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人总在说,要打来了,要打来了!却总不见一兵一卒,而中原大地上,却闹得更凶了。
他听说皇帝逃跑了,杨贵妃死了──秦想忽然想起那年,宋单父带著张子念一同去长安参加斗花宴的事。他不曾去过长安,没有见过皇帝和贵妃,却也能想象得出那仙乐飘飘,高耸入云的城楼,帝妃携手,众臣朝拜如海。山河拱戴,百花送春。
那是只属於长安盛世倾世繁华,而今只余马嵬坡下一缕香魂,和蜀中故道上,响不尽的!霂空淋铃。
不知张子念,知不知道这些事,若他知道了,一定会扼腕长叹吧……
刘家後院所种的,一直是荷包牡丹。刘公子用盛开的荷包牡丹在蔓儿房间里摆得铺天盖地,使人无处落脚。然後,他们便成亲了。
当荷包牡丹再开时,他们的孩子已经回跌跌撞撞地走路了。
秦想依旧日日在渡口的柳树下站著,但是从北方来的船只越来越少,而长年累月下来,那棵柳树却已经被他靠得歪了下去。
几年如一日,他始终等著。
秦想觉得,曾经他与张子念的那些争执、口角,是多麽不值一提,可如今他却连见张子念一面,听一听他的声音,都是一种奢望。
离开洛阳时,他还尚未弱冠,而今已然二十又五。洛阳城的一切都在记忆中模糊下去,但张子念的音容却跃出脑海中的重重烟罗雾障,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那时太年少,只知道自己爱张子念,却不知该如何去爱。他甚至,还不懂得如何去温柔地对待一个人。
秦想想起张子念手心的掌纹,心中一阵阵地钝痛起来。
刘公子说,人间最追悔莫及之事,莫过於自己放弃自己的最爱。
他说的是蔓儿,秦想想的是张子念──自己究竟是发了什麽疯,有什麽事想不通,竟要抛下张子念一个人躲到这铜陵来!若是当初没有来铜陵,或是将张子念一起带来……
“你不小了,也不见你对哪家的姑娘有意思,可是在老家已有了家室?”
刘公子无心地问他,他迟疑许久,默默地点点头。
“但愿她平安无事……”想到战火纷飞的中原,刘公子顿觉自己失言,忙笑笑转移了话题。
短短几年内,洛阳城内翻天覆地。
安庆绪弑父,自立为君。史思明归降朝廷,而又复叛。郭子仪败走回京,兵权被夺。史思明杀安庆绪後自立,复而又为子史朝义所弑。
这些事宛如走马灯中的刀光剑影,分明发生在千里之外,但听起来却让人骨寒。
秦想总想知道更多关於洛阳的事,有人笑他是怕叛军打过来,便安慰他说:“这‘打过来打过来’都喊了多少年了,可我们还不照样太太平平地过自己的流水日子?你放心,我听说叛军内部都已经闹开了,安史两个贼子都被儿子杀了,军心大乱,早就不堪一击!我看平定叛乱之日不远矣,这天下啊……该姓什麽,还姓什麽。”
他不予理睬──这天下姓什麽,秦想一点也不关心。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担心这乱世铁蹄下的一朵牡丹花,担心洛阳北郊邙山上的那座小屋,担心一个叫做张子念的花师。
焦骨12(下)(完结)
上元二年十月,皇帝趁叛军内里虚空,借回纥兵一举收复洛阳,盘踞於城中的史朝义奔逃。
当刘公子冲进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秦想正在给花松土,手上一抖,铲子生生砍断了一株花的根茎。
“此话当真……?!”
