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迷失在地铁换乘站
“(英文):爸爸,我好困啊。”今年刚满四岁的陈嘉豪一手拎著自己淡蓝色的小箱子,一手拽著自己父亲的大衣下摆,原本总是充满灵气和活泼劲头的双眼,现在也布满了困倦之意。他一边说著,一边还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向自己的父亲表达著自己已经累到不行了。
“(英文):嘉豪,要是累的话,就让爸爸抱吧。”陈谢桥蹲下身子,让自己的眼睛能和陈嘉豪持平。他的双眼中也充满了困倦的血丝,使得整个人都显得老了一些。
现在俩人身处北京的东直门地铁换乘站,身边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本来长得就出众的父子俩人就很吸引人的眼球,但是因为俩人一直在用英文对话,手中的行李箱上也贴著自美国飞来的行李条,所以某些想要与之搭讪的女人们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英文水平,然後再决定到底要不要和面前的男人搭话。可惜到现在有半个小时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勇敢的走过来,问问这对儿父子俩需要帮助吗。
可是这实在是没有办法啊!陈谢桥的父亲年轻时就移民美国,而陈谢桥作为移民第二代,在美国生、在美国长,来中国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都是最近几年为了看望被特聘到中国的A城某著名大学教书的父亲而来的。所以他对中国还是有些陌生的。
而他的儿子陈嘉豪可是第一次踏上大洋这端的土地,这边的一切都对他有很大的冲击力。刚一下飞机,他就害怕的直往自己的父亲身後钻,毕竟在美国,他们的黑发黑眼黄皮肤是异类,但是到了中国,他们就像是汇入了大海中的一粒水,很容易迷失自己的方向。再加上陈嘉豪的中文极其差劲,能说出一百个字就很不容易了,这样的他根本不明白周围的人在说什麽,这便更让他害怕的不得了。
原本做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後就风尘仆仆的爷俩,现在又折腾了两个小时都没有找到去宾馆的路,两人都疲惫的不行了。
“(英文):不要!我是‘困’不是‘累’!”可是自立自强的小小男子汉陈嘉豪并不希望像个普通小朋友一样,被爸爸抱在怀里。他要给父亲展示,他能独当一面,不用父亲操心!
看到自己儿子就算再累也强撑著拉著小行李箱站在那里,陈谢桥的心中也变得暖暖的,充满了对自己儿子的自豪之情。他拍拍儿子的头,站起了身子,然後又一次皱著眉头研究起了眼前纷乱的地图:“(英文):那好,你再坚持一会儿哦。等爸爸找到出去的路,爸爸就带你去做出租车……”
要说起来,也是够搞笑的了。陈谢桥以前不是没来过北京,但是以前都是出了飞机场就搭乘外面的出租车到饭店,所以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可是今次他带著陈嘉豪到了北京後,发现北京飞机场的第三航站楼居然建成了通往北京市里的“机场快速专线”轻轨,而且看地铁图示坐轻轨去他要下榻的王府饭店非常方便,只要中间换乘两次就OK了。他便干脆的带著自己儿子“尝尝鲜”,坐上了这前往北京市里的机场专线轻轨。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东直门换乘站会建的这麽大,大到他父子二人晕头转向的在换乘站里转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
是了,原本他确实想带著儿子坐地铁到王府饭店的,可是中途要换乘两次地铁。这第一个换乘站东直门站就让俩人找不到北,他们俩就彻底断绝了坐地铁的心思,干脆决定出站,打车去饭店。
可是光是一个出站口他们就找了半天没找到,一会儿这边标识出一个出站口、那边又标识出一个出站口,让原本按著箭头走的他一会儿就迷了方向。他赶快找到一个地图,想要研究一下到底从哪里走到地面上去,可是他细细一数居然数出来八个通道!
哎呦他的头,疼死了!
旁边的陈嘉豪已经困得直打瞌睡,倚著自己的行李箱一直在那“点头”。但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又找不到出去的路,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儿子。
就在他对著大大的地图冥思苦想找出路的时候,他的身後响起了一句怪声怪调的话──
──“卖爱哈普油瑟?”
