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歧路 上————燃墨

“开始。”

话音未落，佟立闪电般出了第一拳。

尹沛却也丝毫不乱，左脚一错便闪身避开。佟立迅速化拳为臂，向他摔去。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很快就打到一起。

每回格斗课这都是必经过程，佟立借此来与尹沛进行演练。接下来，他会根据过招情况确定训练的内容。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相当与时俱进的教学方法。

咚！

砰砰！

两道身影撞在一起，顷刻分开。

佟立总算停止动作，看向尹沛的目光却阴晴不定，良久才说：“你今天有点退步，心思跑哪去了？”

“没有啊，佟教官。”

“你自己心里清楚。”

尹沛不说话了。

自己心里当然清楚，他确实心不在焉。

佟立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将今天的训练布置下来，并不时对尹沛的运劲方式、动作细节以及呼吸节奏进行纠正和指导。没过多久，尹沛已是满头大汗。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角上，白皙的皮肤上升腾起一抹微红。

此时他离成年尚有一段距离，但身体的发育已比几年前要好得太多。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显露出匀称的骨架和流畅的肌理。尽管看那张脸是还带着点青涩的清秀讨喜，但身形已隐约透出些与佟立相似的力量感。

“停一分钟，喝水。”

第一个小时结束，佟立的声音干巴巴的从旁边传过来。尹沛调整呼吸走到他身边，拿起水瓶慢慢喝。

“继续。”

重复了两次以上的情况，尹沛期盼已久结束的话才终于从佟立口里吐出。他正朝门外走的时候，佟立突然又开了口。

“下次用心点。”

“知道啦教官。”

抛给对方一个乖巧的笑容，尹沛出门左转，朝洗手间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不慢，气定神闲，看不出一丝一毫此时他内心的急切。

急切归急切，嘴角却翘出一道胸有成竹的弧度，尹沛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完善整个计划。

下堂课在一刻钟后，要想不惹来怀疑，他所有的时间就是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他必须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从洗手间出来，经过安装有摄像头的几处部位，通过楼梯上到地下一楼，如此拐弯抹角的前往目的地。

尹沛在即将离开的巡查帮众的注视下进入洗手间，关上门，数了十秒钟。再出来，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时间计算得刚刚好。

嘴边的弧度加深一分，他迅速往楼梯口拐去。

曾经的尹沛，对鲲鹏帮不可谓不了解。

尹家小少爷的身份，帮里的猎鹰，成年后他在这个帮会里有着虽然不够绝对、但也不算小的权力。鲲鹏帮的各种资料，相当一部分现在还没教给他的内容，他全都一清二楚。这是被摆在所有人眼前的帮会，做的全是拿不上台面的事情。因此这座建筑的结构与一般的房屋迥然相异，电梯直达地下三层，根本无法在一层和二层停住。按照惯常的思路，人们往往会认为既然要紧的东西被放在地底，那么显然最深处才是最重要的地方。而鲲鹏帮却刻意将这点违背，真正的核心被放在地下一楼。

尹沛的步子迈得极大，速度很快，脚步却放得极轻，不至于被人听到。这里的一些走道安放有摄像头，但他深知它们的死角在哪里。灵活的矮下身体，贴住墙根，整个人哧溜一下便巧妙的穿过了摄像头的范围。走过从地下三层到地下一楼层的楼梯，尹沛总算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前。

记忆告诉他，这里就是尹沛能够获知答案的地方。

尹韬在鲲鹏帮内的书房。

房门正紧闭着，右边的墙上安着一只电子键盘。侧头想了想，尹沛抬起手，指尖在记忆里的几个数字上轻轻点过。喀哒一声，门开了。他满意的牵出一缕笑意，这密码是今年使用的版本。当初他在记录里看到，觉得数字好玩记了下来，从没想到会在重生后用到。这间屋子的布局与尹家大宅的书房极其相似，几乎要围绕住整个房间的书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就像真是一间书房。

尹沛顺手将门关拢，拧开台灯。

他并没有去搜索摆在面上的任何东西，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事实上只要足够细心，就能看出，暴露在视线里的空间与真实的空间存在着一种奇特的差异。

尹沛径直走向左边第三个书架，抽出最上层的一本书，按下开关。

书架被缓缓推出来，外面昏黄的灯光涌了进去，鲲鹏帮真正隐秘的所在才终于显现在他眼前。

一叠叠文件整整齐齐的堆放在桌上，尹沛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尹韬平日里并不会总在鲲鹏帮里坐镇，帮派的许多行动细节都由下属汇报上来。流程是由几名副帮主将这些文件交给莫叔，再由莫叔放到这里。

但随着越来越接近那张桌子，尹沛的步子却慢了下来。

时间很紧，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迟疑。明明知道只要伸出手去，或许不仅是关于陆青远的疑问都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但他还是迟疑了。

