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俊辰拉开灯,看见恰恰,依然将脸冲着窗外,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他的面容憔悴,额角透出一片青来,他细细的手腕与脚腕上拴着铁的锁链,灯光里闪着乌凛凛的光。
原本普通的绳索是拴不住恰恰的,可是,柯俊辰用的是铁的链子,恰恰的本体是一株花木,最怕的便是金属的戾气。自从两天前,恰恰从别墅中出逃却因迷路被柯俊辰捉回之后,他便一直被这样锁着。
恰恰觉得很累,却不能闭上眼。他很痛,那疼痛,从骨缝里一点点地渗出来,金属冰冷的,带着些许腥气,像无形的小刀,在他身上他来来回回挫磨着。
他忽然感到有人抚摸着自己的脸,他用力地睁开眼,看见柯俊辰清俊的脸,脸上有痴迷而不甘的神情。
恰恰往后缩一缩,再缩一缩。
柯俊辰忽然觉得怕,他看着地上的孩子。微弱而继续的呼吸,清淡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好像下一刻会化在清明的灯光里。他把他抱起来。打开了他手与脚上的锁,轻轻地拍着他,「你是谁呢?你是叫恰恰吧?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小哲呢?哥哥会待你好的。」
恰恰在那突然柔软下来的声音里睁开眼,「可是,我已经有了我喜欢的哥哥。即使他不要我了,我还是喜欢他,惦记他。你放我走好不好?」
「你去哪里?」柯俊辰问,「你要回去找他吗?」
恰恰无力地摇头,「他不要我了啊。我只是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待着。你让我走吧。」
柯俊辰把自己的额头贴上恰恰的,男孩子的额上一片冰凉,「我也是没有人要的,咱们在一起吧。好不好?」
恰恰看着眼前男人脸上的悲伤,浓得像晚上无边的黑暗,他摸摸他的头发说,「你不要难过。可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你说,一个人的心可以给完了这个人又给那个人吗?我不能明白啊。」
柯俊辰感到有热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他自己用手抹了。看着那泪珠亮晶晶地缀在手指头上,他以为他再不会有那个玩意儿了呢。
他说,「对不起,好孩子,我知道你委屈了,可是,我不会放开你的,不会放开你。」
恰恰说,「你不要再锁着我了,你别再锁着我了。」
柯俊辰低头抚摸着恰恰的手腕与脚腕,那里,都有大片青青紫紫的痕迹。恰恰害怕他看出自己的身份,没有把那些印迹消除。
柯俊辰看着那些伤痕,衬着男孩雪白的皮肤。触目惊心,他说,「好的,小哲,好的,我不锁你了,再也不锁了。你也别再跑,别跑了恰恰,留下来做我的小哲。」
恰恰疲累得缩下来,团成一团。不说话,望着天花板,墨黑墨黑的眼睛里,映着水晶灯的光,然后,那一点点的光,在水色里晃动起来。
柯俊辰低下头去,看着恰恰。那个孩子的眼里,映不进他的身影去。
他搬过他的脸,「看看我,小哲,你看看我。为什么你总是看不见我?」
恰恰的眼里,那水光再也盛不住,蜿蜒而下,激碎了那一点点的光亮。
柯俊辰抱住他,」好了好了,小哲,你看不见我也没关系,别哭啊。我看着你,一辈子,好不好?」
柯俊辰果然再也没有锁住恰恰,但是,一整天,他几乎与恰恰寸步不离,晚上睡着的时候,也将恰恰抱在身边。
等他睡熟了以后,恰恰轻轻地拉开他的胳膊,借着月光,回头看了这个近乎疯颠的男人一眼。
冬夜的月光很淡,很清冷,照在男子的脸上,那张英俊逼人的面容,显得特别的憔悴,额角眉间,堆积着沉重的东西,好像再也化不开。
他是跟哥哥一样的年轻人吧,恰恰想,他是不该这么绝望的。
恰恰伸手在他发间轻轻摸了一下。这个迷失了路途却不肯回头的人哪。他不怪他,因为经历过,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原谅。
恰恰来到窗前。双手贴在玻璃上,闭上眼睛,然后,他的周身浮起淡淡的光晕,在那一片光晕中,恰恰从窗口穿越而出。