陈谢桥刚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而是仍然专心致志的对著大地图左看右看。可是在那句怪声怪调的话重复了好几遍後,陈嘉豪第一个意识到对方在说什麽。
他偷偷回头看了眼俩人身後那个穿著黑色制服的年轻男孩儿,然後趁他没注意时飞快的转回了头。他轻轻拉扯自己父亲的衣服,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
陈谢桥低头看他,问他怎麽了。他便一手指著俩人身後的年轻男孩儿,一边奶声奶气的问:“(英文):爸爸,那个人好像是在说‘may i help you sir’。”
“……”陈谢桥眨眨眼睛,终於在自己儿子的提示下听懂了这奇怪的英语。他转过身子,面向了身後的“好心人”。
这对儿长相出众的父子忽的转过身子,让原本冲他们说了好几句话都没有回音而已经有些灰心丧气的国保宝吓了一大跳。在对面俩人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国保宝显得非常紧张,甚至情不自禁的後退了一步,不过之後他又赶快迈了回来。
国保宝有些害怕的咽了一下口水,然後小心翼翼的又重复了一下自己的Chinglish:“卖爱哈普油瑟?”他一边说著一边用手拽著自己身上肥肥大大的统一黑色制服的下摆,显得自信心严重不足。
陈谢桥点点头,他从他胸口的别章上看出来他是地铁工作人员,於是非常放心的想要等待对方的“帮助”。
可是国保宝在看到他点头後,嘴巴张张合合又想说些什麽,但是直到小脸憋到通红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是急得抓耳挠腮,像是一只得不到心爱骨头的小狗,急得直蹦躂。
“哎呀……那个……do、do you……”他do you了半天也没有do you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小脑袋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
看他这副可爱的让人发笑的样子,陈谢桥原本的劳累也飞不见了,就连早就喊累喊困的陈嘉豪也瞪圆了小眼睛,精神的看向对面的小哥哥,想看看他又能说出什麽惊人的句子来。
国保宝一个人又是跺脚又是咬牙的著急了许久,全不知自己的窘态都被人当作生活调剂品看了去,不过他脑袋还算激灵,最终还是让他想出来一个办法──他嘴里一边喊著“维特!维特!(wait)”,一边飞快的掏出手机,哔哔的狂按了一通,然後把小小的屏幕凑到了陈谢桥面前,示意他看屏幕。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小小的英文:“您要找环线的站台,还是13号线的站台?”(注:北京地铁机场快轨在这个‘东直门’站台可以换乘十三号线或者环线)
陈谢桥摇摇头,轻轻推开对方的手机,然後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我找不到出站口了,我想带我儿子去坐出租车。”
“啊?”国保宝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小脸上充满了懊恼与郁闷:“敢情你会说中文啊!”
实际上国保宝和这俩父子搭讪,除了是出於自己的地铁工作人员的职责外,也是想要顺便锻炼一下自己的“哑巴英语”。可是没想到最终不仅没有锻炼成英语,反而还被会说中文的对方瞧了笑话去。他的小脸不禁耷拉了下来,就像是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狗狗。
“好啦,跟我走吧,我带您俩出去。”虽然没有锻炼成英语,但是天性热情而富有职责感的国保宝没有在低落中沈浸多久,而是很快的又神采飞扬起来。
他在陈嘉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就把小小的他抱在了怀里,一只手拉住他的拉杆箱,然後催促的有些怔愣的陈谢桥跟上自己,然後带著俩人飞快的出了站,一直把这对儿父子送到了出租车停车点,直到看著俩人坐上出租车离开後,才放心的离开了。
2 国保宝和他的长腿陈叔叔
“保宝,你今天早上怎麽迟到了?”和国保宝住同一间宿舍的关哲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的问哭丧著小脸的国保宝。
从来不迟到的国保宝今日不知道怎麽回事,居然迟到了二十分锺,每个月都拿著全勤奖的他自然这个月的奖金就打了水漂,三百块钱在一般人眼中看来算不上多,但是对於国保宝来说,足足让他心里难受了好长时间,今天一天都没了干劲。
“今天早上在东直门换乘站看到了一对儿找不到出去的路的父子……然後我就帮了他们一把,带著他俩出站,直到俩人打上车才回来。”国保宝叹了一口气,伸手从梳洗架上拿下了自己的牙缸,慢腾腾的掏出牙膏,然後小心翼翼的在牙刷上挤了七八毫米大小的一点点。
“保宝,你也太节省了!”关哲看著对方一副连挤牙膏都要精确到毫米的国保宝,不知是该骂他还是该夸他。
国保宝耸耸肩,嘴中说著“能省一点是一点”,然後把牙刷塞到嘴里,上上下下认认真真的刷了起来。关哲伸手戳戳他的头,问他:“那你这个月还寄钱回去麽?”