如果真像他猜测的那样。

如果不像他猜测的那样。

如果……

心跳得没有一点规律，充塞在胸臆间的情绪似乎叫做……惶惑。包含了一点对即将揭开的谜底的彷徨、恐惧、疑虑、或许还有担忧。

“沛沛？别发呆啊，快点！时间不多了！”

“……嗯？哦。”

直到白泽的声音从衣服里着急的传出来，尹沛才蓦的一下惊醒过来，朝那里伸出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

***

这一层除了尹韬的书房外，就只有控制着整个帮会电脑系统的机房，通常都很少会有人出入。其余的房间全都空着，反正对鲲鹏帮而言，地皮不值钱。但很少并不意味着没人，比如现在，就有一个人影从走廊深处走了出来，不急不徐的朝楼梯口的方向行进。经过右侧设有电子键盘的那扇门，这道人影忽然停了下来。

地下没有自然光能够射进来，照明全靠灯光。因为人烟实在太荒芜，所以地下一层通常只开着走道两端和楼梯口的壁灯。

这道人影站在那里，却抬起手按开了旁边的灯。他的视线在键盘上凝了片刻，又慢慢转向旁边和下方。

狐疑的暗芒从这双眼里飞快流过，下一秒，他关上灯继续前行。

一分钟后，尹沛面无表情的从门里出来，长长吐了口气，看了看四周，才飞快从原路返回到地下三层。

“安叔。”

一踏进这堂课的房间，尹沛不禁微微吃了一惊。常比自己晚上一两分钟才到的这门课的老师安知行，此刻竟然已经坐在了椅子上。

看到他进来，安知行放下手中的茶杯，冲他笑了笑：“小少爷来啦。”

“嗯，安叔今天很早啊。”

“是啊，呵呵，小少爷今天倒是晚了一点。”

安知行又笑了一下。

他的年纪比佟立要轻，笑的时候眼角却弯出几道显眼的细纹，同时眼里顺势荡过几丝捉摸不透的微光。

“咦，有吗？”

尹沛若无其事的反问，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安知行的这句话……就好象带着点什么别的意味。

是哪里露出了什么破绽吗？尹沛在脑海里回顾了一遍刚才的情形，确定自己没有撞上任何鲲鹏帮的成员。

只是……错觉吧。

“呵呵，大概自己是不会这么觉得。”

安知行很干脆利落的截断话题，手伸向一旁的机箱，按下了上面的开机键：“那我们开始上课，要学的只是简单的程序语言罢了，小少爷不管喜不喜欢，学学也没什么不好，用不着故意上厕所拖延时间，呵呵。”

22.真相

“原来真的和鲲鹏帮有关系……”

关上房门，确保家里的佣人不可能在附近出没，尹沛在床沿坐下来，游移了半天的视线才终于对上重新变回动物形态的白泽。

面前那双眼睛带着的一点忐忑，让白泽觉得心脏好象突的被揪住般，不由自主的就抬起爪子，轻轻在他腿上安慰的拍了两下。

尹沛却又垂下了眼帘。

那时候，从书架后面出来，难以描摹的滋味在血管里奔流，让他的脑袋里只剩一片懵懂的茫然，脚步也虚浮起来。直到走出那间房，神智才慢慢回到身体里，但接下来的那堂课他比前一堂更心不在焉。

在鲲鹏帮里他果真找到了与陆青远相关的痕迹。

一是一份调查报告，里面林林总总非常详细的写满陆青远的生平事迹，巨细无遗；二是某月某日帮中成员的动向，丰成两个字格外显眼；三是一张拍得不太清楚的照片，但尹沛一眼就辨认出来，上面嘴唇轻触的两人正是陆青远和……他自己。

还有什么不明白？

让老师招来杀身之祸的，就是那次亲吻。

所以才会有安排得如此严密、伪装得如此像自杀的他杀，接下去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毫无背景的老师，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反抗出结果的。

“沛沛。”

虽然垂着眼，却也能感觉到白泽乌亮的双眼正盯住自己，里面的关切不带一丝虚假，“就算和你有关，但你当时根本就不知道，你没必要这么自责。”

尹沛摇了摇头：“我不是自责，我只是……突然不知道我那时到底是救了老师还是害了老师。”

这是种几乎让人急躁起来的感受。

但实际上，真正在尹沛心里激起滔天巨浪的，说穿了和陆青远没有太大关系。而是他在翻找文件的时候，发现的两张支票存根。

原本他并未把注意力放在这种零散的东西上，只不过非常恰好接连两次都从同一页翻过去。于是他才会留意到，这两张数额相当、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万的支票存根的支出日期，分明就是2000年的元月前后。

这个信息让他心里蓦的一紧，立即看向支票的用途，才发现这一栏写的异常含糊，只有付款两个字。将它们拿在手里翻来覆去观察好久，他也无法确定这两张支票的去向到底是不是如心里所想。就在他打算放弃不去深究的时候，照过来的灯光跳跃在纸面上，几道凹痕被映了出来。