恰恰在树林里艰难地跑着。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点破碎的灰色光线从漫天的枝丫间漏下来。恰恰借着这一点点的光亮辨别着路。枝蔓在他脚下纠结着,他绊了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树枝在他身上划过,不会留下伤痕,但是痛是免不了的。
突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叫,像是柯俊辰的声音,他在叫,小哲,回来。小哲,回来。
恰恰下意识地捂住嘴,靠上一棵极粗壮的大树。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恰恰转身向背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却总也逃不开那声音的纠缠。猛然,恰恰又看到了那棵大树,他凑近前去,仔细的辨认,真的还是那棵树,原来他根本没有跑出去,他始终在这附近转着圈儿,还像上次他逃出来一样。恰恰的腿软了,被脚下一株像是很粗大的藤绊了一下,砰地直摔了出去。身子撞在树干上,他躺倒下来,痛得缩成一团,滚落到一边的齐腰高的草窝里。
恰恰是累坏了,他缩在那草窝里,只觉得满天的黑暗向他扑过来,突然间,恰恰觉得特别特别地累,他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喊声,隐隐约约地,还有光,他想,那么,就这样了吧,就这样了吧。
黑暗里,恰恰忽然笑了起来,他低低地说,哥哥,再见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他觉得有人把他扶抱起来,有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喂,醒来。」
那声音,很陌生。不是柯俊辰的。
恰恰努力地睁开眼,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柔和的光亮。恰恰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内。细看之下,那并不是玻璃,而是光,像水一样地倾泄下来,在墨黑的树林间隔出一方明亮的天地。他的身边,站着两个人。
那个把他抱起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浓黑的眉,明亮的眼睛,非常的威严。另外,还有一个男孩子,比恰恰稍大一点的样子。
他如面的眉目在柔光里熠熠生辉,一双黑宝石一般的眼睛流光溢彩,唇边有温暖的笑容。即便是在如此慌乱的时刻,恰恰也不禁为他的容颜而稍稍失神。
那男孩微笑着靠近了来说,「你是仙家吧?你叫什么?」
恰恰也感受到了这两人身上仙家的气息,他回答道:「我叫恰恰。是王母御花园里的花侍者。」
那男孩子拍手笑起来,「啊,我知道你啊。我听玉兔说过。御花园最可气的就是七七与八八,最乖的就是恰恰啦。原来就是你。」
青年男子摸摸男孩子的头发,说:「嘘......」
男孩子有点害羞,自己摸摸耳朵,低下了头。却又掀起眼睫,用那流光一般的目光望着恰恰。
那青年男子说:「我是薛允诚,这个,是白练离。」
恰恰睁大了眼睛,「白练离?是地府十殿的白无常大人么?啊,原来竟然是你!」
练离说,「你是不是听七七八八提起过我?」
恰恰点头,「嗯。他们说白大人是地府第一美男子。」
练离突然红了脸,低下头去,用手挡了半边的脸颊:「呀,呸!那两个坏小子乱说话!」
恰恰说,「你是白大人,那您......」他转向那自称是薛允诚的人,「您是......」
练离答:「他是地府十殿阎王哦。」放低了声音说,「吓不吓人?」
恰恰真的吓着了,立刻就拜了下去。
薛允诚大手一伸,把他捞了起来。
未及说话,那一道变得越发凄烈的声音更近了,然后,是一团雪亮的光,在黑暗中划开。
恰恰吓得坐在了地上。
练离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恐惧,说:「恰恰,别怕。王下了结界了,他是看不见我们的。」
