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中+番外————薄荷酒

作者:薄荷酒  录入:02-22

      唐梦的声音一向很好听,风动碎玉一样的声音。

      左回风和唐斐的脸上,都有一丝讶异。

 

      我追逐着唐梦的眼睛,可是她已经别过头。长长的黑发在风中不住飘摇,半遮着那张秀丽的面庞,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以确定的是,从头到尾,她没有看我一眼。

      我听见左回风对我说,秋,跟我走吧。

      如果说几个时辰之前,我还丝毫没有想到要离开唐门的话,那么几个时辰之后,我发现自己只剩下离开一途。

 

      即使在很久以后,当我试图把所有的事情完整地回忆一遍时,仍然觉得那个漫长的夜晚像一团混乱而深不见底的漩涡,各种东西绞作一团,看不到来处也找不到去路,其中有关唐门的一切都是冷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那种所有的凭依一个个消失,所有的通路一条条被堵死的感觉鲜明而深沉,如影随形般附着在体内某个地方,久久无法褪去。

 

 

      番外:如梦隔世

 

      距我十余丈远处,唐门最荒凉的角落里,有几个人在对峙,其中两个人的身上,系着我过去十九年的人生。

      我潜在深深的长草里,隔着影影绰绰的灌木朝他们凝望,一切尽收眼底。

      清寒彻骨的夜晚,弯弯的新月在薄云里穿行,朦胧如画。

      我做了一十九年的梦,就碎裂在这个月色渺渺的晚上。

 

      唐御和唐祁从我身边经过,一个扶着唐靖,一个搀着唐崴,心事重重地交换目光,越走越远,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我的眼里也没有他们,因为唐斐依然半扶半抱着悠哥,静静坐在原地。

      唐斐其实比悠哥要大一岁,比我大三岁,可是我从九岁起就不肯叫他哥哥了,他是唐斐,不是我的兄长,悠哥才是。

      即使自己动弹不得,悠哥还是有办法收拾掉两个本事相当不赖的唐门弟子,可是我知道他是赢不过唐斐的,他狠不下心。远远看去,在火把柔和的光晕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不见半点血色。


      从在金陵重逢起到现在,悠哥的身体一直很糟,况且今天……他实在伤得不轻。

      我很想从藏身的地方直接走出来告诉唐斐,只要不难为悠哥,左家也不会难为我们;但我没有把握他会听我的,认识他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前天刚刚大吵了一架,确切来讲是我在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然后转身走掉。气得浑身发抖的我,在他眼里和被寒风吹得簌簌落叶的树木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我只有屏气凝声地等待,我想他终究不会对悠哥怎么样,尽管心狠手辣,但他在意悠哥,决不会让他就这样伤重不治。

 

      这次回来,唐斐从不曾对我疾言厉色,大多数时候他的态度很温和,几近温柔,脾气比原先好了很多。我悄悄地打听,人人都说他两年来几乎没有对谁动过怒;只有我回来那天狠狠发作了一场,令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兼不寒而栗。


      然后是悠哥回来那天,唐斐居然当众打了唐绝两记耳光。可怜唐绝在门中的地位向来低微,一天之间,先是得以奉令向悠哥寻衅,继而蒙从不发火的掌门人亲手赐了两巴掌,最后又被我叫去问话,一时间简直风光无两,人人侧目。


      尽管不是为我而发火,我还是觉得安慰,无论如何,只要还会在意还会生气就好,他的血还是热的。偷看了悠哥写给他的信后,我一直很担心,担心他,也担心悠哥。他们两个人心里的结,就像乱麻一样彼此交缠,谁也理不清。唯一的默契,恐怕就是不约而同地瞒着我。


      只是能瞒几天呢?他们好象忘了,我是唐门最好的暗探,最最擅长的就是找出旁人想要隐瞒的事情。

 

      即使知道了,我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和唐斐吵架。在天香楼时,从来用不着这么没风度,我有比动怒更好的办法。欲语还休、浅嗔轻颦乃至梨花带雨,我的武器千变万化,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终归会受落其中一种。


