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最小的妹妹,嫁了个武将,丈夫常年不在家,肚子却自说自话地大了起来,直到生下何欢,她也没透露过那野男人到底是谁。
这件天大的丑闻因为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被悄不作声“一床锦被掩盖了”。武将丈夫自然是很愤怒,一腔怒气全发在妻子身上,不到半年何欢的娘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何欢被两家人当皮球踢了两年,终於还是我这位四婶心软,大发慈悲把他收留了下来。
从那以後,我有整整十年没再见到他。何欢在四叔府里的身份地位太过暧昧,非主非仆,再加上那样的尴尬身世,四婶当然不太愿意他出来见人。
第二次看见他,是在载耆堂哥大婚的那个晚上。
实际上,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他。我喝醉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这对我并不算什麽希奇。奇的是身边躺的竟是一个男人。
“这是怎麽回事?”
我皱眉的样子大概是比较吓人,那少年竟发起抖来,洗得泛白的蚕丝被下露出雪白的肩头,倒是一种雌雄难辨的风情。
不想跟他罗嗦什麽,我掀被起身想走,却见被窝里一块块鲜豔的血痕!少年身下,兀自渗著粘稠的血液。
原来这种事的第一次,男人也会流血啊!
那些个欢场女子在痴心碰壁以後,送我个外号叫“冷面修罗”。我却从来不曾扔下尚在流血的床伴一走了之。实际上,我经常被那些女子说成是她们所遇到最温柔体贴的男人。
其实我并不温柔,只是这年头能把贱民当人看的贵族太少。
仍然紧皱著眉,我盯著少年身上横七竖八的绳索和青红紫胀的伤痕,低声问道:“这都是我干的吗?”妈拉个巴子老子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好这一口!
他点点头,长长的眼睫毛飞快地忽闪,用轻到几乎不能分辨的声音道:“求、求求你,疼、很疼───”
我低头看著他胯下那根已肿胀成青紫色的东西,上面捆著的细绳勒进肉里足有半分之深。这麽敏感的地方,平常连碰一碰都反应强烈,这样被束缚了一整夜,他是怎麽熬过来的?
板著面孔为他解了半天,终於解开了那细绳。看著那迫不及待喷涌而出混杂著血丝的白浊液体,虽然始作俑者是我,我却还是觉得莫名的恶心。十岁就已经有了两个收房大丫头的我,连自己的那玩意都没怎麽认真碰到过,倒在这儿给他弄了半天!
憋著满心的不耐烦,我倒了盆水为他洗干净了身子,按他说的从抽屉里找了药给他敷上。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才想起酒後无德,连人家的名字都还不知道,遂出於礼貌问道:“你叫什麽?”
少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悠长的睫毛象蝴蝶的羽翼般垂下,盖住了眼神,低声答道:“我叫何欢。”
我正笨手笨脚地套著马夹,听了这话不由一惊,手下用力,就听“哧啦”一声,盘龙钮子被我撕下来半边。
何欢───我仔细打量少年的眉眼,想在上面找到十年前那个小男孩的影子。
没有。眼前这少年的眉宇间除了忧郁和恐惧什麽也没有。当初让我惺惺相惜的寂寞空灵已荡然无存。
我松一口气。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庆幸。
“我的名字是爱新觉罗───”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我的话道:“我知道,你是载恬表哥。”
这钮子是弄不好了。我不耐烦地甩甩手,任马夹的领子胡乱敞开著,冷冷地看著那个坐在床边的瘦弱身影,道:“原来你认识我?”
如果他早就知道我是谁,那麽我大有理由怀疑这整件事情是一个阴谋。大哥早夭,宫里头又一再放出风声来说太後有意将二哥过继膝下,身为三子的我,不仅将来坐定了亲王的位置,而且会是当今圣上的胞弟,想要打我主意的人,多了去了。
少年见我目露凶光,竟吓得哆嗦起来,颤声道:“我、我不会把昨晚的事说出去的,真、真的───”
我轻蔑地哼一声,道:“凭你也敢?”抬脚跨出了房门。
没想到这麽快又遇到了他。半个月後的一次夜宴上,载耆堂兄竟然带了他来。
他显然并不习惯这种声色场合,看他坐卧不宁的样子,简直是受罪。
当他身边那个娼妓将手强行伸进他的衣内时,连载耆都看不下去了,喝道:“滚下去,谁准你在这里捣乱!”又换了一副腔调对何欢道:“过来坐哥哥这边,别叫那些脏女人碰你。”
这话说得新鲜!我看著载耆,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子纯粹是色中饿鬼,号称能同时与六个女人在床上大战三百回合的,这会子倒嫌起女人脏来了!
