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天晴,午后的天空冒了点阳光,杪冬跑到外院,跟着指导礼仪的老太监一遍又一遍地熟悉祭祀的流程。
“……最后是左右使合跳的祈天舞,等皇上祭过天之后,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杪冬随着老太监的话压低腰身,然后再一个旋转,完成了最后的收式。站在原地缓了缓有些眩晕的脑袋,杪冬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大丞相庄季静静地立在院外,也不知看了多久。
“太子殿下。”
庄季遥遥行了个礼,杪冬点了下头,寒暄着问了句:“庄大人来找父皇?”
“嗯。”
玉面丞相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杪冬回过头,朝老太监吩咐道:“帮丞相去通报一声吧。”
老太监匆匆忙忙地去了,杪冬看着庄季犹豫了一会儿,说:“父皇在和礼部尚书谈事情,庄大人要不要坐下来等等?”
庄季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走过来坐下,杪冬给他沏了杯茶,再给自己沏一杯,然后绕到另一边也坐了下来。
“臣要恭喜殿下了。”
庄季姿态优雅地啜了口茶,如画的眉眼微微上挑,清冷的语调里除了一贯的傲然,似乎还藏了些别的东西。
别的一些——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
杪冬低头看着袅袅水气从杯沿慢腾腾地溢出来,并不接话。
庄季似乎对这种沉默已经习以为常,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杪冬一眼,又接着说:“皇上现在如此看重殿下,倒是殿下的福分啊。”
“庄大人是觉得奇怪吗?”沉默了一会儿,杪冬放下茶杯,“其实父皇会忽然亲近我,我也觉得奇怪。”他站起身,背对着庄季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淡淡地说,“庄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去问父皇,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因为我也不明白。”
庄季端着杯子的手顿在半空中,眼里闪过一抹惊异。
居然……
院子里杪冬旁若无人地练习着祭祀上要用的祈天舞,庄季轻挑地支着眉角看着,白玉般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
对于他人的冷嘲热讽一向只会沉默以对的太子殿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有趣。
是顺帝宠得过头了吗?
翻飞的白衣如同在空中燃烧的一团苍白的火焰,庄季看着杪冬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移开视线。
即使现在受了点重视又有什么用?在打压秦屿山的行动中,顺帝可曾念及那人是甫子阳的亲舅舅,是太子殿下最后唯一仅有的支柱而稍稍手软?
没有吧?
完全没有。
去通报的公公远远往这边跑来,庄季轻拂一下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慢站起身。
在帝王心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大局。
对于已经注定了的惨淡结局,现在的宠爱,或许悲比喜要更多一点吧。
扫一眼还在认真跳跃的少年,庄季扬起一个不带感情的微笑,转身离去。
第 20 章
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红艳艳的灯笼挂遍了整个皇宫,看上去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除夕宴一过就是惯例的守岁了,照常是在御花园里搭上个硕大的戏台子,宫里宫外精心挑选出来的戏子歌女在上面演绎一些喜庆的节目,供那些喝酒谈天的人们停歇下来时消遣时光。
悬挂在半空中色调温暖的烛火倒映在小桥流水里,在河面上勾织出一片粼粼的金光。随着夜色的加深,欢闹的人们大概是抵不住疲倦的来袭,远处的喧嚣渐渐淡下去些,曾一度被掩盖掉的戏子的歌声又开始蜿蜒绵长起来。
杪冬蹲在流水边,低着头一心一意将手中的祈愿签折成纸鹤的形状。
“子阳真会找地方,”甩开那一干卯足了劲溜须拍马的家伙,在暗卫的通报下,顺帝轻易寻找到少年的身影,“躲在这里,倒是清静。”
杪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仔细翻开纸鹤的翅膀。
守住的旧岁快要进入尾声,消弭了声息的人们又开始活跃起来,杪冬听见徘徊在河川上游的喧闹声,微微抬了下眼。
“已经开始放花灯了啊……”
静静流淌的水面上闪烁出一点一点黯淡的橙光,随着身后那人的叹息从远处漂荡到眼前,照亮一小朵花的形状。
“子阳许好新年的愿望了吗?”
