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饭时间,舅舅回来。我发现舅舅每个星期没意外的话,他会把星期二星期日的时间留给家里,
其他的时间~~大概都给了廖书伟,今天是星期二。外婆见了儿子,心里高兴,难免嘴碎了点,当妈妈都
这样,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最受委屈最吃亏,外婆挑舅妈的不是,说舅妈不应该在离婚后还拿了舅舅一笔
钱才离开。舅舅解释说,给舅妈钱其实是最无力的一种补偿方式,他没有好好的照顾过舅妈,所以,钱
的事情希望外婆能释怀。本来舅舅说过也就罢了,我爸不知道为什么也激动起来,替舅妈不平,认为舅
妈在我们家确实很委屈。我爸一开口,我妈吃上干醋,指着我爸说,“你觉得人家委屈哦,我怎么就不
觉得,曲冰应该很乐吧,丈夫有情,姐夫有义,她走了还有人对她念念不忘----------”
好好一顿晚餐,就这么给断送了。我爸我妈一吵,外公就数落外婆说话没轻重,舅舅替我爸说了几句话
,认为我妈吃醋吃的莫名其妙,结果我爸和舅妈晚上在客厅拥抱的事情又被抖落出来。舅舅很信任舅妈
,说舅妈和我爸不是没分寸的人。外公外婆又不同意舅舅,他们觉得这种拥抱大失礼数分寸,感叹,知
人知面不知心。
吵的人好象都没累,我却头晕,说穿了,吵来吵去,无非是为了掩盖一个真实,就是舅舅的的性取向,
还有他和廖书伟的关系。一切的事情,都因此而起,舅舅的隐瞒,导致我们家人在判断上的错误,所以
,误会一个接一个的出现,无法解释,说不清楚。我突然觉得怨愤,都是舅舅的错,假如不是他,我也
不会落得这般地步。我再无法忍耐,跳出来大喊,“不要吵了,是舅舅不对,全是他的问题,他根本就
不应该答应和舅妈结婚,他喜欢的不是女生,是男生,他想要结婚的对象是我的老师,跟他在美国共同
生活了六年的廖书伟,是我爸多管闲事,把他拉了回来------”
我全说出来了,倒豆子一样,中途我爸想过来堵我的嘴,外公威严的挡着他,我歇斯底里,气急败坏,
状如疯妇,我自己都被自己吓住,激动的浑身颤抖。舅舅一双眼睛望着我,先是惊骇,再是心痛,一家
人只看我一个人表演,我抓着舅舅声嘶力竭的叫,“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把廖书伟带回来?你们是
同志为什么不说?说出来,你们自去天长地久卿卿我我,何苦要让我误会?你们好可恶!!!-------”
我再说了什么?昏头胀脑自己也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被我爸一巴掌打醒,他抓着我乱摇,“不要叫了
,停止停止。”我停止尖叫,却心痛如割,怎么从来不动我一指头的老爸要来打我?环绕室内,外公站
在当地青白的一张脸,我妈和外婆靠在沙发上,似乎都没力气站起来了,舅舅木然垂着眼睛看地板,我
爸气喘吁吁扶着墙壁,屋子里静的只听得到呼吸声,这样的平静却又似要将我逼疯,我转头冲出了家。
其实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口袋里没多少银两,脚上还穿着居家拖鞋,我的包包没拿出来,所以我没有
手机和交通卡,我更不知道该去找谁,随后我才有自觉,这是本人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离家出走,我这
方面没经验,一般离家出走的人应该做什么?实在无路可逃,我搭了公车找去廖书伟曾经带我去的那家
PUB,我记得那里的酒保漂亮的比女生还女生。
灯火迷离的UB里,客人全是男人,我随即恍然,这是传说中的GAY吧啊~~~
我来这里干什么?踉跄着坐到客人零落的吧台前,抬眼看到殷勤的漂亮酒保,我开始相信, 来这里,不