载耆愠怒地瞪我两眼,想回敬我又怕惹恼了我,以我的性子,会干脆不管不顾地把他的事都给兜出来,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敢说什麽。
何欢却在这时苍白著脸,低声说了句什麽。
载耆朝他弯下身,鼻子都快碰到何欢的脸颊了,用我从来没在他口中听到过的甜腻声音道:“那你别再喝了,我陪你去吧。”
何欢摇摇头,慢慢站起身来,定了定神,仿佛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然後,他低声道著歉,退了下去。
他的退席丝毫没有影响到其他人的寻欢作乐,原本他就是可有可无。我想在场的大多数人恐怕连他的身份都不是很清楚。
过了很久也没见他回来,载耆的眼睛已经在不安地睃寻著他的身影,却被我一早拨了去他身边坐著的两个娼妓缠得死死脱不了身。
趁一众人等酒酣耳热之际,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外面不知什麽时候下起雨来了,晕黄的灯光下,雨丝绵延不断。
而痴痴地站在檐下看雨的,还是当年那个人。
走到他的身後,我轻轻咳了一声。
他蓦地转过头来,看清是我,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恐慌。
我又干咳一声,道:“你不用怕,这次我没喝醉。”
也不知他是想起了什麽,脸竟然变得通红。
连耳朵都红了。我忍不住伸出手,在那小巧通透如玉雕般的小东西上摸了一下。
触感柔滑而温暖。我的手失去了控制,顺著那雪白的颈项一路向下而去。
没有反抗。我看了看他的眼睛,有些吃惊地发现那里面充满了痴迷和眷恋。
这孩子,他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居然喜欢上我这样一个没有心的人,不会有好结果的啊!
我叹息著,吻住那两瓣淡粉色的薄唇。他的口中,是淡淡的处子香味,通常只有自幼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才会有的。
廊檐下挂著的风灯爆出了几点灯花,“扑”地熄灭了。
我的唇停留在身下人精致的锁骨上面,手指摸索著他的衣钮。
黑暗中,他的声音飘忽不定。
“载恬表哥,我知道你不会真的喜欢我,你根本就不喜欢男人,而且,我的身世又是这样-------可我喜欢你。载恬表哥,我喜欢你。从我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一直喜欢到现在-------那天也下著雨,你的眼睛,冷得象冰,可是看我的时候,就象有火在烧,会燃烧的冰-------”
不管是出於对肉体的迷恋,还是出於真心的喜爱,我开始与何欢频频相会。
这是不是爱?我不知道。只是与他见面间隔的时间超过三天以上,我就会坐卧不宁,神思恍惚。
我始终不让他在公开场合与我同时出现,严厉禁止他对别人提起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告诉他,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一个尊贵的未来亲王是不可能和他这样身份低微的人发生什麽关系的。
只是我渐渐迷恋上了他身上的味道。对於我,那清淡的、若有若无的体香是世界上最有效的催情剂,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为我娶的妻子能够让我到达如此快乐的颠峰。
偶尔我会在他身上发现被长指甲划出的血道和火筷子烫的焦痕。他告诉我是因为偷偷溜出府门被姨母发现而遭受的惩罚。
不是不心疼的。当时我也会把他抱在怀中,好言安慰,心里发誓下回再也不随便叫他出门害他受罚了。
说归说,一到了欲火中烧的时候,哪还管得了那麽多!偏偏何欢也是个不怕死的,只要一接到我捎去的信,甭管是过节还是半夜,哪怕是翻墙撬锁也要出来和我相见的。
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那次喝醉了以後我对他施暴的往事,我却完全不能忍受任何让我想起当日的东西。日子一长,我们都忘了开初的缘起是为什麽,却变成了他小心翼翼不敢提、我只要一听就暴跳如雷的局面。
时光就这样轻轻悄悄溜走。二哥真的入了宫,成了帘子後面那个老太婆操纵的又一个木偶。我则被封为怡亲王,越发的胡天胡地、没人管束得了。
最享受的,当然是与何欢在一起的时候。温驯得象一只小猫,心底的疏离感却象一层冰凉的琉璃,冷冷地隔在两人中间。对於我这样天生害怕被束缚的人来说,这种感觉,是最舒适的。
从来没想到我的外貌会成为所有悲剧的引线。
以我的性格,实在是很难讨女人喜欢,却因为外表的俊秀,经常会被只懂看男人面孔的糊涂女孩子缠上。
自幼一帆风顺的我,任性惯了,即使拒绝也不会委婉。特别是有了何欢之後,再无他想,对待那类女子就越发的生硬。
惹出祸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一次,那女人在我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之後,并没有象其他女人一样躲到一旁去偷哭,却不知怎地打探到了我和何欢的不伦之恋,跑去我妻子阿秀那里大肆挑拨。
娴静的妻子对何欢的事恐怕早有所察觉,却因为我对她表面上的尊重而让步了,我也乐得在她的默许下放纵自己。
这一次,她却被那个厚颜无耻的女人逼得不得不来个捉奸成双。
我从来没想到女人的妒忌心能可怕到这个地步。还以为所有女人都象阿秀一样宽容呢。说到底,是我的任性坏了事。
也害了何欢。
四婶的震怒是不消说的。她当年收留何欢已经是冒了损伤名誉的危险,如今这受恩者却忘恩负义、做出这等鲜廉寡耻的事来!