刘公子才点了一下头,他就扔下手中的东西,拔腿就往外跑去,撞到了正在射弹弓的小刘公子,也来不及去扶。
他一路跑到渡口,张望著有无去洛阳,或是渡江的船只──无论张子念是死是活,他总是要去看个清楚才能死心。
秦想走得匆忙,什麽也未带,就连盘缠也是後来刘公子追上来後塞给他的。由於消息传到铜陵时,距收复洛阳已有了些时日,故而也有了寥寥几艘渡江北上的小船。
当他几经周转,冲出江南烟雨再次踏上中原的黄土地时,已然是第二年开春了。
秦想满目尘埃,简直与当初那些难逃的难民无异。
可他无暇打理自己。那木板车只将他送到洛阳南郊,剩下的路,只能自己走过去。
南郊到北郊,要横穿过整个洛阳城。
秦想提起衣摆一路狂奔,仿佛有著无限的体力。
极目四望,处处焦土,处处狼烟──仿佛安禄山放的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七年。看著光秃秃的土地和遍地枯死焦黑的花木,任是谁都不会觉得这里已然春临大地。
南郊路边的长亭只余四根突兀的黑柱子,顶盖整个掉落在一旁,摔成了三大块──这是洛阳人们一贯送别亲朋好友的地方,昔年依依折柳,声犹在耳,而今只余荒村狐兔,鹧鸪啼哭。
那一丝青翠的嫩绿在这灰白的人世间变得如此耀眼夺目,秦想放慢了脚步看去,竟是长亭边的那株老柳树,被春风吹出了嫩芽。
看到活物,他忽然心下感动,湿了眼眶。
昔日高大恢弘的城郭已是一片断壁残垣,秦想分辨不出哪里才是城门──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只要跨过地上的断墙根,就可以进城。
城里是一片鬼屋荒宅,秦想几乎看不到一面完整的墙壁。百花簇拥的洛阳变成了死寂的修罗地狱,他甚至已经无法辨认出回家的路。然而纵是回了家又如何,这城中早已没有人了。
七年,就连尸体也化为白骨。
他踏上一条宽阔的路面──定然是曾经洛城最繁华的铜骆街,想当初,他与张子念,周慕晖,在这里邂逅了清河公主。
周慕晖是皇帝身边的金吾卫大将军,保护皇帝周全,经过此番战乱……也不知他如何了,那个惊鸿一瞥的清河公主可还安好。
他现在,竟可以轻易地放下往昔与周慕晖的种种心结。
沿著铜骆街一路下去,就可以到北门,出了北门,便可上得邙山了。
秦想跑过一个水塘时,偶然一低头,看到水面上映著一个陌生的人──满头乱发,快要遮住了大半张脸,下颚上长出了硬茬茬的胡子,分明就是个糟老头的模样。
他被吓了一跳,差点未认出自己的模样。
连自己都未认出自己,若是见了子念……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想要赶紧去确认张子念安危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覆巢之下无完卵……”
那个铜陵人的话又响在耳畔,像是一个诅咒般挥散不去。
秦想低低咒骂一声──累旬火烧,尚还有柳树偷生,张子念为何不可逃过此劫!
但眼前这座死去了的洛阳城,却无时无刻不在以一种静默的方式,向他诠释著张子念的在劫难逃。
他像是在迷宫中奔跑,两旁的景色一律是灰白单调的破败房屋,而脚下的铜骆街,仿佛是野兽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尽头那段的邙山,便是死亡。
邙山的山脚下,处处可见从泥土里伸出的白骨,上面有著深深的被利刃划过的痕迹,彰显著此处曾经发生过的近似乎屠杀的战乱。
秦想来不及多想,踏上山路。
七年前,他从上面走下来,背後青树翠蔓,鸟鸣莺啼。七年後,他重新回到这里,却是寸草不生,绵延出一片荒山野岭。
一路拾级而上,秦想只觉处处熟稔,却又处处陌生。
洛阳城早已不是那个他熟悉的洛阳城,而北邙山也如同衰老的美人,再未有昔日光彩,清明时引得全城人前来踏青郊游。
他觉得这棵树眼熟,自己曾经爬上去掏过鸟窝,张子念站在下面,生怕他失足摔下,他喜欢看张子念著急的模样,还故意装作没抓牢的模样,身子一歪,吓得张子念大惊失色。
可再抬头看去,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天空,什麽也没有。
走了几步,他又觉得远处的那座山头似曾相识,似乎张子念第一次种牡丹时,精心挑选的地方便是那里,那时他看张子念天天往那座山头上跑,也不嫌累,直被他笑说是痴傻了。
然而秦想再仔细一瞧,远处的山头背著光,张子念显然不会选这种阴冷的地方种牡丹。
秦想连跑过了好几个山坳,他从未觉得北邙山是这麽大,那块花田竟在这麽深的深山里。
他路过一个山坡,仿佛那个雨夜里他们寻牡丹到此,便是在这里意乱情迷,心猿意马。
他又看到一片徒余枯木的树林,似乎当初宋单父带张子念去斗花宴时,自己就是从这片林里挖地老虎出来,放到张子念的牡丹花上的。
