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雪翎

      闻到身边萦绕的淡淡奶香，苏宁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陌生的秀美面孔，小小的还是个孩子，虽然面貌不同，但他知道那是未央。带了面具，遮不住的是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此时水光更是明显——他在哭。

      “是为我哭吗？”嘶哑的声音，苏宁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在说话。

      未央抱住了他，仍是低低的啜泣着：“宁哥哥，不要离开我，你答应小夜，不要离开，不要死，宁哥哥，你死了小夜怎么办？宁哥哥……”

      苏宁头大起来，这唱的又是哪一出？那泪是真的，那语气里的绝望也是真的，可此时自称“小夜”的未央口中的那个“宁哥哥”决不是指的他苏宁。莫名地愤然让他一把推开了怀中的娇小躯体，冷冷道：“你走！你哭你的宁哥哥用不着在这抱着我！”

      “宁哥哥，你……你不理小夜了吗？你真的不理小夜了吗？”未央呆呆地维持着被他推开的姿势，语声低到几不可闻。

      苏宁心一痛，终于还是伸手揽过了他，柔声道：“未央，我是苏宁，不是你的宁哥哥，你……不要认错了人。未央，你走吧，这里危险。”

      只是一瞥，他便看出了这是大皇子府后的地牢。

      萧无极带领他们这些杀手藏身的地方，就是大皇子府。皇子成年后各赐府邸，但实际上大皇子和其他皇子都还是住在宫里，所以这地方是萧无极的天下。想到萧无极，苏宁苦涩地笑了一笑：无忧还是落在他手上，那个看似平和的无忧师兄心中藏着怎样的苦痛只有他知道，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为了他，无忧师兄似乎只有受辱一条路了。

      未央静静地依在他怀里动也不动，轻声道：“宁哥哥，小夜要救你出去，小夜要救你。”

      “救我？”苏宁险些笑出声来，刚才只是伸手揽过未央的动作就让他痛得抽了口气，想着未央拖都拖不动他，又怎么救他出去？何况，眼前的未央似乎在做梦，一直自称是“小夜”，他要救的，自然只是他那个“宁哥哥”，又怎会是自己？一想到这个，他就不觉忿忿的，却又觉得自己像个赌气的孩子那么好笑。

      缓了口气，苏宁轻柔地抚着未央的头发：“未央，你不是小夜，我也不是你的宁哥哥，你……你还是走吧，你救不了我。”未央的武功是高，却也未必高过萧无极，何况在这里的杀手也不是一人两人。

      “宁哥哥，小夜不丢下你，小夜真的不丢下你。”未央发誓似的跳起来，扯住苏宁的手臂扛在自己肩上，拖着他向外走。

      苏宁看着这才及自己腰部高的小孩，苦笑：“未央……”

      “宁哥哥，我是你的小夜……”未央猛地抬头，水光潋滟的眼正正地对着他的眼，不容置辩。

      “好吧，小夜。”苏宁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对着未央带了面具的陌生的脸，就假装他不是未央好了，他微笑，“松手，你自己走，带上我你不可能走。”

      未央闭紧了嘴，一味扯着他向外走。牢中的守卫尽数死在咽喉一剑上，苏宁这才注意到未央细细的腰肢上缠了一柄银光闪烁的无鞘剑。那剑显然是为未央特制的，剑柄细得完全可以容得下未央小小的手。

      带剑的未央！

      18

      苏宁警觉地停下脚步，伸手把未央揽在胸前，低声道：“出门后不要管我，马上就走！”

      未央那双含着水雾的眸子突地亮了一亮，偎向他轻声道：“你会保护我的，宁哥哥，是吗？”语气里的深情让苏宁心头一暖。这个风华绝代的孩子，便是一张面具隐了花颜，也藏不住那双美目中的潋滟，只是这一亮，便是倾国倾城的艳。

      凝视良久，苏宁便对着那白皙的、带着面具的额头轻轻一吻，喃喃道：“够了，这就够了。”把依旧偎在怀中的未央一把推开，径直打开了门。

      火把通明。白日里幽雅精致的花茎、树影，在摇曳的火把的光芒下妖异地轻微晃动。

      一动不动的，是数名黑衣人，或高或矮地伫立着，围绕着当中坐在椅上的那个唇角带着桀骜笑容的人——萧无极！

      敏感地将未央揽到身后，用身体挡住了他，苏宁冷冷道：“萧无极，无忧师兄呢？”