“许好了。”杪冬将折好的纸鹤放进花灯里,再将花灯的蜡烛就着火折子小心点燃了,然后轻轻放在水面上。
“许了什么愿?”顺帝看着杪冬小心翼翼的动作,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啊,”盈盈水波中,每一点火光都承载了一个希望吧,杪冬歪头看着属于自己的那盏花灯逐渐飘远,最终消失在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他站起身,回头面向顺帝说,“许下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吧。”
“是么……”顺帝的眉梢轻轻上挑,手指在少年看不见的角度比划了一个细微的动作。
新年的钟声敲响第十二下的那一瞬间,焰火绽放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迸裂开来,响彻整个天空。
凝聚着各种颜色的光晕从天际扫过,流动的火焰映亮重重殿宇的星檐半角,略略勾勒出一点阴森沉闷的味道。
“今次的焰火是天机大师的手笔,”顺帝顺着杪冬的视线望向天幕,幽深的眼眸在流逝的焰火照耀下,会给人一种熠熠发光的错觉,“子阳觉得它美么?”
“美么……”杪冬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语调苍白得像是被这极致的绚丽夺去了神志,“像流星一样……”他喃喃地说。
像流星一样,当所有的美丽和骄傲在一瞬间燃烧殆尽后,它们唯一能残留下来的,不过是一道同样一闪即逝的,黯淡而丑陋的疤痕。
忘了是哪一天的夜晚,窗外焰火绚丽的光芒照亮整个天际时,那些五颜六色的火光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滑过她被浓妆遮掩的面庞,交织出一片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景象。
『杪冬』她说——
『原来你,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少年仰着脸,默默望向那一片热闹的天幕,轻浅的呼吸,似乎会在焰火绽开的那一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顺帝皱起眉,轻轻唤了句:“子阳?”
“……嗯?”杪冬疑惑着回过头的时候,西南方那一片天空忽然间亮如白昼。
焰火的盛宴在此刻到达□,蓝色的紫色的金色的银色的花火一大朵一大朵相继盛开,那种不顾一切燃尽所有的华美精致随着流光倾泻而下,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直注视着杪冬的顺帝发现少年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亮光,同时面上露出了一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表情。
似乎有点惊讶,又微微绝望,还夹杂着一点担心太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的那种莫名的喜悦。
然后这种表情瞬间被焦急所取代,杪冬紧皱起眉,提起轻功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
皇宫偏凉的一角,甫子昱与蒙面刺客艰难地纠缠在一起,挥舞的银白色软剑闪着森冷的光,一刺一划里暗藏着的残酷危机,将生死险险劈成两半。
杪冬用尽全力赶到的时候,已经招架不住的甫子昱手中的剑正“当”的一声被格开,那刺客看准时机,冰冷的剑峰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心脏。
剑光夹杂着冷风呼啸而来,那一瞬间甫子昱似乎听见死神讥诮的笑声,他略微恍了下神,然后下一刻就被什么人扑倒在地上。
死死趴在自己身上的那人有着记忆里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低调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清香——像阳光,却比阳光清冷;像腊梅,要比腊梅鲜嫩;像玉兰,要比玉兰更素洁;像青竹,却比青竹细腻……
甫子昱抬起头,想看看在睡梦中也会魂牵梦绕的那个人的脸,可是透过杪冬被寒风吹散的长发,他却看到刺客慌乱的眼睛,和他手里直直刺过来的利剑。
杪冬听见甫子昱大叫了一声“子阳——”,那样撕心裂肺的语调从胸腔中迸发出来时,连带着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震动。漫布在空气中无法压抑的惊恐与惧怕让他略微有些疑惑,安静地闭上眼睛,可是等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杪冬回首望去,冰凉如水的月辉中,是顺帝不容逼视的、散发着令人颤栗的杀气的背影。
刺客的身体摔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杪冬呼吸一滞,拼尽全力大喊:“不要!!!”
顺帝的剑锋堪堪停在刺客咽喉上,他回过头,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月色中阴冷得可怕。
“不要……”杪冬对上顺帝冷冰冰的视线,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他是甫子行,”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是你的三儿子。”
顺帝用剑尖挑开那人的面巾,面巾下,是流筠苍白中夹带着不可置信的脸。
“原来你知道……”那人直愣愣地看着杪冬,面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的神情,顺帝皱了下眉,朝一直站在旁边不发一言的庄季吩咐道:“派几个人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接近。”
庄季回了声“是”,转身离开之前,却漫不经心地在杪冬身上投去几缕探究的视线。
“……为什么不能杀他!?”
庄季折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流筠生冷而尖锐的质问声。
“为什么不能杀他!?我娘就活该平白无故被害死!?宋家一百三十条人命要怎么算!?秦诗茹那贱人害的我娘全家被灭门……”流筠眼中闪过一抹狠光,语调因为感觉到被背叛而愈显愤怒,“难道我就不能手刃那贱人的贱种给他们报仇!?”