可实际上,他记忆里的那些人事山水草木,早就随著安禄山的兵戈战火,死亡殆尽了。
不!至少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秦想从来没有停下过奔跑的脚步,双腿早就不听使唤地只知向前迈,不停地迈步,非到那片花田,那座小屋前,不能停止。
一阵隐约的流水声传来,峰回路转间,他看到了绕山流淌的虎牙溪。
爬上这座山头,翻过去──便是他与张子念的牡丹花田。
“子念……”他口干舌燥,自胸腔中传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
也许是错觉,他跨过虎牙溪时,觉得那溪水仿佛都是血一般的暗红色。
这片朝北的山坡上似乎多出了几座坟墓,他无从分辨新旧,但原先是很定没有的──秦想心下徒然狠狠一抖,不敢去想拿墓中躺著何人。
他也无从得知,因为那里只有几个光秃秃的坟包,并无墓碑。
若里面是张子念……或许他们此生便就此擦身而过了。
秦想狠狠地甩头,继续向山顶走去。兴许是因为背光的原因,他觉得周身冰冷,阴风阵阵,甚至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随著离山顶越来越近,他的脚步却越来越慢,心跳反而越来越强烈。
秦想不敢想象另一片山坡上会是怎样的光景,他只觉从铜陵回来的这一路,实在太漫长,太难熬。但这几个月来千里的奔波,却都比不上此刻的煎熬──最後几步的煎熬。
他闭上眼睛,慢慢地向上走去,终於到了山顶。
风温暖起来,像一双轻柔的手拂开挡在他脸前的乱发,触摸著他的脸庞。太阳也宛如穿云破晓般,即使秦想闭著眼睛,也能感受出一如七年前明媚温柔的阳光。
他心下大喜,迫不及待地迎著阳光睁开眼去──洛阳城郭连著遥远的天际线,即便倾颓,依旧苍凉壮丽,山坡下的虎牙溪欢快地奔腾著,流水潺潺。
秦想的 笑容还未完全展开,便已然凝滞在脸上──昔日花田,寸寸焦土。
除了阳光以外,和背面的山坡无异。没有牡丹,没有张子念,什麽都没有。
他只觉心中有什麽东西轰然坍塌,甚於一夕覆灭的洛阳城。双腿的酸痛袭来,他趔趄著向山坡下走了几步,软绵绵地跪倒下去。
五指用力深深地陷进地面,抓起一把土来。
秦想忽然想起张子念曾经给他讲的关於牡丹的传说──武氏怒焚牡丹,牡丹浴火三日,花败而枝叶仍活。
“牡丹花,是不会死的。”
张子念言犹在耳,可秦想看到的却只有满目死灰。
“子念……你骗人……”
他模糊地看到地上的泥土徒然湿了一小块,接著,又是一滴,一滴。
“张子念……你骗我……”
若这便是他盼了七年的结果……
未能再见一面,未能再听他说一句话。
若这便是结果。
“你是何人?不要跪在那里,我下面种了花种的。”
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钻进秦想几乎已经迷乱崩溃了的意识,声音不大却有如惊雷。
他几乎全身僵硬,生怕是错将风声当做了人声。
“……你是不是受伤了,是从哪里逃难来的吗?”
秦想再也忍不住地抬起头去──纵使是风声……
山坡旁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一个穿白衣的男子正倚在门边,眉宇间含著淡淡的担忧。
他望著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七年来在记忆中雕琢了一遍又一遍的温柔的眉眼,千言万语溢满胸腔,却什麽也说不出来。
而那白衣的男子皱著眉细细地瞧了秦想半晌,忽然吃惊地站直了身,才迈了一步,就定定地再也迈不出第二步来。
他们停在这样的距离,像是无声的对峙,可有什麽东西早已冲出身体,如一股股丝线般相互纠缠在了一起,想要将彼此吞噬。
“我……”张子念的唇颤抖了许久,才吐出一个字来,“我能……其实是周大哥……他、派人……”
他语无伦次,不知该从何说起,却突然停了下来──只因此刻再提其他,早已无用。
深吸一口气,张子念看著落魄得不成人形的秦想,无论他变成什麽样,但那双眸子看著自己时的眼神,却永远不会变。
“你……你在铜陵……可种出牡丹来了?”他想起七年前秦想走时,说要带他去铜陵看牡丹的承诺,便缓缓地笑起来,问道。
春风将张子念的话送到秦想耳旁,他眼底的泪痕还未褪尽,张子念站在门口的身影忽远忽近,他无从分别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
半跪在原地的秦想抓起地上的泥土细细地揉碎在掌心──分明就是被人有意松过的土,他适才竟没有看出来。
秦想嘲笑著自己,倾手将泥土洒回大地。
“铜陵的荷包牡丹……已为你盛开了七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