果然,那个男人,失了魂似地乱转,那么近,可是他迷茫的眼睛,却看不见这一片光亮。他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划破了口子,这么冷的天,他的额上却满满的全是汗,神情迷乱。转过来,转过去,嘴里碎碎地呼喊着,终于又掉过头去,融进黑暗里,越来越远了。
薛允诚回头看着恰恰,他的脸上是惧怕的神情,眼里却有着深深的悲悯。
恰恰看着柯俊辰单薄的衣杉,断断续续地说,「他一定......很冷吧。一定很冷吧。」
薛允诚把他拉过来,「坐下吧。」
那个小仙子,垂了跟,怯怯的,整个人像在如水的悲伤里浸得透湿,非常地惹人心痛。薛允诚的声音不知不觉就软下来,「来,」他说,「不急。慢慢地讲给我们听。」
恰恰慢慢地讲了起来。
讲那把他送到人间的寒冰镜,讲与哥哥的相遇,讲哥哥对他的好。
纯良的小仙子恰恰,隐瞒了那半年的期限。隐瞒了他可能会魂魄消散的悲伤。
练离问:「你的哥哥那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恰恰说,「因为哥哥不要我了。现在我仔细地想想,也许是他不能要我。」
练离摸摸恰恰软软的头发,「恰恰,你这么可爱,他为什么不要你?我真是不明白啊。」
练离有很多的不明白,他也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在听到薛允诚已经定亲了以后,自己会伤心。
练离说,「恰恰,恰恰,你跟我们去地府吧。」
薛允诚断然地说,「不成!」
练离委屈地看着他,头一次没有问为什么?
薛允诚看着练离与恰恰,两个水晶一样的美丽孩子,神情里有一点的哀伤,有一点的不解,有一点的失望,他没有办法不心软。
他柔声说:「天宫的人,未经允许,擅入地府,会立即,被阴气打散了魂魄。」
练离把额头贴上恰恰凉凉的面颊,说:「不怕的恰恰,不怕。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王一定会有办法的。」
练离回头看看身边,笑起来,说:「恰恰你要不要吃蛋糕?很好吃哦。」他打开身边的一个盒子,用手指沾了一点点雪白的奶油,伸过来。
恰恰摇摇头,「我不能吃人间烟火。只能吃蜂蜜。」
练离说,「这样啊。」反手把那沾了奶油的手指送进自己的嘴里,偷眼又看看薛允诚。含了那手指头浅浅地笑。然后说,「恰恰,你一定饿了吧。我们去找蜂蜜吧。」
恰恰说,「这里没有蜂蜜,城里超市里会有。」他是真的饿坏了,加上受了惊吓,他把头软软地搭在练离的腿上,其实不想哭的,还是有泪涌上来,在眼角聚成亮晶晶的一颗。落在了练离的手上,热热的。练离很是不舍,把头偎上去,喊他的名字,恰恰,恰恰。
薛允诚说,「我们,先去城里再说。」
练离看看恰恰,说,「我......我走不动了。」
薛允诚在心里叹气,这个孩子,心里的良善,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他把他们拉起来,一手牵了一个,「谁说要你们走路的?」
转瞬间,他们身边光晕渐起,身边的景物急速模糊,带给练离与恰恰片刻间晕眩的感觉。待那晕眩消失,练离与恰恰发现,他们已站在城市某一处的街角。
练离说,「恰恰,我们先去你说的什么超市找蜂蜜去。」
恰恰说,「我没有钱。」
练离哦了一声,想起来,人间的任何物品,都是要钱来购买的。
练离看向薛允诚,薛允诚无奈地摇摇头。
他当然有大笔的薪俸,只是,那种钱,自然是没有办法在人间使用的。
恰恰忽然说,「我有办法挣到钱。人间的人,喜欢把一种传单传来传去。我们去帮人传那传单,他们会付给我们钱。」
练离拍手笑起来,「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
薛允诚一把把他抓过来,「你就这么去?」
练离不解。
薛允诚又叹一口气,暗暗捏一个诀,使了个障眼法。
练离与恰恰眼见着对方突然地改换了容颜,变成两个普通的少年,极平淡的眉目,灰扑扑的衣着,练离有一点不解地望着薛允诚,薛允诚说,「太乍眼了,你们。」
正值人间的周六,练离他们所在的街道再过去一条街就是电子一条街,这个时候,各个公司都要做促销。练离与恰恰很快地找到了发传单的活儿,薛允诚在一旁暗处看着他们。
人群熙攘,红尘万丈,若是人们知道在街角站的是什么人,会不会惊吓得四下逃散?