她将何欢痛打一顿後赶出了府,连衣服都没给他留。何欢是只穿著内衣被赶出门的。
我在这种时候却只能做个旁观者。後院的火还没灭呢,我哪有精力去管他的事?何况,我又能以什麽身份介入到他和四婶之间?
事情平息半年之後,我开始暗中查找他的下落。可是太难了,偌大个京城,象他这样年纪的年轻男子数以千万,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到了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他对我并不只是一个床伴。我爱他,这认知来得太晚,让我迹近疯狂。人是多麽愚蠢的东西,总是要到失去以後,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
有一次,我差点就以为我找到他了。
那是在六叔府里的一次宴会上。我略微喝多了一点,把那个背影酷似何欢的年轻人当作是他抱了个满怀。
直到他回转头来诧异地看著我,我才蓦地清醒过来:他不是何欢。他有著与何欢相似的眉眼,眼底暗藏的凛然之气却是何欢绝不会有的。
“抱歉抱歉,杜公子,我这个哥哥一喝醉就会乱认人的。”
气喘吁吁赶来解围的堂弟载醯这样解释著我的行为。我苦笑著默认,不然要怎样?说我不是乱认,而是把他当成了自己最喜欢的娈童?
那杜公子倒是气度不凡,对我的唐突并未十分计较,反而微微一笑,道:“怡亲王请保重身体,不如到後面厢房去歇息片刻。”
载醯连声应了,拖了我就往後院走,一壁低声埋怨道:“哥哥你少给我惹些祸吧,你知道那杜云荃是什麽人吗?你也该知道,现在南边长毛闹得厉害,连我父王见了曾相爷也要情让三分的!你倒好,生生的把人家的忘年交抱在怀里头叫亲亲!”
我满心的沮丧,也没仔细去听他说的什麽。这些话,直到两年以後,在何欢被曾相出钱从收容他的人手里买下,拿来“宰白鹅”(清代官场一弊,专门有人花钱买穷极之人冒名顶替他人问斩),我才算真的明白了。
众所周知,我的皇上哥哥并无实权,而且事已至此,即使能揭穿真相,何欢犯下的欺君之罪也是死罪一桩。
我救不了他。找了他三年,终於有了他的消息,他却要死了。命运原来是如此残酷的东西!
执刑的前夜,我买通狱卒,见了他最後一面。
他竟然不认识我了。或者,他是假装不认识我。是为了怕连累我,还是怀恨在心不愿理会?
我无从分辨。那一刻,我冲动得想劫狱,却被他的一句话阻止了。
“怡亲王,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该为你的两个儿子想想。难道你忍心叫他们象我一样,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有什麽东西堵在我的喉头。原来他一直都在关注我的一举一动!他知道我和阿秀在一起了,他也知道阿秀在两年前为我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却始终不露面!是对我彻底绝望了吗?这孤苦无依的三年,他是怎麽度过的?从他被卖了“宰白鹅”这一点来看,那家人对他是毫无情分的,他又是带著怎样的心情,甘愿替素不相识的人去死?
“怡亲王,午时三刻已到,请发令。”
我木然地转头看看那木苏,点了点头,将令牌掷到案下。多麽讽刺!竟然叫我做何欢的监斩官!亲手下令结束心爱的人的性命,谁能体会这里面刺骨的痛?
刑台上,被铁链和镣铐重重绑缚、越发显得瘦弱的何欢看向我的座位,唇角居然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郐子手抡起了大刀,带著疾风砍了下去。
“怡亲王、怡亲王!你怎麽啦?”
周围人的惊呼声中,那一直梗在我喉头的东西喷涌而出,眼前一片鲜红。
那一刻,我终於明白,原来,爱比死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