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宰相————人肉干

国王与宰相-第1章

　　　　　　　　　　第1章

　　古时候，在大马士革有一位国王，名叫法瓦列斯。他的领土肥沃广大，百姓安泰富足。年轻英俊的法瓦列斯处处为人所称赞，声名显赫直达中国。然而国王却时常感到忧悒不乐，总免不了对著花园里的蔷薇长吁短叹。
　　有一天，国王和宰相，法官在御花园里散步。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内侍来报，御卫军捉到了三个入侵者。不等国王下令，法官上前一步说：“尊敬的陛下，这三个人擅闯御宫，一定是想要对您有所不利，请立刻绞死他们。对胆大妄为的後来者示以警戒。”法官是个俊秀的青年，发色金黄，双眼散发著坚定的光芒。这时候宰相开口说话了：“陛下，在处死这三人之前，不妨先听听他们有什麽缘由。听完後不论陛下如何处置，臣仆遵命就是。”宰相皮肤微黑，乌发鬈曲，眼睛炯炯有神。国王同意了宰相的意见，命御卫军把那三人带到宫殿。
　　很快地，三人就来到殿前。他们形貌各异，沈静地立在阶下。国王开口道：“在判决之前，我想先听听你们的理由。如果某一个人的话能打动我，我就赦免那个人无罪。”第一个人站出来，恭敬地行了个礼。他的服饰虽然简朴，却赏心悦目，身形健美，举止间有种高贵的气质。他从容道：“尊敬的陛下，谢谢您的好意，此番前来，我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但在临死之前，我很愿意为在座的各位讲讲我的经历，愿世人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再轻易地悔恨。”

　　下面就是第一个人讲的故事。

　　“我叫希尔查德，是阿勒颇城国王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尽宠爱，在无忧无虑中长大。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率领著一群侍从去野外狩猎。我一心只想获取更多的猎物，不知不觉中已经远远甩下了众人，孤身来到了一片大森林。森林里树木参天，郁郁葱葱，我迷了路，牵著马在盘根错结的林中打转。就在我忧心焦虑之际，忽然听到了流水的淙淙声响，我非常高兴，心想或许能顺著水流找回去，就连忙走向那水声处，拨开层层阻挡眼帘的树枝，我看到了一大片的空地，空地的溪水旁边，躺著一位身材纤弱的少年。我猜想他也同我一样困在了林子里，此时正在苦恼，就走过去要与他攀谈，少年听到脚步声後拾起身来，面孔如同太阳般光彩照人，一见之下，猛烈的爱情就俘获了我。我走上前去问他是谁，怎麽会来到这荒芜人际的森林，他开口说话，声音比流水还要动听，他告诉我他是森林之王的儿子，今天无意中来到这里散心，不曾想会遇到人类。我们不停地说著话，直听到不远处传来我的侍从的呼喊，我才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回到宫里我神魂颠倒，彻夜不眠，第二天又偷偷一个人跑去森林，在昨天遇见他的地点焦急等待著，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飘扬的金发在树枝间闪现，我看著他走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激荡的情绪，冲上前去一诉衷情，他向我微笑，说他对我与我对他并无分别。从此以後的日子我像置身在天堂里，我们每天都要在森林里见面，吐露彼此绵绵的爱意。有一天，我的爱人忽然慎重地对我说，如果我爱上了别人，一定要让他知道，那时他不但不会阻拦我，还会为我祝福。听到这样的话，我又是心痛又是心伤，痛的是他以为我会变心，伤的是他并不在意我。不管怎样，我最後还是答应了他。恋人的话再无理，也是无法忤逆的。”

　　说到这里，希尔查德停住了话头，他对国王说：“陛下，世上人心最变幻无常。我的爱人没有说错，我後来果然爱上了一个女子。”法官露出鄙夷之色。宰相点点头道：“拥有坦然承认的勇气，也可以称得上难得。”国王和其他人也都同意宰相的意见。於是希尔查德歇了片刻，又开始讲述。

