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冬抬起头,对上大殿另一边,甫子昱沉郁浓厚的双眸。
顺帝接着又说了些什么,甫子昱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摆出一副在仔细聆听的姿态,杪冬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默默收回视线。
早朝已经进入正题,初春要做的事很多,官员们绷紧了精神上报各自的工作,杪冬重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外面的天空慢慢亮开,阳光一层一层铺进来,杪冬看着淡淡的影子从自己脚边摇摇摆摆蔓延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抿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早朝拖得有点晚,接近正午的时候才匆匆散了朝,杪冬跟着众官员退出大殿,眯起眼看看还算晴朗的天空,心里思量着不如回去好好补上一觉。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刚转过身,就被身后两道声音一同叫住——
“皇兄!”
“太子殿下请留步——”
杪冬回头,看见匆忙止住脚步的甫子昱,以及在甫子昱后面,堆满了笑容的福公公。
“皇上要留殿下一道用膳,”甫子昱褪去了表情站在原地没动,福公公颤颤上前,道,“设宴听松阁,请殿下随老奴一道来……”
“福公公,”杪冬还没答话,一边的甫子昱挂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先开了口说,“听闻皇兄受伤我一直很担心,可惜始终不得机会探望……今日难得一见,我想和皇兄聊聊,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要聊也不用急于一时,”福公公慢腾腾地回答,“以后有的是机会让殿下们聊天,只是现在老奴不好向皇上交代……”
甫子昱微微拧起眉,杪冬看他一眼,想了想,开口打断福公公的话:“千尘宫的侍卫还在殿外等我,”他说,“我去知会他一声,一会就回来。”
“这……可是……”福公公面露难色,“皇上在等殿下,侍卫那里奴才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行了,不用殿下亲自去……”
“我一会就回来。”默默听完福公公说的话,杪冬却只是重复一遍自己的请求,也不等福公公答复,转身就离开。
甫子昱微微眯了下眼,他回头看看福公公,随后甩开广袖跟上杪冬的步伐。
看着两人的背影模糊在雕栏画栋之间,福公公面上苦笑的表情慢慢淡去,只是想起来之前顺帝的交代,他忍不住摇摇头,叹息道:“这性子……可倔的哟……”
一路相对无言,等走出福公公的视线,甫子昱开口道:“子阳,现在要见你一面也难。”
杪冬淡淡地“啊”了一声,不置可否。
甫子昱扭过头,迎面吹来的风正好扰乱杪冬颊边的发丝,甫子昱看着他抬手捋了捋,细致如画的眉眼就这样静静地展现在流转的光华之中。
甫子昱禁不住失了会儿神,心底逐渐升起一股无处可诉的浮躁不安,似乎原本会有把握抓在手里的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一直……都很担心……”
甫子昱的音调很沉,缓缓吐出的字句,听起来像是压抑着某种难以启齿的苦闷。杪冬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自除夕之后你就没出现了,想跟你说些话也一直没有机会。难得出来上次朝还遇到那样的事,父皇说你受了惊要休息,结果没休息几天又传来你遇刺受伤的消息……”甫子昱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那段时间我急疯了,父皇却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探望,每次去都被拦在殿外。我偷偷向太医院打探消息,他们只说你伤得很重。也不知道具体如何,也见不到面,每天心就悬着,等到今天见你突然来上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杪冬认真注视着脚下的道路,对于甫子昱的话听的有些心不在焉。
甫子昱有一阵子没说话,似乎在等什么解释,但杪冬没有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遇刺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父皇安排的,假扮成太子的人——这种话若是说出来,想必会被追问上一连串的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扮太子?为什么会由父皇来安排?为什么父皇要隐瞒?
已经习惯了不去揣测帝王意图的杪冬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无从向甫子昱解释什么。
“父皇今日说你大病未愈,”等不到回答的甫子昱缓缓开了口,“子阳,”他说,“我想看看你伤在哪里。”
杪冬慢慢抬起头,看见阳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枝桠,树影下长身玉立的少年披着一身斑驳,轻抿的嘴唇,微抬的下巴,一旦隐去笑容就略显寒冷的、总是俯视着看过来的目光,每一样都是说不出的光彩夺目,波光流转间隐隐散发出一股未来天子的气势。
他收回视线,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就到这里吧”,甫子昱皱皱眉,问了句:“什么?”
“就到这里吧,”杪冬看着几步外的宫门,说,“我的侍卫在门外,我去去就来。”
对着门口那个陌生的男人简单交代几句,杪冬返身回去。甫子昱站在原地看着,等杪冬走近了,他忽然出声问:“无赦到哪里去了?”