      “哈哈……”萧无极大笑，“乖徒儿，你除了无忧还有这么个小情人儿么？他武功可是不错，做掉了六个人，还能闯到里面把你带出来。让我瞧瞧他的模样可配得上你！”

      “是你不配看他！”忍着剧痛按住了未央不许他出来，苏宁咬牙切齿，“萧无极，你放他走，我这条命给你！”

      “不！”未央挣脱了他的手，转过来轻轻抱着他的腰，仰起小小的脸：“宁哥哥，不要死，你死了，小夜怎么办？你答应过小夜，要和小夜在一起，永远永远……”

      清甜娇美的声音回荡在寂静地夜空中，却显出诡异地沉重，仿佛是千年万年洹古不变的誓言。这誓言是给我的吗？苏宁再一次失神。

      萧无极放声大笑，似乎是看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要你的命？哈哈，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你还真是用心，都已经海誓山盟了么？让师父替你看看，拜个堂、入个洞房什么的，也算对得起你！”周围一片哄笑。萧无极道：“小娃儿，你叫小夜是么？你转过来，转过来让我看看！”

      “不要！”苏宁用双臂拥着未央，明明知道自己保护不了他，却不愿放手。他此刻完全忘记了未央的武功、未央的心机，只觉得眼前这花蕾一般的小人儿切不能被狂风暴雨摧残，不能在尚未绽放的季节便折了枝叶。

      天空中月光——苍白如泪。

      再一次挣脱，未央转身静静地看着萧无极，波光粼粼的水眸如两滴才落的雨。

      萧无极怔住，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慢慢展颜：“小夜，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真美，为了你的眼睛……我放了他，可你……过来，以后跟着我！”

      美的何止是眼睛？苏宁又想起无忧，无忧也有过一双绝美的眼睛，不是未央的春江花月的潋滟，而是千年古玉的清丽温暖。可是只因他的不顺从，萧无极一声令下，那双眼睛便成了死去的星辰，不复明艳。他不懂得珍惜，不配碰到未央，不能让他碰到未央！苏宁抱紧了未央，就那么紧紧地拥着，全不管自己伤口迸裂，把未央的黑衣也染得血迹斑斑。

      未央出奇地柔顺，不挣扎，也不开口。娇艳如樱花的双唇隐隐带着微笑，那是不属于一个孩子的不可琢磨地笑，在月光下却艳绝尘寰。

      “又要保护他吗，苏宁？你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没想到留着你还还能引来这样的美人！我这里先行谢过了！”萧无极淡淡笑着，随口吩咐，“杀了苏宁，把那孩子带过来。”

      “我自己过来，你放了宁哥哥！”未央滑出苏宁的怀抱，清甜的嗓音带了丝淡淡的魅惑，小小的身影便一步步过去。半途，回过头，未央轻柔道，“宁哥哥，保重，小夜，走了……”

      “未……小夜……”苏宁也不知究竟该喊未央还是小夜，只是抓不到那小巧的手了。颓然坐下，难道眼睁睁看着未央就这样过去？难道未央真的为了自己这样做？难道未央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怎么会瞒着太子跑到这里？他怎么能找到这里？种种疑团浮上心头，渐渐清晰的，却是未央清亮的双眸：“你会保护我的，宁哥哥，是吗？”

      “小夜，快走！”反手运力一掌击向自己心口，苏宁决定什么都不再想。

      更快的却是萧无极出手的一颗墨玉飞石，端端正正撞在苏宁脉门，同时冷笑一声：“死不得的，你！”

      积蓄的力气一下子散失，苏宁几乎绝望地看着未央把萧无极递过去的药丸放进口中，一如他在未央宫香甜地吃下那些蜜饯。可那药丸是——冰消雪融，服下后内力尽失。

      为了我，值得吗？苏宁泪流满面。

      19

      鸦雀无声，一天一地清冷银白的月光无声地妖艳。

      苏宁就眼看着萧无极把那纤细的孩子揽进了怀里，只觉得心空荡荡的，连意识都失去。未央有些抗拒萧无极的拥抱，但萧无极只是稍微用力，便压住了他的双手，——没了内力，他也不过是个娇弱的孩子。他极娇美地一笑，合上了眼帘，似是累极的沉沉睡去——服下冰消雪融，是要昏迷六个时辰的。

