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计划是他定的,事情是他做的,临到末了,从眼前这个人嘴里说出,杨劭却慌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被勉力克制的心慌就像打翻在宣纸上的大片墨汁,刹那间便氤染了整个世界。
“你爱我,范允承。”手指再紧上一分,“你还爱我,对不对?”
突兀的问句,被询问的人却始终平静,那是一种沉到底的平静,再也荡不起半分起伏。
范允承扳开他的手,没有询问的欲望。
“你的婚礼我就不去了,最近手头紧,送不起红包。”漠然的将烟叼回唇间,“至于你和琼丽,到时候也不用通知我了,我不习惯那种喜庆的场面,祝福我就在这里先送上了。”
杨劭不说话,定定的看着范允承,突然揽过他的脖子,倾身吻上他的嘴唇。
眉眼未动,气息未乱,范允承的回应就和两人之间吹过的海风一样淡泊,有温度的只是嘴唇而已,由着杨劭在上面肆虐,从头到尾,没有回应过一丝半毫,无动于衷的令人不得不放手。
“不要再来找我了,杨劭。我们之间没有见面的必要了。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所以,该结束了。”
范允承不再停留。肩与肩并成一直线的刹那过后,是永远的擦身而过,相反的方向再无回头的可能。
“范允承,如果我说我。。。。。。!”杨劭忽然开口,下半句却突兀的断在彼此之间的空气里。
“什么?”范允承顿了顿脚步。
“不,没什么。。。。。。”片刻的寂静过去以后,杨劭垂下视线,盖住眼中无人能看懂的神色。
鞋子踩在沙子上的细碎响声一点点消失,俩人始终都没有回头。
杨劭仰起脸,海边上,迎风而立。
海风在空旷的沙滩上永不停歇的吹着,拂起了长发,也拂乱了他的眼睛,分明是绿色的眼瞳,却泛出月光的凄冷,满满的,波动着莫测的光华。
站了许久,身后有细小的声音,不经意的回头,身后的人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是琼丽。
琼丽站在几十米开外,单手扶着身旁巨大的礁石。兴许是月色的原因,她的脸看上去苍白如纸。她不说话,就站在那里,隔的远远的和杨劭对视,良久,她松开手,看样子像是要走过来,然而高跟鞋实在不适合松软的沙地,仅仅几步路就差点跌倒在地。
杨劭直觉的就要上前,却被琼丽的一声断喝阻在了原地,“不要过来,求你了,不要过来!”她吃力的稳住身形,“我自己能走过来。” b
琼丽的身体尽管已经痊愈,但目前仍在医院里进行疗养。杨劭并不认为让她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会是一件好事,但琼丽眼神里的某些东西,却奇妙的制止了他的行动以及劝阻。
是什么呢?杨劭深深的注视着琼丽,看着她一步一步的,小心翼翼的,东倒西歪的,犹如孩童学走路一般,她终于来到了杨劭身前几步远处。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她花了整整10分钟。
“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琼丽却并不回答,她立在那里,一身的狼狈,眼神哀戚。“杨劭。。。。。。你真的,要结婚吗?”
“琼丽,你听我说。。。。。。”
“不,我不要听!”琼丽猛地摇一下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你不需要向我解释。我很笨,我永远都弄不明白,我永远都只能接受你给我的,我永远都只能依赖你!”
声音在空旷的沙滩上传出很远,隐隐的,透出几分凄厉。
“琼丽!”杨劭加重了语气,“这场婚姻只是暂时的。艾丝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不,我不是指这个,不是。”琼丽边摇头边往后退了一步,近似自言自语,“我不能再这样做了,这样做是错的。我已经错了那么久,不能再错了。”
后退的脚步不稳,一个踉跄,高跟鞋一歪,琼丽重重的跌倒在沙滩上,雪白的长裙立刻染上了脏污。然而她却没有立刻就爬起来,反而像是摔傻了一般,呆呆的坐在原地,连杨劭伸到她面前的手也视而不见,目光愣愣的凝在脚旁的一只白色贝壳上。
杨劭担心的正要扶正她的脸,琼丽却开口了,声音低不可闻,“。。。。。。为什么,你不留住他?”
如同被蛰了一口般,杨劭的手停在她的脸颊两寸处。“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你不留住他?”视线从贝壳处缓慢的转开,上移,对视,满脸的哀恸,如水悲伤。“杨劭,不要再瞒我了,我都看到了。”
不该的,不该一听到婚礼,就急匆匆的从医院跑出来想要问个清楚;不该在大门口撞见一脸焦急的杨劭,鬼使神差的跟踪过来;不该躲在礁石后,任由自己从头到尾看了个完整。
全部都不该,却偏偏都发生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止步在大门口,乖乖的等杨劭回来呢?
