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惊疑,他又问:你到底是谁?
毕宿仍旧没有理会他,眉峰下压,眼力清光冷冽,缓缓扫过周围,螯炬立即又紧张起来,先前那么危急,不见毕宿紧张,此刻风平浪静,他却忽然全身凝住,宛如张弓待发 四野寂静,静得只有那不息的声音震着大地。
毕宿忽然道:没长进!没出息!
口气像是训斥小儿,只是神情怎么也轻松不了。
螯炬知道,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仿佛夜雾凝结,三个人影出现在他们之外的三个方位,毕宿露出嘲讽的样子,却盯着空无一人的地方,阳明,你就是一王八。
没有人出现,但有一个比之毕宿更加浑厚低沉的声音说:现在的你,中牙足可收拾,你知道为什么我把风爵和狼嗷也派出了?
那声音好像寒冬腊月关山上的风,入肌刮骨地侵进身体,螯炬凭空打了个抖。
毕宿在打量那三个人,三人均头束小辫,皮衣裹身,腰系横链,脚下蹬翻边长靴,那肩的宽度就是他们二人拍马也追不上的,何况皮衣下肌肉虬结成团,配合着粗旷的五官,雪亮的长刀,骠悍之势惊人!
没有现身的阳明虽然看不见究竟在哪,但却有一道比这三个人更加让人不能忽视的视线定在毕宿身上,毕宿没有接他的话,身体的防备姿态却更加明显了,螯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月乌,天上时华光璀璨,而今入了凡胎还是这么耀眼夺目,真让我喜欢!
毕宿眼底一跳,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加一只耳朵,又换了口,你本就口耳众多,现在恐怕更是嗡嗡如蚊蚁,我是你,羞也羞死!
螯炬听不懂,但那声音怒喘起来,显然被毕宿戳中了痛处,本以为这样的挑衅,他该现身了,可是好一会,他竟说:好,很好!月乌,别落到我手里,中牙,生擒他!听声音居然像是走了,螯炬刚想透气,那环伺的三个彪形大汉已同时向马背上的毕宿扑来
当一声兵刃碰撞,几乎将螯炬耳膜震通,毕宿接下一个大汉的攻击,但那狂猛的力量把他撞得无法再在马背上维持平衡,翻身落下,马腹下一柄长刀递进,螯炬还来不及发声提醒,毕宿全身一缩,足点刀背,竟然就势回冲,那从马背上追砍来的大汉不及后退,已被长剑削去了脑袋,兀愣愣滚出好远。
这突然的一下,似乎对方没有料到,连毕宿自己也没有料到。
落地的头颅上还带着惊讶不能置信的神情,余下二人也骤然后退,撤去了攻势,耀眼的光芒闪烁,地上的头颅和无头的躯体都散做白芒飞向空中,眨眼不见了。
毕宿笑起来:和那臭小孩做的生意合算!
对了,要不是和开阳各换一半,以军力换武力,今日不是被生擒去,就是要回天上去了。
第一次交锋,你们已折损一员,还要打吗?月乌奉陪到底!只不过五百年得下凡一次,回去天上再想下来,可是要五百年后了,打还是不打,想好了。
毕宿其实心里无底,一来他现在顶多就是一个武士,星君的神力是半分也无,二来,若是阳明谨慎一分,突然又回来的话,可是死定了!因此故意拿话激那两位,那两人听了他的话,互相看了看,忽然抽身就退,转眼没入黑夜中。
螯炬忙道:我们快走吧!
毕宿低声说:等一会,匈奴人十足十学的他们几个,这是诈退,等你去追,他们就来迎,你若退,他们就来追。
还有这样的战术螯炬不敢再多言,努力控制着毕宿和自己的马不乱动。
风静,在不知究竟何方传来的整齐声音里,每一个方向似乎都会出现莫名的敌人。
等了一会,毕宿点头,走吧!一堆王八!