是想看酒保,我想找廖书伟,我还真是贱骨头。
冰凉的啤酒灌两口到胃里,好象亢奋的情绪稍微冷了下来,我寻思着自己该怎么办?PUB的墙上挂着幅油
画,我看不太懂,那应该是个关于圣经宗教的故事吧?我问酒保那画里说的是什么?酷酷的酒保吐了个
单词给我,“God。”上帝?多神奇,我十天前心情好的不行,今天就跌到谷底,我该感谢造物主的神奇
,还是该感谢上帝的安排?我恨恨的盯着那幅油画,真想用眼神把那幅画给烧了。
“你跟画有仇吗?”我身边有人问我。听声音就知道是廖书伟,他喝一杯冰水,揶揄我,“我真不想在
这里遇到你,丫头,今天你不要喝醉哦。”
我到底等到了他,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好象整个心脏会塌掉,一丝丝,一块块,一点点缓慢的塌掉,我
望着杯子里浮动的冰块和柠檬,喉咙里噎着硬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身体好些了吗?”廖书伟东张西望,大概以为我是跟舅舅一起来的,没看到人,惊讶,“你一个人
吗?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终于发现了我的狼狈,“你怎么了?头发乱成这样?还穿着拖鞋,衣服
也没加一件?喂,你不是跟家里闹脾气又演离家出走的戏码吧?”他边说边掏手机出来打,疑惑,“怎
么关机呢?咏哲,你舅舅~~~”
“全都说了,”我鼓足勇气抬头看着书伟,“我全都说出来了,你和舅舅的关系,现在家里人都知道了
。”
“我和你舅舅的关系?你家人全知道了?什么意思?”
“我说的。”
“你说的?”书伟骇然,“为什么是你说的?”
“因为~~”我小声,但清楚的,把那三个字说出来,“我爱你。”我是真的疯了吧,我怎么敢的?我明
知道终此一生,我都只能站在他紧闭的生活面前,我为什么要自找难堪?可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我不甘
心,好不甘心。
书伟一定是被我吓住,他与我对视半天后,闭上眼睛,趴到吧台上,重重的叹气,我想我是不要活了吧
,我再次说:“我爱你。”
“你家情况怎么样?”书伟不理我,只管拿手机按,一边按一边问我,“你出来的时候你舅舅还好吗?
你外公外婆根本不会接受你舅舅是个GAY的身份,你爸你妈也不会接受。”
“我爱你。”我如中蛊毒,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书伟拨出去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他神情焦急,“你为什么不等等?咏哲,再过三四个月,过了冬天,
你再讲出来都没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连一个冬天都等不过去?”
“我爱你。”
书伟终于发火,我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见这个书生发脾气,他扶着我的肩膀,气骂,“黎咏哲,我不
需要你爱我,你的爱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你爱我做什么呢?你的爱只会让家明陷入绝境而已,他
是个傻瓜,他又糊涂又心软又怕痛又爱哭,你对我的爱,还有我的病,会让他觉得这些是老天对他的惩
罚,不许爱我,“书伟的大力快把我的肩膀掐碎了,他的目光冰冻在我脸上,一字一顿,”不许爱我,
不许爱我,听到没有?”
我快被书伟的拒绝砸晕,是他教给我,“我爱你,不骄傲也没关系。”是他教的,“爱情很美好,不应
该是件毁灭的前程的事情。”如今,他声声指责我,我对他的爱会害了舅舅,爱情美好在哪里?他是唬
弄我的是不是?
