很少有人自己找工作,都是靠分配。我跑了好多地方,都说只要分配来的学生,眼看就要找不到工作了,只好回老家来──我老家就是西大岭。一开始只想著呆几年,或者考研,或者再找工作,总能找到办法的。可是我妈又生了病,我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她,拖了几年,年纪大了……也就这样了。”
他苦涩地笑笑,“我和你不一样,原本就是个没出息的人。在老家呆著,无论怎麽样心里还是安心,在外面……算了,不说了。”
郁恒川想,为什麽你不告诉我呢,你原本可以告诉我的。这些年你躲著不见我,是因为那个晚上那个吻,还是因为我对你而言根本就是个无谓的人?他心里的想法纠结著,乱哄哄地吵成一团,可他所能说出口的,仅仅就是一声急促的“许含”。
“什麽?”许含问。
“前一阵子,我回过母校了。”郁恒川说,“变了不少,新盖了好多楼,校门也变样了。不过那些树都在,长粗了很多,我们毕业那年新栽的树苗,都长到两三层楼高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会说起这个,好在许含似乎听得很认真。
“那个球场还在麽?”
郁恒川一愣,目光正对上许含的眼睛。
“还在。”他迟疑著说,“还在的。”
“还在啊。”许含低声重复,声音里有很稀薄的迷茫。
同学少年多不贱8
“许含。”郁恒川终於忍不住脱口而出,“当初为什麽就那麽走了?”
许含的眼神蓦地闪了一下,仿佛一道电光劈在正中,让他整个人都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而後他的眼睛暗了下去,深深地低下了头。
“终於还是提起来了。”许含喃喃地说,像是自言自语,“我就怕你提起来……我本来想忘了的……这麽多年都过去了。”
郁恒川屏住呼吸,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其实那个时候,我很早就对你……我很羞愧,也很害怕,就算在现在,这也是见不得人的事情。那天晚上,我吓坏了,但是心里其实又有一点高兴。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是我想……我没办法当面对你说,所以我写了那封信。”
郁恒川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你没有来,其实我是有一点庆幸的。你没有来是正确的,所以我们现在……都很好。如果你来了,那才是不对的,幸好你没有来……”
郁恒川忍不住打断他:“许含,你在说什麽?什麽信?什麽我没有去?”
许含抬起头,目光呆滞了片刻,随即慢慢地转换为不敢置信的惶惑。他的脸色突然灰白下去,连嘴唇都开始颤抖,他用一种断续的声音轻轻地说道:“我给你写了信……说你如果愿意再见我,就还在球场的那棵树下面见面……你,你没有收到麽?”
郁恒川迟疑地摇了摇头。
“我放在寝室的桌子上……”
郁恒川的脑海霎时间一片空白,那麽多往事都呼之欲出,却偏偏都辨不分明。他拼命试图抓住那个真相,而某些东西却一再地从他指尖溜走,直到──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林云。”
许含仍然用那双惶惑的眼睛望著他。
“是林云。”郁恒川几乎是在大吼,“是林云!那个时候她在寝室,她一定是看到了!她把信藏起来了!是她!”
那麽多年的分别,那麽多年的音讯全无……竟然都是他的妻子一手造成的。郁恒川感到了一股压倒一切的怒气,他想要怒吼,想要摔碎一切能够摔碎的东西,他想抓著林云的肩膀质问她,质问她为什麽要这样做……然而许含却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神情萧索。
“别这样,别这样。”许含低声说,“她这麽做是对的……她是为了你好。”
郁恒川惊诧地看著他。
“许含,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出了那种事,我没办法再见你。而且,我也害怕别人知道……写完那封信,我其实就後悔了,我知道我不该这麽做,我不该喜欢上一个男人……当时我想的是,如果有人知道了,那我就去死。可是就算是死,我也还是想试一试,试一试你是不是也对我……”许含突然咬紧了牙关,像是隔著二十年的时光感受到了少年那悲壮的决心,“我是个胆小没用的人,但只有那一次,我把自己的命都赌上了。”
他沈默了一会,突然垂下了头,连肩膀都塌陷了下去。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太傻了。”
“不是的许含。”郁恒川急切地说道,“我那个时候是对你……”
“别说了。”许含突然厉声阻止了他,“郁恒川,别说了。”
“许含……”
“现在说这些,有什麽好处呢。而且,本来就是错的。”
郁恒川望著许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疲惫的哀伤,他想说不是的许含,那不是错的,我对你……然而他说不出口。
他知道,那其实真的是错的。
他有林云和孩子,许含也有了自己的家,这个时候再说那些话,又有什麽意义呢?
失去的便永久失去了,只能在回忆里寻觅到无从拼凑的残痕。
“许含……”郁恒川沈默了良久,最终沙哑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别说了,都过去了。”许含摇摇头,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包,“上次是你留下的钱吧?我在书里找到的。你拿回去吧,我用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