紧张的螯炬突然想笑,明明少年英武,从身手到气魄胆量都算得上英雄豪杰,偏偏嘴巴那么痞。
毕宿上了马,和螯炬打马向长安折转,他们驰远后,一道白衣人影出现在路边,细长的手指扣在一起,远远目送着。
夜里,长安城的城门关闭着,螯炬是平阳公主的骑奴,能够自由进出,他上前喊门,毕宿策马等在后面,此时,已是亥时末刻,来去奔行用了不少时间,螯炬喊门也不易喊开,他胆大,倒也不管里边卫兵会不会生气,一个劲地放开嗓门吼:开门!平阳公主府骑奴螯炬要入城!开门!
毕宿缓缓地松了劲,倚在马上等着,忽然丝丝缕缕的红光从身体各处溢出,盘绕周身。
毕宿吃了一惊,而此时,一直存在于心的另一种,属于莫哲的心绪忽然不见了,他一时奇怪地按住心口,转念一想,莫非莫哲已解开阵图!?但跟着,耳朵里听见莫哲几近诀别的声音道:毕宿对不起
对不起?
身上的光华已溢出几丈,仍在扩大范围,毕宿瞧着指尖,那里甚至有银丝开始泻出,自身本体为月乌,身外红光,身周银辉,这已经是在恢复本体的样子!
开阳曾戏说:因为你现在的主人把你当作凡人看待,所以你很难恢复。当时没当一回事,现在这状况,竟然吻合了。
毕宿心里一震,难道莫哲
莫哲确实不曾把他当作天上星君看待,此时人已死去,他对毕宿的桎梏自然烟消云散,毕宿心念转动,月乌那皓白的鸟类躯体已代替了凡人化身,内层银辉闪耀,外层红光流动,从马背上一跃腾空,闪电一般奔占了长安城三分之一大的皇宫而去!
螯炬还在喊门,身后迥异的情景竟然没有发现。
毕宿满心念着莫哲,可是即将进入皇宫,忽然窜出一条金色巨龙,龙头半空一甩,就向他咬过来。
滚开!错开巨龙攻击,毕宿气急大吼。
那金龙长吟道:我乃驻守汉土心脏之地的汉龙,你若要以神兽身体闯入,我只能阻挡!
毕宿左冲右绕,汉龙都凭借身长优势阻拦住了。
他急得不行,在半空凄声长鸣
莫哲!
汉龙早已在他入城时布下阵图,凡人看不见半空中这诡异却灿烂的一幕,也听不见这声绝望的鸣叫
汉龙盘旋在毕宿周围,任凭他冲撞,沉重的龙息回荡天地间,足足到东方天际跳出一轮红日,属月的月乌再也坚持不下去,无奈地留下一道哀绝的红色光尾,回到天上去了。 伤痕满身的汉龙仰望长空,好半天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潜回地下,一切重归平静。
但也不是一切,未央宫的殿宇之顶,场院各处,都留下了鳞片似的黄色石头和一摊摊水迹。
这些曾是汉龙的鳞片和雨师毕宿的羽毛
妖精灵珠
钦天监收拾了鳞片状的石头,董仲舒也在这些人中,借拖运石头的马车带出去了一件东西。
刘彻在上早朝,坐在象征寰宇之尊的九阶之顶,却用一双疲倦的眼睛看着下面,十二排冕旒(mian liu)遮掩了他的疲乏,但耷拉的肩头却又出卖了他,下面群臣暗暗用眼神交流,心底都升出一个疑问:昨夜死去那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之前没有端倪,却突然之间把少年帝王的心神全部带走了?
素日冷清的平阳公主府,也多了许多明似问候,实则打探的客人,公主仍旧温和而高贵地接待着,口里不露一丝风。
而窦太后提防的董仲舒,似乎终于明白了他的独尊儒术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辞官离开了长安,着实让窦太后舒了心。
这个雨季雨水暴增,几欲酿成洪灾,但都险险停住。
三个月后,树叶尽黄,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到了蜀地郪江镇。
你最好到车上看一下。
少雨还是那么面无表情,浪费着一张英俊的脸。
莫瑶从《五星占》里抬起头来,我说了,这书很难懂,不要随便打断我。
少雨跟没听见她的话一样,重复道:你最好到车上看一下。
莫瑶无奈,只得放下书,门外马车旁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儒雅男子,见她出来,问候道:莫小姐。
你不可以进来说吗?我看你走得不少了吧!还会差这几步?