泪水一点一滴的漫上眼球,聚了满眶,轻轻一眨,便成串滑下,顺着脸颊安静的流淌。
“杨劭,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犹豫。。。。。。你不是这样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没有东西能逃过你的手掌。可是,你犹豫了。”视线模糊的看不清眼前的人,琼丽却仍固执的睁大眼睛,“为了什么?是为了我吗?是不是?。。。。。。我一直都在伤害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离开我?为什么?”
没有回答,有的只是温柔拭泪的手。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琼丽微笑,弯起的眼睛却带出更多的泪水,“你离开我,你离开我啊!”
原来范允承没有说错,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原来自己一直都存着如此卑劣的念头,却因为这个人的宽容,因为这个人的纵容,所以她能把它藏的那么好,藏的那么深,其实自己根本没有真心要放杨劭自由。
是的,她不愿放手,她不想放手。这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怎么放的了手?
可是不行,这一次不行,这个人太寂寞,也太温柔,所以才会被她绑住,所以她才不能再绑住他。这个人早就已经不是她的了,在他们彼此都还浑然不觉的时候。
她失败了,她还是失败了,当年那个寂寞的洋娃娃,原来一直都很寂寞,他只是把她给他的爱,数倍、百倍的还给她,真正让洋娃娃变成人的,不是她。。。。。。她只是在那个时间出现而已,是她亦或不是她,没有区别。
“琼丽。”淡柔的声音,淡柔到仿佛怕惊动她一般。
琼丽怔怔的仰起脸。
“我不会说抱歉的。”清辉的月光,璀璨的繁星,落进绿眸里,是琼丽从未见过的决然,“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琼丽,你一个人可以了吗?”
飘进耳朵里的问句,恍然间,辟天裂地,琼丽凝视着面前的杨劭,咬住唇角的牙齿一分分用力,直至渗出血丝,好像只有借着这样的痛,她才能积聚起从未有过的勇气,去独立踏出她的下一步。 g
一身的沙子,满手的擦伤,自从成为劳伦斯的女主人,琼丽便再也没有如此狼狈过。然而她却挺直了脊梁,高傲的仿佛即将接受加冕的女王,站起身,脱掉脚上的高跟凉鞋,向身后远远一甩,赤脚立在沙滩上,粗砺的沙子磨痛了脚心,却痛不过她此刻的心。
“你看,其实我可以一个人站的很好,是不是?”她一字一句的说道,认真的如同要将这每一个字刻进岩石一般。“我一个人可以了。我们一个人都可以了,所以,你离开我吧,去找他吧,你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不可以再等了。”
琼丽脸上的微笑美丽又纯粹,就像透过初生蝴蝶翅膀所洒落的阳光。
这样的表情可以吗?这样的表情能让你安心的离开我了吗?
沙滩上再次陷入无声的沉默。
月冷,风吟,海浪不变的,一下一下拍打沙滩,涨起跌落间,是任谁都扭转不了的规律。
是的,这世上有些规律是永远都扭转不了的,比如花开花谢,比如缘聚缘散,时候到了,谁都勉强不了。
久久的,沙砾几不可闻的呻吟,缓缓的后退一步,是即将远行,再也不会回头的口吻,慎重间淡淡的歉意,“那么,我走了。”
是的,我们一个人,都可以了。
帝轩大学今天给范允承打来电话,原本想着他无故旷课那么多天校方怎么也没来“关心”一下,到了学校才知道是杨劭事先打的招呼。要听不听的在理事长办公室待了一会,范允承就借故离开,转身直接出了帝轩的大门。
“HI,好久不见了,我的大帅哥。”
一辆敞蓬跑车,嚣张的将整个车身横在路中间,高郁琳摘下墨镜,“你这段日子失踪的可是够彻底的,多少人向我打探你的下落。”
“最近有点事罢了。”
墨镜支脚轻轻点上脸颊,高郁琳妩媚一笑。
“那你今天没事了吧?不如陪我逛逛?”
晚上九点,高郁琳的车在范允承的公寓门口踩下刹车,看着他推开车门走下去,失望的叹口气。虽然他在上车之前就明确的告知他最近没有这个心情,但高郁琳没有想到,他真的始终都兴致缺缺。
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更冷漠了,或者不如说是。。。。。。茫然?
纤细的手指搭上范允承的手臂,阻止了他的转身。既然如此,要个离别吻总不算过分吧?
黑眸俯低,在视线里越来越近,两唇正要相接。
“两位,等一下如何?”
华丽的男中音,好听的声音,却带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硬生生插进俩人之间。
来人悠闲的晃到车旁,格开范允承,单手撑上车门,夜色中,唇角的笑意泛不进眼里半分,“动嘴之前要先确认所有权哦,这位夫人。”
“你是。。。。。。”高郁琳几乎立刻想起这个声音,尽管只听过一次,却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他就是那天在电话里阻止范允承前来的人吗?
初次见面,高郁琳不由的看怔了神,心里惊叹着:好一个美人。
“你确定他是你的吗?”
