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里针----二目

作者:  录入:03-02

  对方一直非常耐心地等待,然而那种等待却换来了今日的结果。若换了是自己的话,只怕亦会感到异常震怒。他完全可以理解那种痛苦,那种恨不得把人煎皮拆骨的恨意。额骨来回地在地板上碰撞,他就像头狗一样被人抽住领口,进退不能地承受来自后方的冲击。
  很痛,很痛。四肢八骸都在呼叫着同样的讯息,杂乱纷扰的信息被不断重复,彷佛蜜蜂嗡嗡的振翅声不断回响。吴清义都感到混乱起来了,这样的酷刑到底持续了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还是已过了更漫长的时间?烟蒂掉落在地板上,又被皮鞋慢慢地搓灭火焰。有谁伏在他身上喘息了?都已经结束了吗?
  「……宝,都够了吧?」有个人半跪在他面前。
  已经可以休息了吗?吴清义闭目这么想着,没料到一度蛮力又提着领口把他抽起。有谁正在摇晃他,一看到他睁开眼来,有个声音便含糊地问道:「哭了吗?」
  然后那修长的手指又拿稳了他的下颚,强行把细长的鐡块塞进他的嘴里。吴清义知道那顶着上颚的硬物是枪管,即使被唾液沾湿,子弹在发射后仍会准确无误地通过他的脑干,从至达至处决的目的。
  当下黄墨正细心地拨开他的湿透的前荫,察视着他脸上的每个伤痕。他的声线平平淡淡的,彷佛从未曾因愤怒而沸腾过,自然也不像一个手指已准备扣上扳机的人会发出的声音:「只要你不来,事情就简单多了。叛徒。」
  吴清义看着黄墨的脸,似是呆住了般等待着。然而对方像是有很多未竟的心愿,在这关节眼上,硝烟的气味竟迟迟未在房中扬起。「吴清义,如果不是为了任务的话,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为了让他答话,湿漉漉的枪管亦顺着唾液自口腔滑出。生或死,就视乎他的回答。然而吴清义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堵住了自己的所有生机:「……黄墨,我从一开始便是个警察了。」
  剎时房中一片死寂。
  「我知道。」人人都等待着那个决定,而黄墨却垂下了他的手枪,屈膝从地面站起。只有吴清义被遗弃在后头,目送着那背项抛下自己离去。
  「宝,你要怎么处置他?」黄宣大概是追上去了。
  「关起来。」
  「可是……」
  「我说关起来﹗」
  斥喝声与门吱吱地关上的声响交迭在一起,无数的脚步跨过了他离开房间。当下吴清义只感到困倦极了,竭力便倒在自己酸臭的呕吐物上,任由股间湿冷的液体缓慢地渗出。一切彷佛又回到了第一天,他被一个人留在房间,在黑暗中等待未知的将来。
  而从那时开始,他便已错过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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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过来时,眼前只有一片明晃晃的白。虽然在一瞬间吴清义亦曾怀疑自己是否经已死去,但现实往往没那么仁慈。他的手臂上插着打点滴用的塑胶软管,伤口亦作了最简单的处理,除此以外一切并无甚么不同,他仍旧是衣衫不齐的,平躺在冰冷的石地板上。