书伟只惦记我舅,他额角全是汗迹,麻利的掏出钞票把酒帐付掉,硬把我拉出PUB上了辆的士,“你舅舅
的电话一直关机,连你家的电话都没人接,你带我去你家,先找到你舅舅再说,一定是出事了。”
书伟一路催着司机加速,风弛电闪的赶回了我家。叫门没人应,我取藏在房门横梁上的备用钥匙开门进
去。人去屋空,连外公外婆都不在,他们晚上一向不出门的啊,我看看腕表,自己不过出门几个钟头,
家人都去哪儿了?书伟惶急着呼叫舅舅的名字,开了每扇门去找,转着圈也没看到人。他站定在我面前
,咬牙切齿,眉梢眼底全是怒火,“咏哲,我懒得管别人,现在你把家明变出来还给我。”啊,他竟然
视我为仇人?
我当然变不出舅舅,但我们发现舅舅的皮鞋还在门口,“他应该没走远。”书伟断言,冲到门口,指着
楼梯问我,“你家天台是从这里上去是吗?”
“是,”我迷糊,“不过这么晚去天台干吗?”
书伟不理我,直冲上天台,我跟上去,看到坐在顶楼栏杆上的舅舅,他好象没听到我和书伟的脚步声,
孤单的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天空的一弯月亮,长发顺滑的垂着,脸上浮层薄薄的月光。上帝,舅舅要做
什么,我想喊他,被书伟拉住,他的手堵住我的口,小声命令,“让我来。”我瘫坐在地,浑身无力。
书伟轻悄悄走到舅舅旁边,柔声相问,“家明,你在这里做什么?”
舅舅回头看到书伟,楞住,“咦?你怎么在来这边?”
“我过来看看你,”书伟平静的说,“你坐那么高干什么?吓死人了,下来吧。”
舅舅笑,轻巧的旋过身体,从栏杆上跳下来,道,“你那什么表情?不是以为我要自杀吧?我怎么可能
做这种事情?”
书伟拉住舅舅的手,“你不是吗?”
“我不是。”舅舅摇头,“我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的手机在充电,所以关机了啊。”
“那下次麻烦你半夜12点以后在再机,OK?”这次换书伟瘫坐到地,显然他的力气也已然用尽,一只手
仍不放松的牵着舅舅,另只手挡住眼睛,重复着念叨,“你要吓死我了。”
我独自下了天台,一身冷汗,但人却因此清醒许多,我到底都跟家里人说过些什么?跟书伟说过些什么
?客厅的电话震天狂响,是我妈打来的,她可能以为接电话的一定是舅舅,说,“家明,爸爸住院了,
情况很糟糕,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你不要出门,在家等我电话,妈还在气头上,不许你来医院。你姐夫
已经去找咏哲了,假如咏哲回家,你让她带几件我的换洗衣服带来给我-----”
我昏然跪到地板上,“妈,外公怎么了?”
“咏哲,你回来了?,哦,那好,我要通知你爸。”我妈碎碎念
我催问,“外公到底怎么了?”
“突发性心脏病。”我妈的声音里含着泪,“你跑掉以后,外公气坏了,让你舅舅也滚,我只好放你舅
先去天台上静静,想劝好外公外婆再说,后来外公要去床上躺躺,接着人就昏迷了,外婆死都不让告诉
你舅舅,是你爸背着外公来医院的。”我妈握着电话哭出来,“咏哲,你这孩子,有事情可以先跟妈讲
啊-----”
我错了,我真是做错了,我做错应该是我遭报应,为什么不让我突发心脏病?为什么不惩罚我?我撂下
电话,去找我妈的衣服准备送去医院,出门前,我在电话边留了字条给舅舅,告诉他外公的事情。我现
在明白舅舅为什么一直不肯坦白的面对家人,原来,坦白也可以要人的命。坐车去医院的路上,我看着
街上串珠样的街灯和川流的行人,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年,我刚上一年级。有次考试,我做了件自己也不是很理解的事情,我交了白卷。空荡荡的语文试卷
实在破了一年级史无前例的记录,老师看我的表情象是看魔鬼,我莫名的,感觉很爽,很乐,很痛快。
当然,等面对爹娘的时候就很难乐起来了,怒极的老师一再强调这样下去我会留级,我妈忍到回家后,
四处找棍子预备抽我,我爹和外公拦着,好说歹说,让我把卷纸重做遍给娘亲一个交代。答案我会啊,
照做,而我妈再看到填满的卷纸几乎被气的脑淤血,难得的动手揍了我一顿。晚上,舅舅主动请缨,跟
我妈说照顾我功课,他私下偷问我,“小丫头,这样挺解气的是不?”
