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树人怎么会知道这回事呢,就算后勤主任可能都不知道这回事,毕竟公司总部五六百号人,我又是默默无闻,谁能注意到我买没买餐券,而且在一年后还记着呢。白吃白喝当然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饶是我当年经过磨炼,这会儿也不由得满怀羞耻深深低头以示悔改。
脑袋上一重,方树人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不想说话,估计方树人可能也不想说话,那我们就这样一直相对无言下去吗?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要怎么办,那就一直相对无言好了。
最后方树人可能看出我僵持到底的决心,开了口:"我想,你现在肯定很难做出决定,所以想等我来做出决定,"他似乎有点说不下去,又停了半天,才继续艰难地说:"我知道你对这件事其实心里一直不太高兴,毕竟我们是在那样一种错误的情况下开始的。今天你已经做出一次选择,只是后来又放弃了。当时我太高兴,情不自禁,结果又让你的朋友发现了我们的关系。碰到你,我好象总是做错事,一开始就做错,后来好象也从来没做对过。或许我应该选择放手,可是我不!"他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早上同意分手的那一瞬我就后悔了,你回到我身边那一刻,我就发誓,不管你是因为同情我还是可怜我都没关系,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就行!去他妈的君子风度!去他妈的成人之美!我就想和你在一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他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象头红了眼却又找不到敌人的野牛一样愤怒却又无力,往昔那个总是高高在上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方大总裁荡然无存,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个为情所困的男人。
昨天晚上,方树人突然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今天中午在公司,他的办公室里,面对他我突然一冲动就说出了分开的话。方树人当时挺酷地说"就照你的意思办",然后说"我有点事出去一下",把我撂在他办公室里抬腿就走。
我心里这个郁闷呀,但凡是个正常人,听见分手二字,不要求你天崩地裂魂飞魄散,好歹也得做出点伤心难过的样子吧,怎么到方树人这就跟听每日天气预报差不多呢?不由自主跟出去,看看电梯,直降停车场,鬼使神差我也按下了电梯按钮,心说身为助理还是该理解一下总裁的去向,毕竟这不在日程安排中。
方树人的车还在停车场里没动静,我挨挨擦擦悄悄过去,看见方树人趴在方向盘上,我也就躲在旁边的车后面一动不动,看了一会儿,见他肩头抽动,不时发出一两声奇怪的声音,我心里纳闷着想他这演哪一出呢,突然间全身一激灵,一下明白过来:他在哭。方树人在哭。虽然尽力压抑着,还是偶尔有抽泣声传出来,象是什么野兽痛极垂死的呜咽,听得人全身汗毛一根根炸起来,莫名的感觉在心底蔓延,蔓延到全身,扯动我的神经,生平第一次,我知道了什么叫心痛。
然后,我在心里对比了半天,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我不希望他伤心。
想象如果我们的关系曝光所要面对的流言与压力让我不寒而栗,想象伍佑祺和林华可能露出的鄙视眼神让我心如油煎,即使如此,站在这个阴暗的停车场里,听着那并不好听,甚至可以说有点可怕的哭声,我竟然半步也走不动。
而且我居然还走上前去,敲了敲方树人的车门。哭声嘎然而止,我听见他深深的吸气声,数秒后他抬起头,居然一脸若无其事,甚至还露出了一贯的招牌式微笑,但一看见是我,他的笑容就象水泥一样凝固了,眼睛里却跳动着一点火花,似乎是有点希翼,又有点害怕,还有些惊恐。
这样的他居然让我生起怜爱的感觉,想要死命抱住他好好安慰一把,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我气你和别人串通来骗我,所以也骗骗你。"
方树人仍然瞪着我,表情反倒更紧张了,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微颤抖,现在的他,象只突然竖起了全身毛的箭猪。
这个联想让我突然笑了出来:"都说了是跟你开玩笑的,还这么紧张!好好好,算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开这种玩笑......今晚请你吃饭好不好?天香园怎么样?还不行?那我大出血请你去珍膳舫!拼着两个月工资不要了,接下来两个月你得给管饭......"
一通我最拿手的胡扯八道,方树人渐渐有点回神,自个捉摸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不分手啦?"
"哎呀!什么分手!都说了是开玩笑,有你这样的老大罩着别提活得多滋润,分什么手啊,我现在过惯奢侈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党和人民花了二十几年给我陪养出来的艰苦朴素的精神让你两个月就给摧毁了......"要厚着脸皮收回说过的话不容易,我只能继续胡诌,指望能把这事儿赶快糊弄过去。
方树人猛地隔着车门就紧紧抱住了我,我上半身和下半身都抵在车外面,整个人差点儿折成两半,顾不上为他的热情感动先惨叫:"唉哟!断了!断了!真断了!救护车!120!"