杪冬停下脚步。
风忽然变大了,吹在脸上还有丝丝寒意。
杪冬忽然想起现在只是初春而已。
初春而已,阳光再怎么好,也掩不去那些偶然泛起的春寒料峭。杪冬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瞳仁直直望进甫子昱眼睛里。
“你说呢?”他似乎笑了一下,这样淡淡地问道。
甫子昱面上的表情有轻微的松动,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又收敛得干干净净。
“子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挂着迷人微笑的甫子昱,或许是被少年毫不遮掩的视线扰乱了心神,竟没有发现自己对杪冬说话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属于高位者的威迫与冷漠。
风一个劲地吹,耳边是树叶相撞的唰唰声,还有衣袍被鼓动的扑簌声。杪冬细细打量着甫子昱那张与顺帝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脑海里闪过一幅幅回忆的画面。
然后他发现,在关于过去的记忆中,对于甫子昱的印象始终是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的。或许直到现在,自己才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这个似乎离得很遥远,却又有着丝丝缕缕牵扯不清的关系的少年吧。
栖息在树丛中的飞鸟振翅而过,杪冬缓缓移开视线,低声说:“你曾经问我,相不相信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甫子昱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他看着阳光下杪冬淡淡敛下的眼眸,听着他用平静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了的语调问:“那么你又相不相信,我是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呢?”
甫子昱的喉结动了动,却不知为什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静静地站在树荫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艰辛地从喉咙里逼出了“子阳”两个字,可是这样轻微的呢喃,轻而易举地就被福公公遥遥传来的呼唤所淹没。
杪冬转了个身,绕过他向远远奔来的福公公打了个招呼,甫子昱跟着转过视线,看见杪冬清瘦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一点一点被斑驳的阳光与交错的树桠所湮埋。
第 37 章
听松阁里水声潺潺,绵延不绝的松染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将盎然的生机与悠远的沉寂糅合为一体。
杪冬略微侧过头,望着窗外漫天的绿不知在想些什么,顺帝一抬眼就看见他的侧脸半掩在交织的光影中,从眼角延伸出来的弧线勾画出浅浅的心不在焉。
顺帝挑起眉角,似笑非笑。
扫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他举起筷子,挑出看上去最为鲜美的一部分递到杪冬唇边,再让自己也稍微凑近一些,刻意放缓了语速,用低沉的、充满魅惑的声调轻轻说:“杪冬来,张嘴。”
杪冬顿了一下,回过头来。
黛青的箸衬着那人修长而又指节分明的手,平平添上了一股奢华与淡雅的味道,杪冬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看,一点一点地就对上顺帝深邃的目光中,那泓毫不遮掩的温柔。
杪冬抿紧唇角,一动不动。
顺帝微微一笑,杪冬恍然觉得明媚的阳光也有一刹那的黯然失色,没有瑕疵的面庞慢慢朝自己凑近,蛊惑般的语调在耳边低低响起,那人又说了一遍:“杪冬,张开嘴……”
杪冬低眼看着箸尖上暗自飘香的菜肴沉默,在察觉到顺帝没有移开的意思后,终于启唇,将那一小团食物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去。
顺帝笑了笑,转手又是一筷,杪冬偏开头,望着满桌精致至极的菜肴,略微蹙了下眉。
也不知是从哪天起,伴随着愈发困倦的精神,慢慢的就变得没什么食欲。
再滑嫩鲜美的味道在自己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吃不下太多东西,也鲜少有饿的感觉。
杪冬知道,这只是个缓慢的开始。
今后的发展,大约会如同滚下陡坡的雪球,越滚越快,越积越大,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无法控制。
勉强往嘴里塞着饭,顺帝还在乐此不疲地玩着喂食的游戏,在他又一次将夹着食物的筷子蹭到杪冬嘴边时,杪冬推开面前的碗筷,偏过头低声说了句:“我吃饱了。”
顺帝看看只动了几口的碗筷,又看看杪冬面上难掩的恹恹神情,在心底悄悄地叹了口气,缓缓将那些在少年唇上辗转过的食物含进嘴里。