我瞪着眼睛不吭声,故意的。
舅舅捏捏我的鼻头,无奈,“当时是解气,可结果很糟糕,很麻烦,等你再大一点的时候,没人可以管
你太多的时候,可以多拥有点自由的时候再闹别扭不好吗?”
我仍不说话,这次纯粹是因为听不懂,舅舅沉吟半晌,又说:“可是我们长大以后,有些事情又做不出
来了-------”
现在想起来,舅舅可半分没说错,是啊,任性的结果很麻烦,岂止是麻烦啊。我还没长大吧,所以,尚
无法体会,有些事做不出来的境界。舅舅,他已经是大人了,他对自己性向的隐瞒,算不算是做不出来
的那一种无奈呢?
我又想起书伟说舅舅是个傻瓜,又糊涂又心软又怕痛又爱哭,我对书伟的爱和书伟的病,会让舅舅觉得
老天是在惩罚他。原来,舅舅,也会想到惩罚这件事情吗?他也有负罪感吗?对了,什么叫书伟的病?
书伟有在生病吗?想到这一层,我的心慌乱起来,刚才,都没办法问他。
赶到医院的,外公还在急救室急救,外婆多年不犯的低血压又犯了,昏沉沉吊着点滴坐在急救室外的椅
子上。我们全都守在急救室外,我妈担心舅舅见不到外公最后一面,所以通知了舅舅。舅舅是有赶到医
院,可外婆怎么也不肯再见到这个不肖子,于是,他在医院门诊部的长椅上守着。整一夜,我们没人提
舅舅的名字,大家绝少交谈,沉默着,疲惫不堪。这是很很很难熬的一夜,难熬到我会觉得,外公就这
么一撒手,离我们而去,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尚且如此,何况是舅舅?
清晨的阳光露出一线的时候,外公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一点,被送进加护病房,医生说还没脱离危险期,
让我们不要刺激外公。外婆下令,不许一个叫徐家明的人靠近病房半步,太君不肯原谅他的儿子,声泪
俱下,“除非踩着我的尸体来见他爸。”
张爱玲说,生活中没有哪件事情不是千疮百孔,此时,我深以为然。存在于我们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的,
往往都是千疮百孔的人生。
三天后,外公脱离危险期,我妈陪着外婆回家休息的空挡,我爸和我舅来见外公。我爸示意正给外公读
报纸的我到门外去,临出门的时候,舅舅象以往那样,摸摸我的头发,亲昵依旧,“咏哲,累不累?”
“不累。”我仓皇笑答,快快关门走到门口坐到椅子上,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我差点以为自己这一场任
性会导致自己失去舅舅。
我不知道我爸和舅舅与外公怎么谈的,过了半个多钟头,我爸和舅舅出来,我见我爸把舅舅推到墙上,
揪着他的衣领,压抑着声音骂,“你小子是有病吗?不是说好了只要过这个冬天就好,你为什么去要求
一辈子?”
舅舅用力挣脱我爸的手,执拗,“我要一辈子,就是一辈子。”说完掉头走远,我爸长吁短叹的追出去
。我想,我们一家人正在为舅舅的事情做一个协调,不过,为什么要有过了这个冬天的期限?书伟也这
样问过我,问我为何不能忍过这个冬天?外面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辰,离冬天还有些日子呢,这个冬天
还没到,他们要拿什么事情算计这个冬天呢?
我回病房继续为外公读报纸,外公明显情绪欠佳,几次欲开口与我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慢悠悠变了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