练离想到这个,就止不住地要笑出来。
薛允诚在一旁看着,那个孩子,无论容貌怎样地变化,那眼里都会有灼灼的光彩,像落入了星子一般。
恰恰很奇怪,今天的人们,好像很不热情,手里的传单,常常递出去又被推拒回来,或是漫不经心地拿过去,走不出两步路,就随手丢在地上,一地的花花绿绿,像片片破散的心情。
他哪里知道,以前的他,是容颜清雅的美少年,今天的他,在障眼法下,只是一个极不显眼的少年。如同水滴,落人人海便会消失不见的。
很快列了中午时分,恰恰与练离总算领到了工钱。那老板看他们呆愣愣的模样,暗暗扣了一半的钱,恰恰与练离坐在街角,看着手中薄薄的钞票,倒是笑了起来。练离是第一次看见人间的钱,拿了对着太阳光,细细地照,又问走过来的薛允诚,「上面的人是谁?」
薛允诚道:「可能是人间的王一样的的人物。」
练离奇道:「那么,我们地府的钱钞上为什么是一个难看的胖老头儿,不是你呢?多么怪。」
练离心里想,虽说薛允诚常年木板一样的表情,但是,倒是英挺的好相貌。
薛允诚拍一下他的头,「起来,走了。」
又回过头来,道:「那个胖老头儿,是我爹。」
练离差一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连恰恰也撑不住笑了。
练离真想把自己缩啊缩啊缩成小小的一个,尘埃一样的,让王再也看不见他的窘迫。他不知道,他不是王眼里的尘埃,是他眼里一颗小小的明珠。叫他万般地爱惜不舍。有时候,也会叫他痛。
不远处的人群,突然有了一阵子的燥动。
练离他们好奇地望过去。耳边听见有人说,「那个男人又出来发寻人启事了吗?可怜。说是弟弟走丢了,每天都看见他出来找人。」
有人答:「走丢了哪儿能找得回来,肯定是给人拐走了,卖到哪个偏僻山区,这辈子怕是都找不着了。」
然后,恰恰看见了哥哥。
他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面容憔悴,头发散乱,胡渣连成了一片,衣服上染了污渍,神情萎顿而焦虑,只有一双眼睛里,还有恰恰熟悉的温和与暖意。
祁承远一路散着启示,恰恰已经走丢了快一个星期了,他疯颠似地找了他一个星期,每一天每一天,但是没有丁点他的消息,他的小仙子,好像晶莹的露珠一般在人间蒸发了,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只除了留在他心里的纯净的笑容。他始终是不能死心的,只要他自己还活着,他就不会死心。若是他也是个神仙,早就上天入地找他去了。
恰恰像被钉在了当地,看着哥哥一步步走近来,然后。把一张印了自己照片的纸张递过他手里。照片里的自己。快乐地微笑着,神情里却有一点点的惊奇,那是哥哥第一次替他照的像。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间的人,是这样地去保存一份记忆。他还记得与哥哥的合影。哥哥站在他的身后,长长的胳膊拢住他的肩膀,下巴搁在他头顶。
祁承远有点疑惑,为什么这个浅眉淡目的少年,在拿到寻人启示后,瞬间泪流了满面。
在一座高楼楼顶的平台上,阎王薛允诚没下结界,恰恰练离与允诚坐在里面。
阎王薛允诚极端正地坐着,像他在地府大堂上一样地威严,恰恰与练离都已恢复了原貌,恰恰枕在练离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