说完,莫瑶又转身入内,她以前对人十分客气,可现在早已没那么好脾气,十个登门的,至少赶走九个。
那男子道:需要小姐看的,不是我,是车上的人。
莫瑶站住脚,头也不回地说:既然不下车,恕天机局小,接不了这么尊贵的客人。
那男子似没料到她脾气那么大,愣道:性格竟如此不同
莫瑶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这话
车上什么人?
小姐感兴趣了吗?那男子展眉问道,风尘之下,更添气韵,但莫瑶关心的不是这个,她毫无淑女模样地一把推开这男子,差点把他直接推进水沟,一边掀车帘一边说:故作神秘干什么?你是不是见过莫哲?在哪里见
车里没有故作神秘的客人,与马车外的风尘和简朴截然不同的,是宽敞且布置舒适的车厢,薄毯铺地,上面放置着黑檀木的一方桌案,案上一个小小的薰炉散出淡淡芸香,车厢靠里的部分,被垂下的紫纱帘挡住了,隐约躺着一个人。
莫瑶稍许明白了些,原来是病中的女眷,不知是病还是鬼上身,既然都掀开车帘了,姑且看一下吧!
她上了车,对里边躺着的人的模样半点兴趣也没有,在薄毯上坐下后,手探进去摸那人的手,心里想着:小哲从前看病还要看病人气色,自己没那个耐心,切一下脉看是不是病就好了。
哪知一摸,触手一片冰凉。
现在虽然是秋天,但并不冷,怎么会
她掀开一点紫纱,摸到的那只手没有丝毫血色,一动不动地放在柔软的布料上,指骨纤细,和自己的很像。
心底一动,莫瑶捞起紫纱挂到侧面的蝙蝠钩上,里边躺着的人面向里,一头乌发铺了满枕,肤色纸一般白,纱帘内充斥着一股苦味。
莫瑶切了脉没有脉象,但她却久久没有放开,反而慢慢地,托起那只手贴到自己脸上。
眼睛没有看那人,只盯着薰炉,两行泪滚了下来。
小哲回家了
这天晚上,半山林中的莫宅内。
白天站在马车旁的那个男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莫瑶和少雨坐在桌旁,却都盯着那男子,没有动筷。
请原谅,那男子微微有些赧然,因为怕让莫哲沾染了任何浊气,所以路上我都尽量少食,也从不在马车里放任何食物,很久没这么好好吃一顿了。
莫瑶勉强扯出个笑容:请慢用,先生吃完我们再慢慢商量。
少雨道:此恩,少雨记住了,日后必报!
狼吞虎咽的正是董仲舒,他听少雨简洁到不能再简洁地说了这一句,差点噎住麒麟的报恩,他没听错吧!?
虽然嘴里说请慢用,莫瑶已经等不下去,急切道:我医术不好,我弟弟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体温,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但是如果他真的死了,你仅仅用芝草给他每天含着,恐怕也不能让他的身体一直保持这样吧!?
董仲舒扒饭扒得飞快,把碗递给一边伺候的四郎,才空下嘴巴说话。
莫哲占卜远高于我,所以他说命数,我就信了,他十八生辰那天见此情景也以为一定死去了,可是我发现他身体非但没有僵硬,连僵硬之后应该出现的肌肉无力也没有,就像是睡着了,只不过正常人有的心跳呼吸体温都没有,我才开始怀疑,他本来体内有毒,我只是用芝草来驱毒,但是毒素尽去后,他仍然如此,没有复活的迹象,但也没有尸体上出现的症状,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在长安时曾交谈过,知道麒麟在此,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找到这里来,芝草毕竟是瑞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一路不断,除了芝草,再没用其他俗物近过身,我只当他睡着那般对待,每天针灸保持着筋络关节但真的要说他怎么了,董某不知。
等他说完这番话,四郎才递上盛满的饭碗,董仲舒接过去,又是狼吞虎咽,真的饿了很久的样子,莫瑶和少雨面面相觑。
莫瑶心里着急,少雨把她拉了出来,两人回到莫哲房里,床上的莫哲静静躺着,连莫瑶给他梳理后摆放的发丝也没有动过分毫,莫瑶一阵失望,差点站不住。
无论她怎么看,莫哲体内都根本没有魂魄,而是一颗红色的小小光球可那,分明是妖精的灵珠。
少雨扶住她,听她无力地说:小哲已经走了吧这小妖怪不过是借他身体寄居,所以才会不腐不朽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有些坟墓里的人,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腐朽,就是因为有没了躯体的小妖精借住在里边,这些妖精,通常因为天灾人祸毁了本身,不得不这样做。
不管莫瑶和少雨怎么看,莫哲此时都是这种状况。
少雨叹道:莫哲早已走了,毕宿也走了,不要再胡思乱想折磨自己了,好吗?
