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将身体往更深的黑暗中缩了缩,视野里好象都蛰伏着一只只怪兽,只等着他一出现就要张开血盆大口。
只是,大概失血实在有些多,让他的动作怎样也没法稳定,不小心便擦到了竖在一旁的垃圾桶。
“咝——”
撞个正着的肩部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在那边,快点!”
紧接着,耳边就听到了不远处这样的呼喊声,让尹沛懊恼的咬了咬牙,知道这个位置已经暴露了。
刚挪动着脚步从巷口出来,旁边却传来一声汽车鸣笛的嘀声。
尹沛警惕的望过去,就瞧见了大冯笑得有点谄媚的脸:“小、小少爷。”
他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怎么是你。”
“是、是呀,小少爷。”
大冯傻呼呼的挠挠脑袋,“赶、赶紧上、上车。”
尹沛没有多想,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还没适应车厢里封闭而温暖的空气,尹沛刚落座的身体就彻底僵住了。
“大冯你……”
才脱口而出三个字,尹沛就再度陷入了昏迷。
大冯难看的扯了扯嘴角,很苦恼的看着人事不知的他,也不管他是不是听得到,语气里充满了为难。
“对、对不起啊小少爷,帮、帮主的命令……”
***
最近这几天难道是被霉运之神缠上了吗,接二连三的被打昏打昏再打昏……
故意让他在毫无警觉、甚至还有几分信任的上了大冯的车后再被抓住,父亲难道是打算开诚布公了?父亲想表达的,莫非是让他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翻腾出对方手心的这样一种处境?所以无论他再怎样活动,交好的人也不可能为他所用,以此来表明尹家绝对的控制者和领导者,永远都只可能是尹韬自己。
那么接下来以父亲的强势会怎么做?
醒过来的尹沛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而是懊恼的在心里对自己这番遭遇诅咒完毕,再考虑一会现下的情形,才开始感受目前所处的环境。
然后他又一次僵住了。
良久,尹沛唇畔牵出一丝苦笑。
居然被关进了这种地方,该说父亲在他跑掉一回后已经不打算手软了吗?而且还将他的软肋摸得如此透彻。
没有一点光线,伸手连五指都看不见,但越是如此,其他的感官就越是灵敏。尹沛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只知道自己被固定住了身体。而鼻尖闻到的若有似无的腥味和另一种刺激性的气味,还有不断从脖子、头脸和手脚攀爬来去的软而微凉又湿润的触觉,都告诉他那些东西不是别的,是蛇。
这种冷血的软体爬行生物,恰好是他最惧怕的一类动物。对蛇的怯意,来源于幼年还在街头颠沛流离的那段岁月。即使经过了一次重生,这种怯意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但说来奇怪,此时此刻,他却反倒能冷静的判断这些蛇应该是被拔掉了毒牙的品种,而且由于雄黄的存在,它们还是些没有咬人心思的蛇。伤口似乎被处理过,不然血腥味肯定会引来这些动物的啃啮本能。
那些原本因蛇而恐惧的感情,在内心更汹涌的浪潮里,根本不值一提。
细细滑滑的动物在他的身体上爬来爬去,伤处虽然被包扎过了,却因为手脚都被捆绑住的缘故,疼痛仍在不断往心尖尖里钻进去。
为什么会是……哥哥。
锦鹄口中的少爷,除了尹翊辰,还会有谁?为什么尹翊辰会说出不要留情这样的话,是在命令锦鹄对他下手吗?
为什么尹翊辰要让锦鹄对他下手?
嘁,竟然又问出一个傻问题来,难道当初所见到尹翊辰的敌意会是假的吗?也许在那个时候,尹翊辰就已经容不下他的存在了。
头脑里纠缠成一团乱麻,根本就打不起精神来思考这一个接一个冒出的问题,可是就此放弃却怎样也无法做到。
只是想要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哥哥的敌意是为什么,哥哥要对他下手是为什么,哥哥这样毫不留情是为什么……
明明知道属于尹翊辰的,过去他所以为的一切,温吞无害,优雅好脾气,全都是虚伪的假象,可要他去承认尹翊辰是真的想要将他践踏,尹沛做不到。他能深切的感受到内心满满的抗拒,抗拒着眼前一切的现实。
然而哪里能够抗拒?