“你答应过我秦屿山倒台前不动甫子昱。”
寒风吹过来的时候带来一些刺骨的疼痛,杪冬的手指微微瑟缩一下,他默默地垂着眼眸,语气淡得似乎会被风刮走。
“没错,我是答应过,”流筠冷笑一声,对杪冬找出来的借口不以为然,“但是你以为现在秦屿山离倒台还远吗?”
“是不远了……”沉默了一阵子,杪冬开口道,“可是,你不能杀甫子昱。”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秦诗茹的孩子。”杪冬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眸安安静静地看向流筠,却又像是穿过了流筠,望向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
忽然间空气里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月光幽幽地洒下来,给他轻淡的语调添上些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空灵,听上去没有一丝真实感。
“秦诗茹的儿子,是我,”他说,“你要杀的人,也是我。”
第 21 章
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流筠说:“你骗人的吧,”他的嘴角动了动,扭曲出一个形状诡异的笑容,“你撒谎,我才不信……”
“是真的,”杪冬偏开视线,淡淡地说,“我和甫子昱刚生下来就被交换掉了,其实他才是周皇后的孩子,而我是秦贵妃的孩子,事实就是这样。”
“我不信!”流筠大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难道皇子被换掉了都没人发现?这也太荒诞了吧!”
“是父皇亲自换的,”杪冬抿抿唇,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以问父皇……或者庄丞相,他当时也在场。”
流筠看向顺帝,可是顺帝只是一味盯着杪冬,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一些奇怪的情绪,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流筠又看了庄季一眼,庄季那边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仍旧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他对上流筠的视线时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偏过头去扫了杪冬一眼。
“你骗人吧……”
流筠始终不愿相信,而杪冬却已经疲倦。
“你为了护着甫子昱这种谎言都能讲……如果你真为秦诗茹所出,又怎会与我合作对付秦屿山?一定是骗人的……”
风吹过的时候树叶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杪冬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中那轮静悄悄的明月,忽然间笑了一下。
“无赦?”他出声唤道,“你来了吗?”
黯淡的烛火下密密的树丛里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宛如暗藏了鬼影憧憧,无赦从中翻飞而出,带着一身冰凉的月色。
“去拿洗颜泥用的药水来吧。”杪冬说。
无赦沉默着没有答话,他静静地看着杪冬,眼眸深深的,似乎有些忧伤。时间静止了一会儿,无赦忽然翻身离去,就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有时候杪冬会怀疑自己所处的究竟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或许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天空中不知何时冒出一两颗星子,映在铜盆里清澈的药水中,淡淡地闪着光。
杪冬看着它们发了一阵子呆,然后用手指将那些银色的光晕一点点搅碎。
“在生甫子昱之前,顺帝登基不久,母后曾有过一个孩子。”
杪冬一边说,一边用布巾蘸着药水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颜泥。
“后来那个孩子被当时权势倾天的秦屿山害死了,顺帝虽然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有时候又会想,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不是真实的呢?
“后来母后与秦贵妃同时有了身孕,基于前车之鉴,顺帝想出这个计谋来保护嫡子。”
那个平静地叙述着陈年旧事的自己,好像再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你知道瑞云千里,银龙缠身的传说吗?”
有时候回头看看来时的道路。
有时候从睡梦中惊醒。
那些栖息在自己身边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会忽然间变得面目全非,陌生得令人害怕。
在那些匆匆走过不曾相识的人群中,向前看,向后看,俯视,仰视,从流水从铜镜中寻找,又可曾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张面孔?
“其实那只是一种特殊的天象,并不像人们所传颂的那样,是银龙在嫡长子身上烙下了象征不凡的印记。”
“那个印记,是父皇为了掩人耳目,在我肩上烙下的。”
“父皇是恨着秦家的吧,或许是为了失去了的第一个孩子,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我不知道。庄丞相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这孩子,以绝后患?’,父皇回答:‘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或许自己于这个世界而言,是一种妖怪般的存在。
可是谁会更害怕呢?平凡的人类?还是看不见影子的自己?有没有人能提供一个答案?
存在的感觉,只有在那个有着熟悉面容女子的眼里才能找到,那个人一声声唤着“子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满面笑容的素在一声声呼唤“杪冬”。
“甫子昱被秦贵妃当作亲生儿子养大,在秦家的保护下自可以安然无恙,”杪冬放下布巾,抬起头来,“而我,则答应了母后,要为她守着甫子昱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