莫瑶垂着头,只见水珠落下,听不见哭声。
少雨无奈,劝道:你总算是见到他最后一面,明天把灵珠取出来,还是让他入土吧!
不要不要!莫瑶哽咽得说不下去,伸手摸着莫哲的脸颊,指头在细细的睫毛上流连但眼睫下,和她同样浅淡眸色的眼睛已经不会睁开来看她。
莫瑶!少雨口气有些严厉:从今以后,你是可以这样日日夜夜看着他,但你告诉我,他是莫哲吗?
是!怎么不是!?你看他你看他,他只是懒得动,小哲最懒了!下棋时候还会要我给他挪棋子,他说那个马,给我跳到左边去,他只是懒得动怎么不是他这个弟弟,又懒又不好玩,要人照顾要人支持,可他仍旧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啊!
哭声终于泄了出来,少雨偏了一下头,再转过来的时候,眼里已经坚定下来。
他抬起莫瑶的下巴,直直望着她说:莫瑶!你给我听清楚,莫哲走了,睡在这里的,只是他的身体,你看着他只会折磨你自己,我明天就把灵珠拿出去,好好给他下葬,就葬在山上,你可以每天去看他,但是我不准!不准你再这么软弱下去,莫家只剩你了,你要莫家的占候断绝吗?你要坚强起来!那些书和笔记是不容易看懂,有我帮你,以前没学,现在开始,好好地学占候,莫哲要是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呜少雨莫瑶哭得全身发抖:小哲他他他真的
少雨笑得肯定,笑得安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有多难。
他一定高兴,你居然开始看书了,看他留下的那些东西,四郎他们不是跟着他也学过些吗?不懂的还可以问他们,你们都好好的,他肯定会高兴的!
莫瑶哭道:他会说我知道他会说你也会看书了,吓死我了!莫瑶边哭边笑,几近失常,哭了很久,才终于在少雨怀里昏睡过去。
少雨送她回房睡了,打点起精神来到客房,把莫哲体内有妖精灵珠的事情说了,董仲舒听罢,失望得连连叹气。
我以为莫哲还有机会哪知道,哎!一个妖精,还害我倾家荡产地从皇宫里盗买了芝草来喂
少雨道:谢谢你,让莫瑶见了莫哲最后一面,以后有驱使,只管说。
董仲舒苦笑:岂敢,作为朋友,送他回来也是应当的,只是遗憾,没有机会多多交谈,此生再也碰不到第二个如莫哲这样的人了。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少雨就要起身离开,董仲舒道:那现在准备怎么办?
拿出灵珠,下葬。
我也送一送他,董仲舒道:那取出来的灵珠会怎么样?
少雨道:没有居所的妖精灵珠,就跟没有水和食物的人一样,几日后就死。
董仲舒踌躇道:那可不可以给我,我好歹养了它几个月,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养下去。
你看都看不见那灵珠,要来干什么?少雨皱眉,妖精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取出来就用其他动物身体装的话,倒是不会死,假如是什么死兔子死老鼠,可能它还能控制着动动,但将来它强大之后,一定会吸取你的人气,直接吃了你。
啊!?
那样它就替代了你,做人了,一步登天的事情你还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