　　“有一日我的父王突然召见我，原来他看到自己剩年无多，打算在生前为我亲自办一门婚事。我且惊且怒，当下激烈反对，我父王取出副画像，告诉我画中人是伊斯法罕城的公主，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我不信还有人美过我的恋人，再加上父王不断的劝说，终於勉强地接过画像观看，父王看到我对著画像如痴如醉，非常满意，第二天就派出了求婚的使臣。我看到举宫一片欢腾，不由得心乱如麻。我一面讶异世上竟然有如此美貌的女子，让我只看一眼画像就无法自拔，一面觉得我这麽快就变了心，实在愧对我的恋人。我的心整夜整夜地在火上炙烤，终於病倒了。我躺在床上反而窃喜，好象从此有了借口不再去见爱人的面。
　　等我病好以後，使臣已经带著公主在回来的路上了。有天夜里，我心神难安，就驾著马重新来到了阔别已久的森林，我在溪边等到薄日初升，後来又不停呼喊著爱人的名字，忐忑地找寻遍森林的每一个角落，可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我的爱人就像他的出现一般，突然消失在这片广袤的密林里。我四处哭喊著，开始感到由衷地後悔。”

　　希尔查德深深叹了口气，对国王躬了一身：“尊敬的陛下，为什麽人总是醒悟得这麽迟呢？”他语调带著浓厚的悲伤，眼神凄怆。在场的人也忍不住叹息。希尔查德稳了稳情绪，接著讲述。

　 “我违背了我们的诺言，瞒著他喜欢上了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可是现在他不见了，我才感到他对我来说就如太阳那般重要，我就像花园里的植物，没有日光就会枯萎而死。我没有再回王宫，从此浪迹天涯，到处打问恋人的消息。我去过繁华的都城，到过熙攘的海口，攀越了一座座崇山峻岭，哪里都找不到恋人的踪影，如果这是真主对我的惩罚，我甘愿接受。只求最後能再看一眼他耀眼的金发，能再触到他太阳一般的脸庞，能让我在他脚下亲吻，诉说我犯下的过失。
　　後来我途经一片沙漠，因为先前没有得到确实的忠告，走到半路我就没水了。沙漠的太阳象金针一样刺人，毒辣辣的火焰简直要烧尽我全身，我昏昏沈沈，脚步浮乱，终於坚持不住一头栽到沙子里。灼热的沙子淹没我的咽喉，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马蹄的声音，我不由振作精神，努力地抬起眼辨认，来人一副惯行沙漠的阿拉伯人装束，容貌俊美，皮肤黝黑。他蹲到我面前，扬著手中的水袋对我说：‘我是沙漠大盗库什德，你喝了我的水，就要替我卖命。’

　　这时国王“哦”了一声，将脸转到右手方向，语调颇为玩味：“亲爱的宰相，没想到沙漠大盗居然与你同名。”宰相微笑著说：“陛下有所不知，侠盗库什德在伊朗闻名遐迩，早在我是一个少年时就听到过他的名字，能与这样的人物重名，我深感荣幸。还曾有人说过我和他长得也差不离呢。”在场的人都笑了。国王道：“那麽改天我要听你讲讲他的故事。现在我们先听希尔查德怎麽说。”