“吃得这样少,是不合胃口?还是……”顺帝伸出手,将掌心贴在少年微凉的额上,“有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杪冬避开那人的手,漫不经心地说,“或许是不习惯吧。”
说这样的话,听在顺帝耳里是抱怨?撒娇?还是任性?杪冬无从猜测,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小部分的事实而已。
顺帝低低地笑了起来,手指温柔地抚过杪冬的额角,轻声叙说的语调也很温柔,可是却始终隐含着属于帝王的那种不容拒绝的威迫。
“那要怎么办才好?”他轻挑着眉说,“杪冬总是要习惯起来的呀……”
御医请过好几次,有时候为了他提不起劲来的精神,有时候为了他比猫还小的食欲,来来回回好几趟,总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御医说身体是没有异样的,睡不醒或是吃不下东西,大概是心情的关系吧。
顺帝半眯着眼看着那个静静趴在窗沿上、懒散地享受着温暖阳光的少年,对这样的说法总有些不以为然。
门外有人小声唤了句“皇上”,顺帝回过神,沉声说了句:“进来。”
随着门扉的缓缓推开,莲子与绿豆,夹杂着桂花的甜腻香味淡淡飘进来,趴在窗边的少年面上露出一丝困惑,转过头盯着宫女手里端的白瓷碗,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顺帝抿唇一笑,接过冒着热气的碗,绕到杪冬面前。
身后的门被小宫女徐徐关上,初春的风夹杂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溜了进来,顺帝带笑的脸,在这淡绿的风中模糊了颜色。
“杪冬吃不下东西,就喝点绿豆莲子汤吧。”
“杪冬不是最喜欢绿豆莲子汤么?来,张开嘴,喝一口,乖……”
上了年纪的宫女用怀念的语调说:“殿下最爱吃的?应该是绿豆莲子汤吧……”
“殿下生了病吃不下一点东西的时候,皇后娘娘就会捧碗绿豆莲子汤一勺一勺地喂,到最后总能喝下一大碗……”
“不过自娘娘过去以后,殿下就再没喝过了,奴婢也不知道殿下现在爱吃的是什么东西……”
淡色的唇慢慢张开,乖巧地将瓷勺中的液体咽进喉咙里。
顺帝的手在一勺一勺地喂,轻柔的絮语却像被什么哽住了般,变了调,失了声色。
杪冬的眼帘微微垂着,露在乌黑长发外的耳沿被风吹得稍稍发红,启唇时偶尔露出来的舌尖浸着水渍,令人心慌意乱。
窗外鸟声啼啼,树影斑驳,流光潋滟,窗边的少年温润的眼里藏着浅浅笑意。
这样一副静谧而美丽的画,任谁见了都要流连忘返。
可是顺帝却忽然觉得,好像只有自己,被无情地抛出了时光之外。
还剩下的半碗绿豆莲子汤已经变得冰冷,少年依旧趴在窗沿上,闭着眼睛唇角微微上翘,不知在做怎样甜蜜的美梦。
顺帝俯下身,在他唇边辗转着亲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叹息一声,紧紧抱着少年轻喃道:“杪冬,醒过来……快些醒过来,睁开眼,看着我,睁开眼,看着我……”
第 38 章
“啪”的一声,折子被扔在桌上。
垂首沉思的庄季抬起头,只见顺帝仰靠在乌木椅上,手掌遮在眼前,微抿的唇角透出丝丝倦意。
春日事多。
春耕,税收,水利,国内的事样样烦人。再加上虎视眈眈的北芪和金阳,口蜜腹剑的坞里,摸不透想法的尤金,边境军防也让人操透了心。
但是庄季想,这些应该都不是理由。
曾经在最吃紧的时候收到尤兀金三国联攻西境的消息,顺帝也只是微微笑着,随手一扔军报,用令人发颤的声音说——
“朕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所以光是国事,不足以让帝王失去冷静。
会令他乱了方寸的东西——
被扔出来的奏折凌乱地摊在桌上,庄季略微一扫,隐约在最末看见了周氏的家章。
浓墨般的眼眸闪过一丝微光,庄季用食指支着眉角,在心底忍不住也想叹息。
“不光是礼部,”庄季低下头,点开手中的奏折,开口道,“几乎所有的大员都对他意见颇多。”
顺帝冷哼一声。
“这个月太子总共就上过三次朝,太学院是一次都没去过……”庄季翻着手上的卷轴,似乎想起点什么,勾了勾唇角,“上回来上朝的时候,对着肖卿那伙人咄咄逼人的质问,太子殿下云淡风轻的‘不想去’三个字,差点没气得他们去见老祖宗……”
房间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庄季抬眼看着帝王如刀刻般,线条完美却透着冷峻的下巴,笑笑,说:“人人都道太子任性妄为,微臣却觉得殿下好像是故意似的……”脑海里什么人淡如轻烟的双眸一闪而逝,庄季眉梢挑了挑,重又垂下眼帘。
“皇上可否明白殿下想做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或许是想要快些结束吧。”沉默良久,顺帝终是放下搭在眼前的手。
“那又何不遂了殿下的意?”庄季看着手中的卷轴,淡淡地答了一句。然后他感觉到顺帝的视线冷冷地从自己身上扫过,寒意彻骨,不带一丝温度。
“朕不想结束。”顺帝说。
“微臣不觉得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什么好处,”指尖略有颤抖,庄季却强压了下去,“皇上是不忍,可是太子他——”庄季停顿了一会儿,难得认真地说,“微臣觉得抛弃太子这个位置,对殿下来说反而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