就这么惨叫方树人都还过了几秒才放开我,然后砰地一声打开车门冲出来又一把抱住我,可怜我刚刚腰差点断掉,现在又被车门撞得几乎半身不遂,然后落入方树人的大力鹰爪功之中报销肋骨数条,再被他如狼似虎地堵住我的呼吸,顿时两眼翻白,心里暗叹古人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
方树人冲我一阵狂啃,又停下来捧着我的脸一阵狂看,表情是狂喜,整个都成狂人了,把我按到旁边的柱子上再一阵狂啃,再一阵狂看,看见他欢喜的模样,我不禁也随着微笑起来,只觉得说不出的轻松快乐,心想今天就彻底变身成肉骨头满足满足他,两手一抄,抱住他,反吻了上去。
然后......我也就神志不清了......再然后......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然后......我看到了伍佑祺他们,他们的表情大概和我如出一辙吧:诧异,惊恐,不敢置信。然后,我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只剩下本能支持着我跑了出来。
然后......
我抬头看着方树人,他牙关紧咬,两边腮帮子的肌肉绷得死紧,用到了黄河也绝不死心的气势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想失去朋友,但是,要我丢下你,我做不到。我说了不和你分手,我不后悔。"
我伸手,握住了方树人的手,他立刻紧紧反握。我说:"晚上,我去跟他们谈一谈。"
方树人看了我良久,终于轻轻说:"我等你。"
30
拿起电话之前,我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想象了无数种惨绝人寰的结局,设计了无数句残忍的语言攻击,直到我觉得已经可以面对任何突发情况而不变色,这才拨通了伍佑祺的手机。
"喂?哪一位?"伍佑祺的口气不是太好。
我心里抖了一下,要不是开始做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可能这会儿已经砰地一下挂了电话了。两眼一闭,我带着破罐破摔的勇气说:"是我。"那一声伍老大,还是没敢叫出口,谁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当我的老大呢。
"老二?!"老大的声音满是惊喜。
我心里一松,顿时有闲情抱怨:"不要这么叫我,随便什么时候听起来都不是滋味。"
伍老大长出一口气,似乎也放松了下来:"你在哪啊?没事吧?"电话中隐约还有女人的声音在叫着"我跟他说!让我跟他说!",我估计那是上弦月,别人没这么能闹。
"只要你们不给我找事我就没事。"我几乎是本能地按照一向以来的问答模式回答,但随即就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太唐突了?他们还能象以前一样和我相处吗?
我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和以前一样的对答方式似乎让伍佑祺放心了,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亲热了些:"臭小子,谁给谁找事啊,你还嫌闹的事不够大?这会儿能出来吗?"
我立刻大声说:"能!!!"不可能也要把它变成可能,这可是关键时刻,至少我也得先落个认罪态度端正吧。
"红雨轩。"
"20分钟!"
就象天外天是我们的定点食堂一样,红雨轩是我们的定点茶坊,消费不算太贵,格调不算太高,颇合我们的口味,时不时去开个雅间斗几圈地主打几轮拱猪以交流感情。
为了我端正的认罪态度,我拼了老命在20分钟内赶到,拉开雅间的门时我已经连脊椎骨都要断掉了。高喊一声:"报到!"我就整个人扑倒在了沙发上,大脑缺血四肢抽搐白沫子都到嘴边了,听见林华高喊一声:"梅花J!"我把白沫子又吞回去了:这会儿不管怎么表现我的认罪态度他们肯定都看不到,注意力全在牌上呢。
伍佑祺稳重地说:"Q!"然后是清脆的啪的一声,我偷瞄他一眼,他眼睛粘在桌子上都没抬,特深沉地说:"你先躺会儿啊,要喝什么自己叫,打完这把再聊。"
这可实在不象个三堂会审的架势,我原本还悬着一半的心基本上回到腔子里了,估计这关不难过,但他们对我这么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行为居然反应如此宽容如此平淡,实在让人想不通啊想不通。忍不住抬头看看,坐在伍佑祺身后一只眼睛看牌一只眼睛看我的萧玉儿跟我视线对上,顿时露出把伍佑祺迷得神魂颠倒的天使微笑,偷偷朝我比个V字,这下我的心可算是彻底稳当了。
一把牌打完,伍佑祺这个地主输给了林华和上弦月,摇头跟我说:"老二,以后记住,打牌千万别跟夫妻档打。"转头跟萧玉儿说:"老婆,拿钱。"再挑畔地看林华一眼:"咱赌品好。"
林华和上弦月同时从鼻子里发出冷笑声,我立刻恭维道:"你们俩还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同时不忘送上奴颜婢膝的笑容。
伍佑祺咳嗽一声,说:"老二啊,来,来,咱们来聊聊。"
我鸡啄米般点头:"是是是是,不过老大,我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不按排行叫我?"
话一出口,上弦月先笑了个倒仰:"哈哈哈哈......你、你不说我还没觉得怎样......哈哈哈哈......"带动得其它人都跟着狂笑。我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默念:现在是挣表现的时候不能反驳不能回嘴勇当小丑......
笑够了,伍佑祺又咳嗽一声,我马上献媚:"老大,我这有金嗓子喉宝。"
伍佑祺瞄眼萧玉儿:"玉儿一向都买西瓜霜。"
我赶紧转向萧玉儿点头哈腰:"大嫂推荐,必属精品。我以后也改用西瓜霜去。"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罗久立,你知道你今天犯了什么错吗?"