事实,就是事实。
哥哥有动作了。
哥哥的动作是针对他。
尹沛看不清楚四周除了蛇还有什么,那两处枪伤和刀伤大概只是被简单粗暴的止血,阴凉湿润的环境被叠加后是更大的折磨。但与其说现在身体在被折磨着,倒不如说真正折磨他的东西来自内心。随着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血液的流动就像停止住了一般,跟随着疼痛袭来的还有饥饿。在这又潮又冷又饿又痛又难过的情绪里,四肢的骨头和牙齿都开始发酸,他想自己大概是发烧了。
眼眶忽的一热,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尹翊辰,这种恶劣的环境里再僵持下去也得不到答案,那么……我认命了还不成吗。
吸了吸鼻子,尹沛放任自己又一次昏了过去。
***
黑甜的睡梦里,他回到了不是太久远的过去。似乎是重新开始这一生没多久的时候,他才刚刚从空空帮里跑出来,回到桥洞里等着预计的那个时刻的到来。很快就到了那天,那辆车和那些人真的来了,他们将他带去了后来生活的地方,尹家。
作为海市黑道上鼎鼎有名的势力之一,其实在更早之前,还是第一生没被收养的时候,他就有过耳闻。那是一次行窃的时候,帮里一个有点愣的同伴居然想去向那刚从轿车里走出来的男人下手。可他尹沛是什么人,拿眼睛一扫,就知道这样的人他们可得罪不起。飞快的冲过去将同伴给拉走,与周围那些拘谨站立的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到人群里有人毕恭毕敬的喊出一个称呼来。
“尹当家。”
他没没这当一回事,因为知道那些人和自己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蝼蚁,如果扯上关系也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后来,在他大概是十岁的那一年,也不知道走了什么样的运气,在帮里一群同伴夹杂着羡慕嫉妒和不甘的异样眼神里,竟然被尹家收养了,地位瞬间升高。
后来,他不知道哪根筋走错了,爱上了那个收养他的父亲,仇视起那个家里同样也是被收养的哥哥。
再后来,他重新回到了十岁这年。
再一次被收养,命运的轨迹奇迹般的与从前重合在了一起。
那天被他咬了一口的少年,有与他相似的俊秀脸庞,只是轮廓略略瘦些,因而显得要成熟得多。少年的眼睛总是微微弯着的,就像是夜晚天边挂着的弦月。里面总是带着温和而亲切的笑意,被他注视时会有种被暖洋洋的春风吹过的感觉。少年牵着十岁的他走遍了整座尹家大宅,细心的指点着每位佣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告诉他每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还拿出一幅漂亮的海报送给他。少年经常送给他不算昂贵却足够贴心的礼物,一双球鞋,一只带着签名的篮球,或者只是一些糖果。少年还经常带他出去玩,游泳,打球,兜风,时时都将他照顾得很好。
后来,少年长大了,他也长大了。少年成了青年,他也快要成年。青年的那个人还是会朝他笑,却只能从那双眼里看到礼貌和疏淡,甚至是若有似无的敌意。
他知道,一切都变了。
只是那个人比他先从过去走出来。
而他,却依然还没从梦里醒转过来。不知道他固执的想要抓住的,是那时候的时光,还是只是那个人。
科学告诉人类在做梦的时候人的睡眠总是比较浅的,因此尹沛虽然醒不过来,但对周遭的一切多少还是有点感觉的。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从那充满蛇的恐怖地方带了出来,现在所处的应该是非常适合安睡的环境。身下是熟悉得仿佛一躺上就不自觉想要塌陷下去的柔软,好象还有阳光照在身体和脸上,和暖无比。
有一段时间,四周总有人来人往。
接下来则是大段的空白。
迷迷糊糊的时候,好象有什么人靠近过来,紧接着,身上传来了微痒的触感。位置似乎是肩头和腰侧,尹沛勉勉强强的能想到那是自己受伤的两个部位。那种触感虽然让他觉得痒痒的,却其实很轻柔,轻柔得几乎可以说很舒服。那力道是如此轻盈柔和,简直会让人以为他是在抚摩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这个人停了下来。
房门打开的声音后,终于有人声响起。
“少爷。”
虽然被压得很低,但尹沛依稀还是能听出那是他听过的音色。到底是谁,却不知怎么的辨别不出来。
再响起的,则是饱含怒意、听来感觉很压抑的语声。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下重手?”
是更熟悉的声音。
但还是辨别不出来,就好象连接思维和感官的神经被崩坏了一般。
“少爷,是属下没把握好。”
“没把握好?”
