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三未再多言,转身随两位公公走了几步,闻冷馥在身后道:“齐公子暂留,我有句话要对你说,请两位公公且到宾厅歇息一会儿,喝杯解暑茶。”两位公公互对目光,稍加犹豫,便异口同声道:“悉听尊便。但不宜过久。”冷馥点头,摊手示其宾厅的所在。公公都去宾厅喝茶了,但御林军仍未离开。
冷馥匆匆在袖管里抽出一封纸笺揶入齐凤三手中,目光澹澹如清溪,含蓄婉约地洒满他清瘦的脸,低声道:“尽早看。”齐凤三目光轻轻扫过冷馥的脸,将信笺掩入袖里。冷馥侧目望向在宾厅喝茶的两位公公,又环视御林军,知道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被众多双眼睛盯着。
齐凤三道:“冷大人放心,待草民见到皇上,定将误会释清。”冷馥欲言又止,拱手送客。齐凤三随即坐着轿离开冷园。路中,齐凤三拆开信笺,竟是白纸一张,翻过来调过去不见一滴墨迹,心底吊诡得很。难不成,冷大学士一时疏忽折了张白纸放进袖管?抑或另有深意?
齐凤三沉思再三,设想种种,忽然间茅塞顿开,轻轻勾起嘴角,缓缓地道出三个字:“冷,狐,狸。”并笑着把纸笺平平整整地揣起来。
齐凤三走后,冷馥叫人准备一匹快马随后赶往太守府,竟比齐凤三坐的四人轿早到一个时辰。冷馥来到御书房向皇上尽陈杨逊谪任杭州总兵后,挪用公款,谋事托公而实挟私利,靡费政事,终日混迹平康坊曲。皇上当即传杨逊来对质。
杨逊清楚这罪要是任了,重则脑袋搬家,轻则削职为民,那还不如削了脑袋。皇上打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到江南寻欢作乐,回朝时总该有所收获,提个脏官脑袋回去,朝臣的嘴堵了,脸上风光了,何乐不为。
杨逊奉旨前往太守府,一路上扇把儿敲着脑门,恨得咬牙切齿,只见对面来了一匹马,马上端坐一人,脸白得像曹贼,拈花手指掐着缰绳,比自己还娘们儿。杨逊未下车,那人未下马,两人车轮马腚的交头接耳了一下子,杨逊冁然而笑,拍着扇子点头道:“多谢公公。”
杨逊的车刚到太守府门前,便与齐凤三的轿相遇。杨逊下车走过来,弯腰微笑,一手挑开轿帘,一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笑目直把齐凤三看毛了。齐凤三问:“杨大人,今儿是好日子不成?”杨逊笑道:“当然是好日子,不是么?”
齐凤三莫名一笑:“草民愚昧。”杨逊道:“冷大人早来了,在皇上那儿呢,我们一块儿去吧。”齐凤三一惊,微笑道:“大人们说话,小人不便插嘴,小人还是回房睡觉的好。”说完正欲举步,低头一瞧,杨逊的一只爪子死死地挽住他的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他,悄声说:“听说皇上哭了一夜,凤哥哥都不去看看?”
齐凤三一身鸡皮朝他笑了笑,低声问:“皇上哭?不太可能吧?”杨逊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凤哥哥昨个一夜未归,可是到勾栏院留宿了?无需担忧,我绝对不会对皇上说,不过……即便我不说,怕皇上也能猜到,不如赶快编个谎儿,就说到冷大人府上玩鸟去了,可好?”
“玩鸟?”齐凤三斜目瞅着他,唇角微扬,点了点头:“玩,鸟。”
第四十三章
齐凤三、杨逊二人到了御书房。皇上头戴珠冠静气而坐,丹凤微阖,眼眶略有些浮肿,傅粉的脸颊减了几分丰润,添了几分清瘦。
太监禀报杨逊二人来了,皇上眼睑一动,使了个眼色,太监领会,出去请人。冷馥坐在一旁,端着茶碗,见齐凤三走入,手竟一抖,茶盖碰出响声,齐凤三闻声侧目,正碰上冷馥的目光,心一酥,匆匆避开。皇上默默瞥了他一眼,扁了扁嘴。
杨逊一溜小跑到龙书案前,和颜悦色道:“皇上找微臣?”