  束缚着手脚的麻绳已经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医药用的绷带和三角巾。他的左手被紧紧固定在胸前,看来是骨折了,单是随着呼吸起伏亦能传来使人头皮发麻的疼痛。是麻醉药过去了吗?吴清义直视着天花板上灼灼发亮的光管,充足的光源令人无法分辨此际到底是黑夜还是白昼。不,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过麻醉。那狠狠踢到身上的脚印痕迹仍十分鲜明,说到底也没有人会为他痛恨的对象减轻痛苦的吧?吴清义笑了,一时间也难以解释自己为何会闪过这个念头。看来便是身体遭受了残酷的对待,他的脑子却仍迟钝地停留在平和的状态。
  他艰难地把头转向右边,视线正好对着这房间唯一的出入口。门下拉出了一道细长的光线,看来并未有谁在门外走动,不过吴清义却能感到房间外经已被严密布防。一阵消毒药水的气味扑鼻而上,房间看来已被人精细的打扫过了,不落下一点血腥、酸臭,以及失禁时溢出的尿味,不过要对他进行最终处置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吱——」
  在他闭目想象日后悲惨的遭遇时,门却出奇不意地教人打开。虽然很孬种,可看着那双皮鞋一步一步的接近时,那从身体深处冒起的颤抖便再也无可抑制的被释放出来。
  来人似乎也不在乎他畏惧的表现,径自走到房间的一角,拿起椅子便在地面拖出细长尖锐的声响。或许下一秒那张椅子便会摔落自己身上了,吴清义绷紧全身的肌肉作出承受冲击的准备,然而那四只椅脚却相当平稳地坐落在离他稍远的位置。有人坐在上面了,似乎是隔了好一会后,才意识到吴清义存在般开口:「啊,醒来了?」
  那声音并无显露出太大的期待。吴清义心道没有装睡或许是失策了,同时那只皮鞋便已向他的脸颊靠来。视线被强行调整,落在椅子那个高大的身影之上。黄墨低头下来,垂首便正对着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弯弯的,看起来有几分迷糊,似乎不能准确地定下焦距。
  难道是喝醉了吗?吴清义才方这么想,突然便有个酒杯正在他头上倾斜,滚滚的酒液毫无预告地流落到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中,便他浑身渗满一阵刺鼻的酒气。而黄墨就像个典型的醉汉一般,一手提着杯,一手拿着酒瓶,低头咭咭的笑了。
  「敬你的。」说罢黄墨又把酒倒满了,正当吴清义以为自己必将面临一番新的「洗礼」时,酒液却顺着酒沿咕噜咕噜的落到黄墨的胃里。
  一时是平静的,一时又会非常激烈,喝醉了的人似乎并无甚么逻辑可言,吴清义甚至觉得下一秒他的脸便会被那玻璃杯摔烂也不奇怪。然而黄墨甚么都没有做,只是坐在他的座位,沉默半响以后便喊出一声:「吴。」
  那似乎是他们俩还好着时,黄墨经常都会发出的声音。
  吴清义用右手撑着地面,顺着那呼叫声勉强坐起。黄墨在椅子上喝着酒,似乎连酒杯都懒得用了,直接便往嘴巴倒起酒来。吴清义搞不懂这是甚么回事,黄墨似乎只是来看着自己而已。没有恨,也不是报复,似是条件反射一样喊着他的名字。而他呢?却剎时感到喉咙干涩,连个音调都发不出来。平常他是怎样叫黄墨的?两个人之间又曾有过甚么亲?的暗号?他想不起来了,那似乎也不再重要,已经破碎了的东西也没有价值可言。吴清义干燥的嘴角传来裂伤的疼痛。既然如此,如今的那种对视又算是甚么?那种仿佛非常遥远,却又异常接近的水光……那种模糊掉视线的犹豫又算是甚么?