      除了唐斐,只除了唐斐。他根本不在乎我说什么、做什么还有怎么样,他有千百种办法可以应付我,我束手无策。

      同样令我无从下手的人还有一个——那个每次交锋都令我刹羽而归的左回风。我一直觉得他没多厉害,也不过是占了一点点上风而已,可是不管我费多大力气,用什么方法,他始终占了那么一点点上风,然后顶着一张冰脸看我怒冲冲离去,在那个时候,他的眼睛里会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实在同情悠哥,居然被这种人看上。

 

      原处隐隐传来更声,杂乱的思绪一下子断了线,接不上了。我抬起头,看见唐斐突然在悠哥身上点了几点,一直紧紧绷着的身体顿时软软地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

      唐斐伸出手,缓缓把那具已经毫无知觉的身体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身边的火把渐渐熄了,可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我的心跳突然急促起来,一声声像鼓点般响彻耳际。心头一点冰寒变成几点,渐渐联成了线,再渐渐联成片。

      不会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

      隔着枝叶扶疏的灌木,我清清楚楚看见唐斐的手掠过悠哥的发际,把一绺发丝拨到后面。下一刻,悠哥平时束发用的青色布带落在地上,柔长黑亮的头发流水般泻了下来,衬得毫无血色的脸庞愈发地白。


      门中每个人都知道唐悠长得很美,一直很美。

      有一会儿工夫,唐斐几乎是痴痴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月华如水,静静洒在地上。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终于覆上了眼前苍白的嘴唇,长久而辗转地吻着。

      我蒙住眼睛,不要看,一片片冰寒席卷全身。离得这么远,还是可以感觉到唐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温柔而痛楚,令人几要肝肠寸断……

      那样的吻,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得到过。

      那一幕其实是很美的,如果那两个人不是唐斐和唐悠,我一定会这么觉得。

      放下手时,唐斐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他不知道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我正全身冰冷地看着一切,也许即使他知道,也不会停下来……

 

      小时候,悠哥总是说我的名字好听,他说唐梦就是甜甜的美梦的意思。他其实一直都错了,就好象他叫唐悠一样错了。原来的掌门夫人,也就是唐斐的母亲曾经把我抱在怀里温柔地摇着:“小梦,人生如梦,你可要记得……”


      小梦,人生如梦,你可要记得。

      我做了一十九年的梦,碎了。

 

      依稀想起,几天前的这个时候,我正披着嫁衣坐在新房里,等着唐斐用秤杆挑开眼前缀着珍珠的红纱盖头。隔了轻红的纱幕,眼前的一切都晕成了深深浅浅的红色,属于我的红色,属于我的唐斐。


      结果唐斐喝醉了,醉得刚好不能亲手揭下那层泛着我一生喜气的红色。我扶他躺下时,他拉住我的手,醉意迷蒙地对我笑笑:“我们再来喝几杯,难得你们两个都回来了。”


      他已经忘记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他不知道我一直偷偷地等待这个夜晚,已经等了很久,久到以为今生都没有希望了。

 

      唐门对家传的武功、药学以及医术都非常珍重,向来传媳不传女。女孩子想得到真传就必须在祠堂歃血立誓,今生今世若不能嫁与唐门中人,就一生不嫁。如有违背,纵然逃到天涯海角,唐门也必将其追回处死。


      对大多数女孩子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本事而是幸福;况且本领越好,死在江湖上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同龄那么多女孩中,只有我七岁那年立下了这个誓言。

      立誓那天阴雨绵绵,我独自跪在宗祠里。先立誓,后拜师,整个仪式鸦雀无声。我身边两侧站满了师叔师伯,表情都很严肃,他们看我的眼神大多复杂而闪烁,有疑虑,有担忧,还有怜悯。那种沉重肃穆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若不是唐斐和唐悠就站在不远处担心地看着,我说不定跪到一半就会转身逃走。


      直到两年前私下里大动干戈地查了一番,我才辗转地明白当时的气氛何以如此凝重:我的母亲就是由于破了誓被处死的,她叫唐盈。

      唐盈的名字在唐门是个禁忌,小时候无论我如何追问,叔叔伯伯们最多含糊其词地告诉我父母都是唐门中人,双双亡于江湖。托悠哥去帮我问,同样什么也问不出来。

      可是十余年前,蜀中的唐盈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我的一位客人在历数天下美女时是这样告诉我的,当时他的神智像是突然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真是灿若明霞般的美人啊……”