皇上面色一沉,杨逊立刻跪了,听皇上镇静地说:“杨逊,你知罪么?”杨逊半晌无言,偷眼瞅了瞅冷馥,道:“皇上,微臣这不是来请罪了么,皇上治微臣的罪,微臣无话可说,不过,在此之前,皇上应该先治另一个人的罪。”
皇上似乎成竹在胸,丝毫不意外,却有些故意地问:“哦?何人?”
杨逊看了看齐凤三,对皇上道:“微臣不懂,皇上为何不先问问齐鸾昨夜去了什么地方?”话音刚落,只听龙案前啪地一声,一只白玉垂耳兔落地成尘。皇上厉色道:“大胆,朕的家务事岂容尔等置喙!”
杨逊把头放低,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求皇上只听臣一言。”说完仰望着皇上,神情恳切。皇上睥睨着他:“讲!”杨逊中肯道:“皇上,齐鸾昨晚在冷大人家过的夜。”
齐凤三看了看冷馥,冷馥只是继续喝茶,四平八稳,默不作声亦无任何表情。齐凤三又看了看杨逊,不禁深深一叹。皇上转睛盯着齐凤三,道:“杨逊,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认不认罪?”杨逊颤声喊道:“皇上,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冷馥做贼心虚,恶人先告状!皇上万不可认佞为臣,认奸为亲!”
皇上一双丹凤冷冷地盯着齐凤三,道:“杨逊,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知错就改,朕可以既往不咎。”齐凤三转眼再看冷馥,冷馥兀自斟上一杯茶,轻轻吹了吹茶烟,神态极为惬意。齐凤三忽觉后脖颈子凉嗖嗖的,才知道原来自己错了,姓冷的哪是什么狐狸,而是蝎子精。
短短的一瞬过后,齐凤三嘴角微微扬起,带有几分顽劣和几分看破。皇上渐渐蹙起修眉,目光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杀气。杨逊扑地抢呼:“皇上若不信,可当面搜齐鸾的身!”
皇上寓意颇深地看着齐凤三,双瞳凝冰。齐凤三轻瞟一眼冷馥,冷馥一口清茶入口,轻轻咋着舌,满意地点了点头。皇上叫进来太监,道:“小瑞子,帮凤哥哥把衣裳换换。”
小瑞子当真上前解了齐凤三的素缎大褂,只见一张纸笺顺着袖口倏然落地。杨逊大喜。小瑞子聚睛一看,慌忙捡起,匆匆扫了眼齐凤三,立刻转身交给了皇上。皇上眉烟若蹙,一双孤媚绝伦的凤目掠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慢慢展开了纸笺。
未几,皇上合上纸笺,闭目沉吟一下,对众人道:“你们都去罢。”
杨逊不解,但未敢滞留,起身走出御书房。冷馥也走了。齐凤三转身正欲离开,听皇上道:“穿上褂子,一早风凉。”齐凤三转过头,小瑞子拿着素褂作披衣状。皇上目带红丝,眼神温存。齐凤三伸胳膊穿上褂子,默然离开。
齐凤三刚走出东跨院,大门后藏着个人,一手捂了他的嘴,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卷到门后。齐凤三猝不及防伸手去抓门拴,顿觉颈后一热,一对花瓣般柔软的唇落在那个敏感的地方。齐凤三立时身子酥了大半,无力地挣了几下,身子又被紧紧捆住,按在墙上,下巴被托起,嘴唇被挑开,一条滑舌热辣辣地闯进来。
齐凤三并不回应,亦无反抗。冷馥忽然停下,看着他。齐凤三将他推开,冷馥反手再去揽他。齐凤三再推。冷馥死抱不放。齐凤三本就酸软无力,加上缠他的不是别人,而是英姿飒飒、智压群臣的冷大学士。齐凤三早已料到一旦沦陷进去就无法自拔。
冷馥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看过多少世尘美景,听过多少俗华风韵,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这张小脸竟让人过目不忘,刻骨铭心。
“冷大人是成心为难草民么?”齐凤三淡淡道。冷馥笑问:“那你想就这么结束么?”