  「……我小时候总想要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由我自己挑选的,塑造的,除了我自己以外,对他人甚么意义都没有的东西。」酒瓶被放在地上,黄墨的身体亦徐徐前倾,没头没脑地开始说着关于自己的故事。「说来有趣,后来我有了妻子、有了财产、有了帮会的实权,可仔细想来,那些都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那双手灵巧地滑上吴清义的头颅,似是未曾有血液在其中流动过冷冻。耳朵被盖上,表情被绷紧,吴清义看着那个托着他的脸的家伙,不禁有了颈项会随时往任何一边折断的觉悟。
  然而黄墨的手却轻轻的顺着肩膀滑下,按住了他肩上的伤口,使力便挟着人与他一同站起。吴清义倚仗着黄墨的力量勉强站立,血液流动之时,双腿不禁泛起一阵恼人的麻痹。他皱皱眉头,回头却不觉便与黄墨平视。
  「被我弄脏了吧?」黄墨似乎是发现甚么可惜的事了,伸手便用衣袖擦干他被酒泼湿的脸颊。抽气扇的声响在房间中隆隆作动,吴清义这才察觉到气流所引发的寒冷,不觉便打了一个冷颤。
  然后黄墨便不说话了,沉思良久以后,终于转身把房门打开。明明没有接到指令,吴清义却毫无根据地认为自己理应跟随,于是便狼狈地扶着墙拐步追了出去。外边守卫的人见了他也很是惊讶,但看见黄墨并无阻止的意思,便放任这个叛徒逃走了。
  吴清义一路阑珊地走着,从狭窄的走廊爬上楼梯,又扶着楼梯的阶级爬上地面。这样的格局让人份外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看过。黄墨的背就在眼前,慢慢地晃动着,似乎份外耐心地等待他的移动,可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时又会马上走开。他走,他停;他停,他走。仿佛是机器运作时齿轮规律的运动,全然与个人的意志无关。
  如此运作了一段时间后,他们终于走上地面。在客厅的中心,吴清义看着从玻璃窗透进来,清晨淡薄的阳光,终于想起了自己会认为这所房子眼熟的理由。
  这里是黄墨当时曾说要买给他的别墅,说来讽刺,原来房子都已经安顿好了,只是它的主人却已变成了阶下囚。黄墨推开客厅的玻璃门,绕过了泳池走到后门。吴清义顺着他的轨迹走去,一边看着身旁泛着青蓝光芒的池水,想着这次若是被推进去,或许就不能再浮上来了。
  「那边……我已经装好暖水器了。」黄墨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停靠在他身后,似乎单凭气势便能使吴清义掉落进去。不过对方却没有那么做,反而竟脱下了身上厚重的外套,随意地迭了在吴清义的肩上。
  接而黄墨便把人往旁边带去,拉开了后园狭小的门,外边便是一条迂回曲折的油柏路。他把吴清义带到上面去,然后便往他的背轻轻一推。
  「不要再回来了。」
  声音比背上的力度来得要晚,到吴清义发现时,他便经已在那条小路上拔足狂奔。林影斑驳,寒风凛凛,说来奇怪,之前身上磨人的痛楚此时都已被他抛诸脑后,浑身的神经只专注着要逃离这要命的境况,自然也没有留意那原本待到身后的人。从山上修筑的油柏路异常陡峭难行,稍一不慎便会顺着山坡的走向滚落,变成了崖下的一具无名尸体。踏着脚下的碎石,吴清义伸手扶着树干拐了个急弯,一边还得留神有没有追兵从后赶至。
  黄墨大概是喝醉了,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地把自己放走。等酒醒以后,说不定便会后悔了。到时等待自己的只怕是更为可怕的羞辱。必须要跑快一点才成了,必须要逃走,他一边督促着自己的肌肉迅速运作,一边便连血液也不觉因此而沸腾起来,在背后蒸出了一重接一重的薄汗。
  从山上的私人道路到公路的距离其实不远,不过是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已,吴清义却觉得自己已花了一生的时间去摸索。此时山上那人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辨识的黑点了吧?他明明没有回头看过,心里却不知为何有这种确信。现在要快一点找到通往市区的路,只要能回到总部,说不定就安全了。虽然有隐忧,但黄墨若没有说谎的话,那上司并没有背叛自己。便是警察中真的有内应,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耍不出甚么花样吧?