　　希尔查德朝宰相略一颔首。又讲了起来。

国王与宰相-第2章

　　“人在极度干渴的时候，就算面前是最烈的毒药，也要拼上去抢了一抢的。我贪婪地盯著水袋，生怕一个眨眼，它就会从我眼前消失。那水，真是赛过生命之泉的甜美！我一口气喝完，差点不会呼吸了。精神上放松下来，我双眼一黑，不省人事。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个帐篷里。帐篷布置得相当华丽。一位少女正温柔地为我擦著身体。我问她话，她却指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我顿时明白，自己到了一个纪律严明的部落。等我吃饱喝足，养足精神。我对自己的莽撞言行，对周围看到的一切，都有了盘算。沈思间，一个阿拉伯男子掀开帐帘，说著蹩脚的本国话，请我到库什德那里去。库什德的帐篷并不起眼，和其他人没有什麽不同。我猜想，他是为了让偷袭的人一时找不到目标。内里有不少白衣阿拉伯人，规矩地立在两旁。库什德端坐在上，漫不经心地玩著一把匕首。我走上前去，对他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侠盗库什德，虽然你我之前未曾谋面，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一路走来，我已听闻了人们对你的许多传诵。这次多谢你的慷慨与好意。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是不在乎金银珠宝的。承蒙不弃，我非常乐意为你，侠义的库什德，献上我的一片忠心。’话说完，我对著他，深深地一躬身。库什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游方者啊，先知布阿里有云：强权之下无真心。我非常明白你对我的感激。不过，这里面，可不是十足的黄金。’我听到这里，鼓起勇气，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侠义的库什德，请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很想为你献出我的一切。这话就是放进火炉烤七天七夜，也不会失掉赤诚的颜色。我本是阿勒颇城的王子，为了寻访失踪的恋人而四处漂泊。我早已暗下决心，不找到他决不回去。在这之前，我是没有自由的。’库什德不说话，拿匕首瞄准我的心脏，一前一後的晃动。我表面强做镇定，内心却怕了起来。然而，我忽然想到，这样一来，我就从漫长的痛苦中解脱了，说不定会和我的恋人在天堂相遇。於是我胆气倍增，在心底默默感谢真主，准备光荣赴死。库什德的视线，捉摸不定，一直望进我的眼里，我也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沈吟了片刻，他才又开口道：‘游方者，我佩服你的胆量。敢在沙漠大盗的面前，说出这样一席话。我也佩服你决心的坚定。为了这个，我不杀你。但愿你记得今日的誓言，不要忘记库什德这个名字。’说完他对身旁的一位少女摆摆手，少女走上前来蒙住我的双眼，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蔷薇香水味儿。後来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陛下，”希尔查德停了停：“希望你没有对沙漠大盗库什德感到厌烦。我花了太多时间来讲他了。”

　 “不，希尔查德，我正听得入迷。”国王笑了起来，神态和蔼：“你说得太好啦，我忍不住想多听一些。不过我们还是回到你的经历吧。把库什德留给亲爱的宰相。”他冲著宰相抬了抬胳膊。宰相将右手叠在胸口，对国王回了个礼。其他人也都同意国王的意见。

　　希尔查德眸中的悲伤还没洗尽，又多了痛苦的颜色。他想了想，说：“陛下，下面要讲到我一段离奇的故事。请仔细听。”

　 “等我醒来，正在一匹坐骑上颠簸，脚边摇著水袋和食物。我欣喜若狂，由衷地为库什德祷告了一番。就在我满怀希望，要走出沙漠的时候，不知从何而起一股怪风，来势猛烈，我一下子被卷到了天上，狂暴的沙砾打著我的脸，满嘴都是涩味儿。我一直清醒著，闭著眼默念真主。等到风暴止息。我从空中掉下，摔得很重。右腿几乎不能行走。还没回过神，一把又粗又重的铁铐就缠上了我的脖子。我就这样做了奴隶。
　 役使我，和其他给怪风虏来的，是一群黑奴。他们的身体异常高大，双臂结实有力。面孔平板，眼神呆滞。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中了邪术。他们每天只给我们极少的吃喝，用铁铐和皮鞭逼我们干活。那片沙漠一望无边，奇怪的是在我们脚下，居然有一座极大的黄金山。”
　
　　听到这里，众人的神色各异。法官皱起了眉。国王微笑著。宰相若有所思。希尔查德沈浸在回忆里。继续讲了下去：

　 “原来我们是要用这取之不尽的资源，在沙漠里建起一座黄金宫。谁也不知道宫殿的主人。只每天流汗、喘息，想著怎样才能逃出去。到头来我们没有一个人成功，反而有好几十人因此送命。我日夜忍耐著，如是过了三年。黄金的宫殿终於建成了。我正寻思著，怎麽才能见到宫殿的主人。想个计策让他放了我。宫殿的主人却像知道了我的打算，传令召见。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样的景色。黄金从四处闪著光，所见一片耀目。地上铺著深红的长毯。门窗上镶嵌著红宝石，绿松石，光芒像水一般流动著，让人迷醉不已。最後一道门被拉开了。我看到了宫殿的主人。一条墨绿近黑的巨蛇。它的身躯盘在王座中央，尾巴长长地垂在黄金做成的地板上。不停地扫动。我压制住内心的恐慌，慢慢走上前去。脚印一步一步，看到的图象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双怎样的眼！所有的黑夜加在一起，也没有他的一小块儿黑。眼神散发著冰冷的光。衬著冰冷的宫殿和黄金，倒使它们有了暖气。他就无声地坐在中央，舌尖还发出丝丝的声响。整个儿的宫殿在他身後，身边，那空间似乎是没有尽头的，一直向著天地间延展。而他孤独地坐在那里。不动。在无穷的视野中。他的孤独是那麽明显！他又是那麽可怜。我泛起强烈的同情，一阵一阵直往上冒。望著他不退缩的骄傲，简直要哭出声来。”