翻了支铅笔出来开始涂抹，随着那些痕迹越来越清楚的展现在眼前，尹沛的心跳也不受控制的越发急促。

铅笔蓦地掉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他如坠冰窖。

最后在眼前的出现的，是处于支票存根的纸张边缘处，“泽”、“桂”、“安”和“景”等字样。

呆滞住的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居然还是知道了——这样似乎并不很心甘情愿接受的情绪。

这让他在面对白泽的时候无地自容。

从白泽当初被害到如今已经过了快两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尹沛不是没有调查过。但一直得不到什么成果，就是有次悄悄找了私家侦探，对方最后也将钱退了回来，表示对此无能为力。

久而久之，告诉自己真凶已经生不如死，于是似乎越加心安理得的顺水推舟，放任自己不再努力。或许因为有预感知道了真相只会让他不堪重负，所以才不但没有前进，反倒不自觉的后退起来。就算收到了匿名信，想知道是一回事，但他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做出多么主动的行为。

怀疑之心明明就从未消除，却想着跟本没有确实的证据来证明尹韬是幕后推手，想着或许是自己太多疑其实根本没那么复杂，竟然期盼着避免探察到真相，竟然毫不知耻的向父亲求欢……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尹沛没想到的是，这样的机缘巧合会将白泽那时的事情给暴露出来。

那笔迹分明就是父亲所写，那些单独看来毫无意义的汉字，组合在一起分明就与那天晚上息息相关。就连动机都变得明显起来，既然陆青远都会因为一个轻描淡写的亲吻而失去生命，那么与他交好的白泽又怎么可能被放过！

根本不用再犹豫，幕后的那个人竟然真的是尹韬。

尹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异常干涩，半晌才艰难地发出一声吞咽似的微弱声响。

屋子里只剩下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

眼眶不受控制的热起来。

这样的一个自己，根本、根本就不配被白泽当成朋友。

重生以前的他一直偏执于对父亲的爱恋，从未思考过任何异常的东西，理所当然的敌视着尹翊辰，不考虑原因，不计较理由。那么多年下来，一点也没反思过那样的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妥，只单方面的想要比过尹翊辰，认为父亲偏心哥哥。一次又一次和哥哥作对，和父亲争吵，将三人之间的关系扭曲得越来越厉害。如今回头看看，曾经犯下的错误还真不止一个两个。

不仅是这样，在对白泽的事情上，他接受得比现在更快更彻底。要不是重新来了这么一回，那样的白泽该有多冤屈！

心里突然冒出一点，难怪尹韬不爱自己的想法。

这样的尹沛，如此冲动，如此幼稚，如此愚蠢，如此丑陋，如此的不值得去关怀，如此的不值得被爱。

如此不堪。

“阿泽……”

“嗯？”

“对不起。”

白泽像是被惊到：“说这种话是做什么？”

“其实我知道对不起根本就不够，我真是一点也不值得被你当成好朋友……”

“靠！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白泽不高兴的打断他，让尹沛猛的抬起一直低垂的眼，望了过来：“难道不是？明知道父亲他可能害了你，我却一点也没有……”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了。

“他是你爸！”

“可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却还……”

“他的确不是你亲生的父亲，但他收养了你，他出钱养你，出钱让你读书，出钱让你活得比以前滋润得多！难道你感激他偏向他不是应该的吗？难道，你要让我把你当成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尹沛不自觉的又低下头，床罩被紧握在拳头里。尽管隔着一层绝不算薄的布料，指尖却依然刺进皮下，将钝痛一阵阵的传到心上。

“沛沛，别这样。”

白泽跳上他的膝盖，两只爪子关切的搭过来，解救了被蹂躏的床罩：“如果我当时没将你叫醒，现在被催眠的你，情况难道不是更坏吗？”

“……”

“沛沛，我没死，不是吗？”

“但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没死……”

“是！你不知道！”

白泽的音量陡然拔高，瞪向尹沛的双眼中充满了难以宣泄的愤怒……但他愤怒的并不是尹沛正纠结的事情。

而是……尹沛的纠结。

而是……尹沛此时的自怨自艾自我唾弃！

“你他妈、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啊！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还是不是男人啊！”

白泽从尹沛的膝头跳下来，像是打算直立起身体朝他踹过去，却因为找不到落脚点而踉跄了一下才作罢。

“我……”

“没错，我现在只能这样和你交谈，但重点是我、没、挂！这样的话，你能不能放下你心里的包袱？你没调查吗？你没给我报仇吗？你做的事我都很清楚！但你才多大，能力不够难道是你愿意的？”

“我……”

尹沛动了动嘴唇。

“现在你应该想的，是你爸到底想通过你达成什么目的。他或许不安好心，但你感激他甚至维护他没有错，因为他对你有恩，懂吗！不过我绝对支持你离他远点！你要想的是你应该做什么，而不是挽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