  他现在需要水、食物、电话和休息……吴清义赤足顺着公路旁修筑的排水渠走着,仅仅是凭着意志力才能一直移动下去。说不定几公里外就有油站了,到时就可以找人报警……
  此时一辆轻型货车突然在他身边停靠下来。
  「啊?」在吴清义的认知里,这城市的人还没好客到会载一个衣衫褴褛,还满身是血的人顺风车的地步。
  果然那道车门一打开,里面便有几个人礼貌地点点头,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等你好久了,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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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黄墨自睡梦中惊醒过来,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浑身被汗湿透,连带呼吸亦因缺氧而急促起来。房间里非常幽暗,黄墨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本能地凭着几个物品依稀的轮廓辨识自己现正身在何处。
  接着他就想起来了,他正处于自己的别墅当中。房间内冷冰冰的,连一丝气息也没有留下来。这本来是买给青年安居的房子,可对方却一次都没有住下来过。对了,青年总是跟在自己身边的,那样快乐的笑着,那样温和地呼吸……砰﹗重物下地的声音打破了黄墨的思绪,回神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已伸了出去,座落在床边小几上的枱燈亦已悲惨下地。
  快冷静下来吧。黄墨对着颤抖不已的手如此命令道。然而脑内却禁不住把那一幕幕场景不住重播。青年落下的泪、血的味道、害怕的眼神、转身就往远处奔跑的背影……已经够了,他把青年放走了。所谓的将来也是可以预见的,不论对方奔向的是哪一个场所,最终也不会再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黄墨希望青年活下去,所以才会让对方离开的。不是出于一时的迷惘或是仁慈,他心里明白得很,再多的酒精也不能影响他的判断。正如青年所说的一样,他早就知道对方是个警察了。黄墨避开了地上的碎片,从床上走下来。一开始会注意到青年只是出于偶然,调查过后发现对方是潜伏在韦洛伯身边的卧底,也差不多该死心了。黑道和警察是怎样都凑不到一块去的。他明白再多想念也只是空想,反正当初也只是觉得合了眼缘,便是没有办法也没甚么值得可惜的。一开始是可以这样告终的,只是后来又知道了青年擅离职守亏空公款的事,只是后来又忍不住出手救了对方……
  而其实事情的本质从未曾发生变化。因为自己有了这样的妄念,所以对方的人生才会被阻碍了。他不怪青年,正如他自己也有许多不可动摇的立场一样,不合适的东西最终也会因为它的形状而被排挤出去。命运使然,世上的一切仍依着这法则运作。黄墨隔着窗户看着外头的月色。可尽管脑筋清晰得很,心脏的鼓动却无法轻易平复下来。既然一切只是命运,那当下这股愤怒又从何解释?那股使人夜不安枕的骚动又该从何说起?
  「哈哈。」看得通和想得破到底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黄墨拨开被汗水沾湿的头发。既然青年已不在这房子里了,令人留下来的理由亦已全部消失。
  他一边这样想,手一边便已动作起来。穿上了鞋子,扭开了门锁,黄墨摸黑从房间里平稳地步出,一直顺着房子的动线设计移动。不到一刻他便可以离开了,然而途中却被某道房门后传出的光线却吸引了视线。是有谁在吗?黄墨向黑暗中不知名的对象发问,然后便在门缝中窥见了兄长和费律师的身影。
  黄宣就背向着门,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费律师站在桌子旁边,一边把手上的文件往桌面放下,一边喃喃说道:「做出这样的安排,难道你就不怕墨爷生气吗?」
  「当然会生气吧?」黄宣这样说。「不过都已经做到这地步了,你还会有这种顾虑?真不知该让人有甚么感想才好,只能说你们主仆都太过仁慈了。」
  「我本来只是要姓吴的离开就好。」
  「离开就好?不是吧,当初这样的设计他,不就是了免除后患?」黄宣摇摇头,接着又道。「我那个弟弟我还是清楚的,他就是护短。纵然有再多的证据,只怕不亲身体会一次背叛的滋味,还是不会的死心的。之前我也像你那样,想要偷偷把人解决掉。记得那次枪战吗?本来是想赖到仇家头上的,谁知道还是不成。看着他把人背回来的样子就知道了,必须要通过伤害才能够保存住我的弟弟的。」
  费律师垂下目光:「……我只是在想这样是否必要而已。」
  黄宣却像听到甚么好笑的话一样笑了出声:「必要?阿琪,你别开玩笑了。难道你没看到吗?即使像今次这样伤透了心,把那家伙打个半死了,最后他还不是把人放走了?有了一次必然会有第二次,你能保证他们再次见面就不会怎样吗?只要吴清义还活着。」
  「……」
  「哪有甚么不好的,对方一定会替我们狠狠教训他的吧?毕竟也不是第一次,接连栽倒在一个傻小子手上,便是一般人也会受不了吧。这次他还不幸当了我们的替死鬼,若不主动把人交出去,只怕会危害到两派安好。如今不就正好?就说我们也被蒙骗了,为了赔罪就把人送上,放低姿势之余,顺便还可以清理门户。」
推书 20234-03-01 :夜盗(修改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