      萧无极眼睛看着一脸死灰的苏宁，唇角的笑愈发狞恶，抚着怀中小人儿脸庞的手隐约感觉到异样，便低头缓缓撕下那层覆着未央真正容颜的面具。

      月光在一瞬间失色。苏宁听得到那些杀手压抑的惊呼，从未想象到过的美丽就这样突兀地展现，连萧无极都苍白了脸色目眩神迷。

      紧接着却是风云突变，一声痛哼，未央已不在萧无极怀中，留在那高大男子胸中的，只是一柄银柄的匕首，深至没柄。

      那晶莹剔透、雪肤花颜的孩子已经回到了苏宁面前，轻轻地偎进他怀里，樱花般的唇弯成精巧的弧度——竟是笑了：“宁哥哥，还好吗？”

      一把将未央抱进怀里，鼻端萦绕的还是熟悉的奶香，刚才的一幕是梦吗？便真的是梦也让他心力憔悴了。此刻是梦吗？苏宁情愿是梦，一生一世便在这梦里再不醒来。

      萧无极呆呆地看着未央，脸色渐渐狰狞，一时间双目尽赤，嘶声道：“好，好，想不到还有这一招，我倒看轻了你！”随着他开口，血已经浸透胸襟，连露在外面的匕首的柄都微微颤抖。

      未央的笑容轻盈如泡沫，不是风情，却娇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他笑：“碰我一下的代价便是如此，你不服么？那再看下面的！”他身子一晃，便轻易地滑出苏宁的怀抱，右手伸向腰间的剑，左手向上一抬。一道银光升上天空，化作流星逝在墨蓝的天幕。

      他笑着，轻轻一颤手中的剑，雪亮的剑尖化作九朵雪梅，凄艳而诡异地盛开。

      萧无极深吸一口气，冷道：“杀，把这小娃儿和苏宁碎尸万断！”

      苏宁觉得冷，原来又是戏，未央不过又做了个游戏。自己全心投入、全意保护，却也不过是这场戏一个最自觉、最糊涂的配角。编了这戏、唱了主角的未央所要的也不过是一场完美的戏。刀光剑影算得了什么？无忧师兄已经失去，那梦萦魂牵的小人儿终不过是要他演一场戏，属于他的戏演完了便是结束，终场之时还有他立足的地方吗？苏宁淡淡地对自己笑着，眼睛已经看不清袭来的兵器。本就耗尽的体力再也不能提供给他支持下去的动力，他胡乱挥舞着随手躲过来的剑，只想着静静睡去，安稳地睡，再也不必见那个轻易便引了他的情绪的鬼灵精似的小人儿。

      十二年前夜魔教土崩瓦解，那染红了整个山峰的血雨仿佛再一次淋漓，师父抱着八岁的他拼命奔逃，躲在污水沟中留下的性命从此隐进黑暗。当年容光无限的夜魔教，从那一天起去掉“夜”字成了魔教，苟延残喘的几条性命改了名字叫做“余孽”，他便是那余孽之一。重伤的师父没能好好教他武功，偶然下山捡到昏迷的无忧，一身医术、温柔地无忧护着师父多拖了几年。却被针对无忧而来的恶人暗算下命丧黄泉，无忧也盲了一双眼睛。带了无忧来到京城，做了个杀手，转眼三年，却在无意中发现所谓的“师父”就是暗算了自己真正的师父和心爱的无忧师兄的那个恶人，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派进未央宫送死，却不料遇见了美丽的未央。

      短暂一生中所有的际遇掠过脑海，那个屡屡利用他的小小美人就那么突兀地停在他心上，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能抹煞，最后再看一眼吧，苏宁黯然回首，望向月光下那个精灵般的人儿。

      清冷的月光下，未央的身影轻灵如幽魂，与萧无极的高大的身影死死纠缠，地上点点滴滴不断撒落的是血，有萧无极的，也有未央的。未央紧紧咬着下唇，雪白的牙齿、渗血的猩红的唇，是美到极致的艳。

      苏宁投向未央的最后一眼，发现未央也在看他，而且张开口似乎在喊些什么，只是他听不见，眼前越来越黑，终于完全沉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