国保宝的一边刷著牙,一边含糊的回答:“那当然,那是养我的地方,我不给那里寄钱怎麽行?”他说完这句,又低下头继续刷牙,关哲在旁边默默看了看他的侧影,嘴中的话转了半天,最後也没有吐出来。
关哲和国保宝是同屋,自然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个看上去活泼可爱像是邻家弟弟一般的男孩子,把他的辛苦全都看在眼里。国保宝性格乖巧,踏实肯干,嘴巴也甜,他们地铁站的所有员工就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的,就连向来板著脸的小班长,对他也会情不自禁的露出笑脸来。私下里,地铁站的阿姨们也时常会说些类似於“如果保宝是我家孩子就好了”的话,也常问国保宝家里人的事情,但是国保宝每次都是笑著带过,什麽都不说。
刚开始关哲也好奇这件事,後来和国保宝住久了,一次无意中听到他打电话,才知道实情──看上去像是永远没有烦恼的国保宝实际上并不像大家猜测的那样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他根本就是个孤儿,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除了国家每年拨下的资金外,国保宝所在的孤儿院还接受著海外华侨联合会的捐助,可是这些钱对於那个有著近百名或大或小的孩子的孤儿院来说,只够支持它平常的运作,想要给小孩子们多买些肉补身体都非常困难。对於这种情况,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在成年後直接出来工作,减轻孤儿院的负担。
而聪明好学的国保宝也在考高中的时候放弃升学机会,主动要求进入铁路中专学习,毕业後便被直接分配到了这个地铁站,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地铁客运人员,拿一份一个月只有一千五百块的工资。因为住房是分配的职工宿舍,不用花钱,所以国保宝每个月就给自己留五百块钱,其他的都要寄回孤儿院补贴小孩子们的吃穿用度。
国保宝梳洗完毕,冲著镜子做出一个郁闷的表情:“真糟糕,三百块钱就这样飞走了……”他拍拍自己的脸给自己打气,然後又忽然兴高采烈的笑了起来:“我都忘了,这个月已经是12月了,到了月底可就有年末的奖金了呢!”原本还阴郁的小脸一下变得万里无云,他这副变脸的本事关哲不管是看了多少遍都惊叹不已。
洗洗涮涮後已经到了十点多锺了,国保宝趿拉著一双拖鞋,缩著脖子,飞快的从洗漱间又冲回了自己的小宿舍。关哲在後面溜溜达达的进来,转身关上了屋门。
国保宝怕冷,进屋後就飞快的脱了拖鞋爬上了床,用棉被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润的球体,只露出来一张小小的脸和两只白嫩嫩的手,他现在正一手抓笔一手拿著本子,一字一字的认真记著日记。
“又写‘思想汇报’呢?”关哲看他这副样子,立即就明白过来他在干什麽了。
为了对捐助了他们孤儿院的外籍侨胞表示感谢,孤儿院的每个孩子都被分配了一项任务,那就是给其中一名捐赠人写信,表达对他们的谢意。实际上这种事情就是走个形式而已,但是死心眼又总是用美好的眼光看全世界的国保宝,非常认真且加倍努力的完成著这种任务──他不光是每个月给对方写一封信,他甚至会每一周写一封周记,然後在年末交给孤儿院,拜托那里的阿姨们帮忙寄出去。
从国保宝18岁到地铁工作开始,一直到现在21岁了,和他同屋了三年的关哲每个星期都会看到他拿著纸笔聚精会神的写著周记的样子,对於他这种行为,刚开始他还会嗤之以鼻,但是到了现在,他也了解了对方想以这种微薄的力量来“报恩”的心情。不过,他现在还是会开一两句玩笑,称对方写的东西是“思想汇报”。
“什麽思想汇报,是写给陈叔叔的周记!”果然国保宝又中计,皱起漂亮的小眉毛,对他呲牙咧嘴的示威起来。他撅撅嘴一脸的不高兴:“我现在能写英文的周记了,你行吗,你行嘛!”
国保宝嘴中的这个“陈叔叔”,就是孤儿院给他分配的要他定时向对方写信的那个资助人。据国保宝自己说,在十年前,海外华侨联合会决定资助他们孤儿院的时候,还特地派了一小队20人的考察团来他们的孤儿院实地探访。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一岁,还特别怕生,只是远远的见过那个陈叔叔一面,现在早就不记得对方是什麽样子了。他只记得那个陈叔叔比他大整整一轮(即十二年),而且又很成熟很有绅士风度,所以他就称呼对方为叔叔而不是哥哥。
小的时候,国保宝也是在用中文写周记,可是一直没有收到过那位陈叔叔的回信。後来他听人说,很多在外面生活的华侨,只会说中文,根本不认识中国字之後,他就拼命的学习英语,开始练习用英语写周记。这样坚持下来,果然从前几年开始就收到了对方零零碎碎的回信,虽然字数不多,但是也鼓励了他继续下去的信心。
几年下来,国保宝的英文写作水平越来越高,可是相对的,他的英语也是“哑巴英语”、“笔头英语”,说出来的英语发音不仅怪腔怪调,甚至结结巴巴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最主要的是,上个月孤儿院的院长告诉他,明年的一月份,一直资助孤儿院的海外华侨联合会将要再次派一小队人来探访孤儿院,而且很可能会增加资助的金额,尤其是国保宝的“陈叔叔”今次也会到达。这个消息让国保宝兴奋不已,因为他一直很想当面和“陈叔叔”说一声谢谢,没有他们的慷慨解囊就没有孤儿院的今天。
可是国保宝的哑巴英语实在让他羞愧不已,他绝对不甘心只说句“thank you”就离开,可是他现在的英文口语水平,也就是能保证一句“thank you”不走音罢了。所以他今天早上看到需要帮助的疑似外籍华人才这麽兴奋,可是最後也只是平白无故的让人瞧了笑话去。
想到这里,国保宝又重重的叹了口气,笔下也跟著写道:
UNCLE CHEN:
(英文,前略:)……今天我在地铁站帮助了一对儿父子,他们和你一样是美籍华人呢。那个爸爸看起来很帅,儿子也很可爱。他们之间对话都用英语,听的我晕头转向,果然磁带里的示范对话和真实对话不一样啊。
前几年,叔叔您的来信中告诉我您已经结婚了,想必您的孩子也该和那个小男孩一样可爱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