我一听,这还真不好说。说我不该跟方树人在停车场热吻?这个,这个事件性质好象就变调为普通的有伤风化,显然没有触及灵魂深处与事件本质嘛。说我不该跟方树人有亲密关系?那他们就坡下驴说既然你知道错了现在改正还来得及怎么办? 一时间我脑子转得跟电风扇一样,可就是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看来,你对自己的错误反省还不够深刻,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啊。"伍佑祺语重心长,林华煽风点火:"咳呀老大,显然他根本就不觉得他犯了错,要我说,先上顿私刑以示惩罚。"
所谓的私刑,一人提胳膊一人抬腿,站拢一点,使受害人身体折迭,然后,用力往地板上墩,是谓墩屁股也。这种刑罚有几大好处:一、施行方便,无需工具;二、能在精神与肉体上对受害者施以双重打击;三、不容易对受害者造成伤害;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能给旁观者提供很大的娱乐。
我牙关一咬就打算充好汉说任打任罚,还好上弦月抢了先,说:"你们越扯越离题了。先解决根本问题吧。"一边说一边根本不怕我看到地跟伍佑祺和林华使眼色。
伍佑祺和林华都愣了愣,然后脸色和缓下来,三堂会审的性质似乎也随之有向喝茶谈心转变的趋势:"哦,对啊。我说罗罗啊,你当时看见我们,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转身飞跑,把我们当成洪水猛兽,很伤兄弟们的心哪!你说你该怎么赔礼道歉吧?"
他们说的错误是指这个?明显的避重就轻,或许是他们都不想提那件事,想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就混过去算了?他们想,我可不想,伤口就该挑开把脓放出来才能好,免得我以后都得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啥时就拿这事出来说。
"好,我认错,我不该一看到你们就跑,严重伤害兄弟们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是,那种场面被你们看到,我当时实在没有勇气面对。"我停了一下,收拾收拾剩下的勇气:"今天我来,就是希望知道你们的想法。"本来还想说两句场面话,回想一下我们的美好过去什么的,博取点儿感情分,可勇气用到这儿已经到底了,说不下去了。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那几位你看我我看你眉目传情眼神乱闪,哼,我就不信你们还真能这样就商量得出什么来。
最后还是伍老大担当起老大的责任,咳嗽一声--我真想拿金嗓子喉宝给他用--说:"那个......"他又咳了一声,吸吸鼻子,喝了口茶,往嘴里丢了一颗话梅,酸得脸皱成一团,于是拿起杯子来喝口茶,清清喉咙,又......
上弦月直接把伍佑祺推到一边去:"我来说吧。那天我们去找你吃饭,想不到看到了15岁以下儿童由家长陪同观看的画面,让我们受到很大的刺激......"
林华使劲把上弦月往后拉:"我来说,我来说。"上弦月拼命抓着桌子角继续发言:"这很出乎我们意料但在心情平静下来后我们都认真严肃地进行了思考并做了深刻的反省,回顾往事我们心潮起伏......"
伍佑祺打断了上弦月:"你这个同志,一点都不严肃!还是我来!"
林华终于成功地把上弦月从我面前拖到他怀里:"不好意思啊,她分行竞争巾帼文明单位,她负责写材料,有点儿走火入魔了......"
伍佑祺正襟危坐,瞪视我半晌,还是说不出话来:"咳,算了,老三,你来!"
林华因为想阻止上弦月继续发言,目前他的手正被上弦月咬在嘴里,只能额角见汗做了两个痛苦表情,表示他实在没空。一直不声不响的萧玉儿温温柔柔地说:"横竖总要说,你下个决心吧。"
于是伍佑祺下定了决心说:"不可否认,那天我们受的刺激挺不小,实在是没想到......不过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一照面就逃掉了。打手机又打不通,想问那家伙呢,他已经开车走了。我们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什么意外。"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偷跑了。"
伍佑祺点点头,接着不带什么希望地说:"这件事,有没有什么解释?"
"没有,一切就象你们所看到的那样。"
他叹口气:"你和他,是来真的吗?"
我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回答:"......我不想和他分手......"头再垂低一点,不敢看他们的脸色。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面对些什么?"
"想过,我也怕,但是还是不想和他分手。"我没敢说曾经提过分手,不然他们肯定会鼓噪着要我坚定一点一刀两断。
"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妈如果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
"想过。他们离得远,不太可能知道。"
"万一呢?万一你们的事被别人发现了,还传开了,迟早你爸妈会知道的,到时你怎么办?"
这我倒是想好的,还想过很多次,在脑海中多次预演后,越来越觉得能行得通,而且我已经打算好,要每周给爸妈写封信,慢慢地透露,当然先不提性别,光说我受了某人影响心地越来越善良人格越来越高尚,再来点年龄不是距离性别不是问题的洗脑,最后呢,"我去他们面前跪到死,耍无赖。赖到他们原谅为止。"生气是必然的,但凭我对爸妈的了解,他们最终还是得在我这个儿子撒娇装乖的招数下投降,其实最棘手的,倒是我那姐姐。我觉得她接受的可能性高一点,但如果她不接受呢,那就比爸妈麻烦得多了。想起来就脑仁儿疼,干脆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