　　希尔查德的声音颤抖了，他用手捂住双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们拿下。“尊敬的陛下，请原谅我方才的失礼。我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见过那样深的痛苦。因为本人的不在意，反而愈加的触动人心。我之前对他的种种仇恨，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在场的人用同情的目光，抚慰著希尔查德。耐心等待他的恢复。没有人说话。

　　太阳快要落山了。光照给宫殿的尖顶，涂上了一层漂亮的余晖。国王清了清嗓子，沈稳说道：“天色已晚，今天我们就先听到这里。等明天再继续。希尔查德，谢谢你。宰相。”话音未落，宰相就已站起身来，交代了一番事宜。法官沈默地向国王行了个礼。告退了。

国王与宰相-第3章

　　第二天一清早，众人又准时聚在宫殿里。经过一夜的休养，希尔查德和其他两人的气色好了很多。见到这样的改变，国王感到由衷的宽慰。法官还是一副沈思的模样，蔚蓝的眼眸里多了点什麽。宰相微笑著，起身对希尔查德说道：“请接著讲吧。”希尔查德点点头，声音比昨天和缓了些：

　　“我走近巨蛇。站在离王座几肘尺的地方。心神猛然受到了震撼，还没有从中返回往日的思想。这时巨蛇忽然开口了，和骇人的外表不同，他有一副美妙的嗓音。我想起恋人，胸中又是一阵巨痛。他说：‘你不认得我，可你，我却非常了解。’於是，他把我的经历一一道来，就像在我身边看著一般。起先我大吃一惊。後来转念一想，既然他如此神通，说不定知道恋人的下落。於是我虔诚地跪下去，黄金铺就的地面让人膝盖发疼。我祈求他的帮助，为此再做三年的奴隶也愿意。好一阵子，空旷的王宫中只有他尾巴拍打的声响。我等了足足一百年那麽久，才听到他说：‘如你所见，我是这片沙漠的主人。但这并不是我的愿望。我受了恶魔之神的诅咒，只能终身以蛇的形体被困在黄金宫中，直到化为尸骨。不但如此，我还夜夜被可怕的幻象折磨。它们让我的身心疲弱。当这种疲弱达到顶点时，在我的皮肤上，就会长出血淋淋的獠齿，时时刻刻撕咬著我的经络。要它们消失，就非得用活人的脑子来祭不可。’我听到这里，浑身颤抖。比起这个人，我的痛苦真是很微弱了。他答应了我的恳求。作为交换，我必须带著地面上最强大的国王，法瓦列斯您的脑子，去为他破解诅咒。’”

　　希尔查德说完，向後退了一步。低下头等待著被绞死的谕令。法官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著他。国王右手摸著下巴，问宰相道：“亲爱的宰相，你觉得这个故事怎麽样？”宰相欠了欠身子，神情自若：“我和陛下的看法一样。”国王微微一笑，对著希尔查德说：“那麽，我亲爱的王子。你自由了。”希尔查德一楞，不置信地抬起头，视线紧紧追随著国王，声音有了起伏：“陛下要饶恕我？饶恕我这个，只要活著就会来取你性命的人？”国王诚恳地笑了笑：“我随时欢迎。”希尔查德呆呆怔住，眼睛里交替著复杂的变化。面容渐渐暗淡了下去：“不，陛下。”他深深地一躬身，再站好，面色又回复了平静。“我是一个愚蠢的人。犯下了很大的错误。现在我的神志清明了。说尽所有的话也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不能表达我对陛下的感谢。从此，我将重新踏上旅途，寻找我的恋人。也替黄金宫的主人，寻找能破除诅咒的方法。”他的整个人放出光来了，嘴唇紧紧合在一起，双手在两侧握成拳头。希尔查德无声地，真挚地对众人行了个礼。国王看他转身要走，想说些什麽，被宰相的目光制止了。希尔查德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中，迈著坚定而缓慢的步伐，走出了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