齐凤三一怔,淡然道:“不则又能如何?皇上知道了。”冷馥道:“我只问你,想不想就这么结束?”齐凤三避开他的眼睛,侧脸微微点头。
冷馥扳过他的头,盯着他,道:“可以。”
齐凤三身子一振,眼珠立时怔住。冷馥问:“眼泪呢?”齐凤三的眼泪倏地一下夺眶而出。这时,有一对温暖的柔唇吻住他的眼睛。
许久,冷馥舔了舔嘴角,微笑道:“真的好傻。”
第四十四章
齐凤三酣睡半日,皇上亲自到门外探问了四次。傍晚,齐凤三醒了,太监飞奔去御书房报信,皇上正在练字,连屁股也没抬一抬,只吩咐:“把补汤端去给他喝。”接连数日,齐凤三只见到皇上差人送的补汤,却未得见皇上半面。
小瑞子按例早晚端补汤来,齐凤三喝着汤,唱着段儿,气色养得极好,就是个闷,闷得头上快要生出犄角。日头还是那么毒,蝉鸣躁耳,纹丝小风没有,午后,小瑞子瞌睡连天地给齐凤三敲着腿。齐凤三哼完一段曲,问他:“皇上在干什么?”
小瑞子立时醒了,愣了一下,忙不迭地问:“我的齐大少,您刚才问的什么?”齐凤三翻翻身,过了一小会儿,又道:“我问你皇上干什么呢。”小瑞子登时站起来,清清喉咙:“奴才也不晓得,要不,您过去看看?”
齐凤三道:“算了,随便问问。”小瑞子不知从哪来的精气神,趴在齐凤三耳边眉飞色舞道:“前儿听说,皇上在珍膳楼买了个小倌,长得那叫一个周正。”齐凤三忽然睁眼,两耳不由自主支愣起来。
“还听说,皇上把他叫到寝房去了,之后皇上一连三天三夜不见外宾,冷大人来皇上都没照面。”
齐凤三一骨碌坐起来,忙问:“当真?”小瑞子举起右手,微微一笑:“骗您我是小狗。”齐凤三忙抓住他的手,问:“冷大人真的来过?”小瑞子的笑容僵在脸上。齐凤三忽然发怨道:“冷大人来怎么不告诉我!”小瑞子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
齐凤三猛然起身,整了整衣服襟,在地上溜了一圈,又没着没落地坐下,盯着一个地方愣神儿,忽又问:“小瑞子,冷大人何时来的?”
小瑞子苦笑:“这个……奴才忘,忘了……”齐凤三看了看他,白了他一眼:“你骗我!学狗叫!”小瑞子哭笑不得:“不……不是,奴才没~没有啊……”齐凤三在他膝窝子上踹了一脚。这时,珠帘一挑,皇上走进来。小瑞子立刻爬到皇上脚下喊冤。
皇上在小瑞子身上又加一脚,愠道:“滚!”小瑞子屁滚尿流地跑了。皇上走到齐凤三面前,大声道:“朕问你,若在朕和冷馥之间,你选谁?”齐凤三怔住。僵持许久,齐凤三微笑地走过来,捏捏皇上的脸蛋:“如果真要选,当然选绫儿咯。”
皇上问:“为什么?”齐凤三瞟了一眼窗外,淡淡道:“因为那晚是冷大人强迫草民。况且草民早就说过了,草民跟冷大人只是逢场作戏。”
皇上侧目看了看站在窗外的冷馥,对齐凤三道:“既是如此,你就证明一下给朕看。”齐凤三淡笑:“好。”说着一把揽过皇上,垂头重重吻下去,然后一撂皇上的小腿,抱起皇上。忽然,自皇上袖中掉出一把扇子。齐凤三回头瞅了瞅,温声问:“是什么?”皇上搂住他的脖子,娇声道:“不管它。”齐凤三笑道:“好。”说着抱他上床。
翌日,冷馥辞官。皇上当即批了个大大的准字。杨逊闻讯赶到冷园,不见冷馥的人影,却见一片瘦死枯黄的竹林。
几日后,皇上封齐凤三为御前督尉,随驾回朝。齐凤三跟皇上请了一天假,回家与爹娘辞别。
皇上准了,令杨逊陪同。齐凤三谢恩,与杨逊坐上同一架马。路上,杨逊叫御者调转方向,马车朝南屏山赶去。
齐凤三道:“杨大人这么做不怕弄丢乌纱么?”杨逊摇摇头,微笑道:“我是奉旨办事,怎么会丢掉乌纱呢。”齐凤三听后身子一振,面如霜绡。