杨劭轻笑,“不确定。但,他也不能是别人的。”
高郁琳不知道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这个世上好男人都自己凑作堆了,还让女人怎么活?
收起感慨,倒转车头准备离去,高郁琳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始终捉摸不透情绪的范允承,想必以后是再也见不着这个人了。你啊,就诚实一点去面对吧,这个世上,该你的,逃也逃不掉,不该你的,争也争不来。
夜色中,当尾灯划出两道耀眼的光芒离去时,杨劭转过了身。
“我让医院把当初批准你出院的医生开除了,本来想会不会太便宜他,现在看你精神的可以伺候这种老女人的份上。。。。。。算了,就放过他吧。”
从高郁琳离去的方向沉默的收回视线,“你还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杨劭跨前一步,再无空隙的距离,“来向你确定所有权。”
范允承冷冷的勾起唇,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他并没仔细听杨劭在说些什么,对他为何而来,范允承没有兴趣知道。他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
“我说过,我们已经没有见面的必要了。你最好不要再来惹我,我这个人随便惯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你也不希望你的劳伦斯夫人再哭的梨花带雨吧?”松开手掌,在微黯的灯光下直起身,阴寒的口气,“如果听清楚了,现在就给我滚回去。”
转身就要走,却听见杨劭在身后轻飘飘的抛出两个字,“不要。”
范允承不觉停一下,不要?
杨劭慢悠悠的绕到他跟前,街灯下,绿眸如同夕阳下的宝石,蕴烁着万千光华。
“我也要你听清楚了宝贝,我说不要。”杨劭退后一步,右手一甩,一把锋利的匕首赫然出现在他手中,刀锋在灯光下闪着凌厉的寒光,折射进范允承的眼里。
“什么意思?”
“如果你一定要离开我,我就用我的命来要挟你。。。。。。啊,好啦,我开玩笑的,不要走啊。”长发被悉数揽到另一只手里,丰韧的发丝,满满的一掌。“这头发留了有十几年了,因为琼丽很喜欢,曾逼着我发誓不会剪掉它们。”
“很浪漫的故事。”后退一步,右脚微侧,就要转身,“说完了,你就可以走了。”身形刚动,范允承就觉眼角亮光一闪,匕首优美的划过一道弧度,再停下时,那些华贵的淡金色头发已失去了生命,委顿在杨劭的手掌里。
一头美丽的长发,如今,只及到了肩膀。
夜空下,大街上,俩人之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震惊与微笑,诧异与凝视。
“你到底什么意思。”
笑意淡淡的加深,却不说话。手指松开,掌心向上,阵阵柔和的夜风吹起淡金的发丝,丝丝缕缕的在空中划出曼妙的弧度后,渐渐纷扬散开。于是掌心,便空敞在那。
“范允承,我爱你。”
这三个字发音清晰的让范允承无法将其错听为任何词句,敲震耳膜的同时也僵硬了他的表情。他怔怔的看着杨劭,突然低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说不清的讥诮,“有意思,你越来越有幽默感了,杨劭。”
盯着范允承的眼睛,杨劭摇一下头,动作很轻缓,却是勿庸置疑的气势。“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非常。”
“认真?”举起手,轻击两下掌,黑眸沉寒阴鸷,“为了你的这两个字,我无上荣幸。我对你还有利用价值?哪里还能帮的到你?大可以直说,玩这种把戏——很无聊。”
心疼,很心疼,细细密密的痛楚牵扯住心脏,跳一下,便疼一下。杨劭叹一口气,往前跨一步。
“我和琼丽,用通俗一点的说法,已经分手了。”
再跨一步,气息近在咫尺。
“之所以分手,是因为她发现我爱上了你,我本来想瞒她的,但连瞒自己我都没做到。”
最后的一步,再无空隙的距离,手指停到黑眸前,拨开略垂的两缕发丝,撩到耳旁。
“对不起,拖了这么久,才敢来找你。”
手从发上落到脸颊,指尖轻轻划过。
手指的动作是如此温情,温情到让范允承忘记挥开他的手:这个一切都以琼丽为优先考量的人,这个会为了琼丽对他起杀意的人,这个应该绝不会爱上他的人。。。。。。此时此刻,站在他的跟前,在说什么?
那个唇边永远挂着微笑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呢?那个一肚子坏水想要捉弄别人的人呢?那个狠辣的、震怒的,甚至对他动了杀意的人呢?去哪里了?
现在,映进他眼里的,这个温柔的纯彻的笑容是给他的吗?
简直。。。。。。太可笑了。
范允承终于记起了动弹,他冷淡的拂开杨劭的手,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唉,早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杨劭在身后微笑着半摇一下头,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倘若说出爱意,这个人就会回到他身边,那他也就不是范允承了。这个人啊,是头狼,是头连同伴都栓不住的狼,可不是会摇尾巴的牧羊犬,没有一口咬断他的咽喉,就已经够惊喜的了。
特别是在自己错的那么离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