      我在能记事之前就没有了父母,三岁才被接回唐门,由掌门夫人亲自抚养。她不但宠我,而且一向愿意让我自己对各种事情做决定,连这么大的事也只是轻轻问一句:“真的想好了?小梦,以后后悔也来不及的。”


      我不后悔,即使现在也一样。那时候唐斐10岁,唐悠9岁,都已经开始习武很久了,平时几乎没时间和我一起玩,我只想追上他们的脚步……

 

      若干年后,门中的女孩们开始羡慕我,因为我会功夫,而且唐斐和唐悠都只对我好。我得意洋洋之余又有点无奈——和他们两位关系好,其实意味着麻烦不断,特别是在掌门夫人过世之后。


      找唐斐麻烦的人从一开始就有许多。因为他体内流的不是唐门的血;因为掌门师伯面上和蔼,其实不喜欢他;某种程度上也因为将来必定会执掌唐门的唐悠只肯与他亲密无间,旁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还有,大多数时候,厌恶与欺侮是不需要理由的。

      唐斐小时候很倔强,一句“野种”足以引发一场大战,不将骂他的孩子揍个头破血流是决不会停手的,结果就是自己浑身伤痕累累地被罚跪,往往一跪就是一天一夜不准起身也不准吃饭。久而久之,唐斐将独善其身的诀窍运用得炉火纯青,因为一旦起了冲突,无论输赢,只要告到掌门那里,吃亏的最终还是他。


      悠哥起初会帮着他打架,后来发现不是办法,慢慢学会了用手段——搬出自己的特殊身份来解决问题。

      没有人当着悠哥的面对唐斐出言不逊,各种流血冲突都发生在背后,悠哥赶到时往往已接近尾声;悠哥于是二话不说扑上去拉架,将双方勉力分开时自己通常也中了几拳几脚,他也不管这些拳脚究竟来自对方还是唐斐,一律顺理成章地指着身上的淤青朝着对方连责问带威胁带恐吓,吓到闭口为止,唐斐的一场处罚便化解于焉。


      负责通知悠哥及时赶到的,则是我,我常常像尾巴一样粘在唐斐身后。

      然而唐斐是不愿意悠哥来解围的,他从来没有表示过感激;相反地,他会生气地用力推开他:“谁稀罕你来掺和!”一瘸一拐扬长而去。

      这种时候我常觉得他步履蹒跚时也比旁人潇洒许多。

      之后一两天内,他肯定不理悠哥。我最喜欢这种情况,唐斐只能和我做伴,悠哥也只能找我说话,我一人独占他们两个。因此,唐斐头也不回的背影令悠哥微愠无奈,令我窃喜。


      我想唐斐毕竟比悠哥大一岁,屡屡要他帮忙实在很没面子,悠哥也这么想。

      被包围在亲情里的悠哥和我,能想到的其实都很有限。

 

      也许就是因为儿时几乎不曾间断的打架,在练功时,唐斐的狠劲无人能比,他的功夫在年青一辈中首屈一指。他与悠哥两个人如果认真较量,悠哥基本上会输;然而只要是正式当众比试或是在掌门师伯面前,输的人一定是唐斐,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来自悠哥的麻烦也不少。

      随着年龄增长,悠哥的性情日渐沉静恬淡,又是掌门师伯的孩子,原本属于那种绝少有机会惹事的人;但是只要事关唐斐或者我,事情就难说了。

      悠哥很有才,可惜的是以唐门的眼光而论,他的才华属于“歪才”。唐门重毒远甚于重医,他正好相反,对各种致命毒物毫无兴趣,反而喜欢配药。

      唐门剧毒之所以横行天下,见者披靡,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一旦中毒,除了本门解药外无人能解。事实上还有许多种毒是没有解药的。悠哥认为盗亦有道,没有解药的毒就不该使用,所以年岁稍长之后,他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独自呆在房间里为这些无解的毒配制解药。


      到了最后,师叔师伯们每每制出一种新毒,几天后悠哥就会制出解药。掌门师伯对此啼笑皆非,极力想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制毒上,悠哥却执拗得很。

推书 20234-02-22 :纵横江湖之绝代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