马车在冷园门口停下。齐凤三下车,飞奔进去,见梧桐树下一个石桌,石桌上放着一个精巧的鸟笼,笼中的朱颜已不知去向。
皇上回朝,以假传圣旨之罪将张太师斩首。
那日,冷馥交给皇上一个描金匣,内有张太师模仿先皇笔体所写的一封秘旨,编造先皇察觉蘴亲王有反意,咽驾前派御前侍卫到杭州将蘴亲王暗杀,张太师并在先皇托孤之际盗用玉玺叩在秘旨之上。
冷馥因不舍齐凤三,迟迟未把假圣旨交给皇上。那日在窗外听到齐凤三的话后,冷馥把假圣旨交给皇上,冷馥明白自己知道的太多,遂匆匆辞官。
第四十五章
大内后花园,百花齐放,彩蝶纷飞。一个轻佻的身影在万花丛中悠闲地游逛,手持一柄牡丹吐艳香纸扇,笑容浅浅。宦官跑来对他说:“齐大人,皇上在翠龙亭等您呢。”宦官将他带到皇上面前。齐凤三用扇子指着皇上,笑笑地说:“冷狐狸,你以为辞官就没事儿了?朕要治你的罪。”
皇上蹙了蹙眉,低声问宫娥:“齐大人今天吃药了没有?”宫娥道:“回皇上,齐大人吃了双份的。”皇上眉峰紧锁,沉重地点点头,掸手示意旁人退下。
齐凤三眉眼一弯,笑道:“冷狐狸,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忽然扇子一合,凑过来邪邪一笑:“莫非,想和朕切磋一下敦伦之术不成?”皇上眉心凝成个疙瘩,抓起齐凤三的手,用力攥了攥:“齐大人,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朕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齐凤三抽出手,微愠道:“冷大人玩火自焚,朕留你个全尸已是法外开恩,你还想复生?你活了,朕怎么办?难道你要朕承认那封假圣旨是朕叫你写的不成?”皇上闭目沉吟,久无话语:“齐大人,你变成现在这样,是朕的不对,但朕也是不得已的,不要怪朕。”
齐凤三微微一笑:“哼哼~朕手里攥着齐鸾,不怕你冷狐狸不唯命是从。”皇上叹了口气,背着手起身离去。齐凤三摇了摇扇子,阴笑着说:“冷大人,朕会替你照顾你心爱的人,你就放心去吧……”
数月后,冷馥以布衣身分被皇上召进宫,皇上令宫娥带进来一个人。那人目光扫过冷馥的脸,丝毫没有停留。冷馥问他:“认得我么?”他用扇子挑起冷馥的下巴,细细看了看:“真好看,可惜,不认得。”
冷馥看看皇上,皇上递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冷馥抚着那人的肩膀,道:“你再好好想想。那年,西湖的水灯节,你遇到一个人,他上了你的船,后来……”
那人的眼睛渐渐模糊了,“子薰。”冷馥紧握他的手,“对,子薰就在你面前。”那人寂寞的眼神扫过冷馥的脸,轻轻摇摇头,将手抽出去,怅然道:“是朕害了子薰。”皇上面色黯淡无光,对冷馥道:“朕给你们准备了车马,趁夜带他出宫,永远不要回来。”
冷馥谢过恩,带着那人连夜离开皇宫,一直朝南走。
此后,有人看见一个人拎着一只酒壶,泪眼滂沱,迎着风,踉踉跄跄地攀上南屏山,在一座刻着“殿阁首辅冷大学士之墓”的石碑前盘腿坐下,一坐就是几天几夜。
还有一个人,挨家挨户打听,街里巷外寻找,后来也攀上南屏山,在那墓碑前怔住,潸然泪下,然后狂奔过去,背起那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酒徒,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