那个熟悉一些的声音语调上扬起来,带着一点残忍的讥诮:“连这都把握不好,那我还留着你做什么。”
先前的声音立即慌了起来:“属下知错。”
可是依然没有得到哪怕一丁点和缓的对待:“这次他没什么就算了,要是真有什么,你有几条命来知错?”
“……少爷。”
“自己去暗堂领罚吧,走的时候别给人看见。”
“……是。”
明明带着一点想要争辩的不甘,这个声音却没有再说什么,简单的回应完,就随着门的再一次响动而离去了。
少爷,这里的少爷又会是指的谁?总不至于还是尹翊辰吧。尹沛不由的想笑,哥哥才不会做这种事呢。笑完他又很想醒来,却似乎是被魇住了,怎样也醒不过来。睡的时候知道身边有什么人存在应该会很紧张,但他一点也没有紧张或者类似的感觉。
停顿了一会的轻柔触感再一次传了过来,只不过位置变了,换到了脸颊上。从鼻端到眉骨,挨挨擦擦是与吐息一样的温热一起来到的,轻得像是生怕打扰到了他的睡眠。于是他也没有辜负对方的愿望,又一次沉入了更深的梦乡里。
27.对谈
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一下子撞入尹沛视野的,有一大群人。尹韬和尹翊辰都站在人群的前面,后头全是端着托盘严阵以待的佣人。鼻子微微一动,喷香的气味勾起了胃部早已沉淀的饥饿感,朝那里看过去的时候,他留意到尹韬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而尹翊辰温文礼貌的面具也还是戴得没有丝毫缝隙。
所以……那个声音所称呼的“少爷”,绝不可能是尹翊辰才对。
“你醒了。”
不冷不热的语调,也只会是来自尹韬。
“是的,父亲。”
因为人太多的缘故,就是想质问也不是适当的时机,何况该不该采用质问这样生硬的模式,尹沛根本就还没想好。
“烧已经退了就吃点东西,冯妈特意给你熬的粥。”
“是。”
将白瓷碗接过来,其实里面盛的只是简单的白粥,夹杂着几根切得极细的肉丝,但那种挑逗味觉的香气顺势被一同转移过来,让人垂涎欲滴。到这个时候,他才体会到身体的能量有多缺失,只想一口气将这碗粥全给灌下去。
这种想法到底没能实现。
并不只是因为尹韬发话让他慢点喝,而是在嘴唇即将接触到碗沿的一刹那,一条雪白的身影从人群的缝隙中迅疾窜出,直朝尹沛射来。
还没能扑到床前,白影就在半途中发出痛苦的“嗷”的一声。
“阿——”
泽字被吞回肚里,尹沛定睛看去,原来伪小狗白泽被尹韬给准确的捉在手里。整个脖子都被握住,单是看着都觉得肯定会很难受。只是看到白泽明明能够说人话却死憋着自己用嗷嗷声来发出阵阵咒骂,尹沛还是不由有点好笑。
“你现在病和伤都还没好,放着这只狗在这里容易误事,也没办法让你好好休息。”连问都没有问哪怕一声,白泽的命运就此被决定,“翊辰,把它弄出去。”
“好的,父亲。”
答应着尹韬的话,尹翊辰从将白泽接过去,视线一直向下,最后落到了白泽的瞪圆的眼睛上。正盘算着要不要咬他一口的白泽顿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只因他从尹翊辰的眼神里读到了警告。
然后尹韬又开了口:“这小东西在翊辰手上这么听话,尹沛,不如把它送给你哥哥养着算了。”
这可万万不能答应。
“不行!”
好在尹韬的态度并不强硬:“你不愿意就算了,不过这几天你也没空,先让你哥哥看着它。”
“是。”
尹沛朝白泽送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让白泽沮丧的低下了期盼的脑袋。
没办法,一定要留下白泽的话,他却也有些担心会被人关注到白泽头上来。况且白泽再不喜欢尹翊辰,尹翊辰应该不至于会和一个小动物过不去……明明就因为哥哥而感受到了某种类似于背叛的情绪,但内心深处竟然还会不自觉的给他辩护。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尹沛也不明白。
待尹沛喝完粥、梳洗完头脸,尹韬挥手让一干佣人都退下去,看着尹翊辰走出房间,才转过脸来。
黝黑的眼底泛起如刀锋般锐利的光,他站在门边凝视了一会尹沛,才说:“那你先休息吧,晚上我们好好谈谈。”
“是,父亲。”
室内再度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尹沛才松了口气。
虽然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是因为被那么大群人围着,还是因为那两人的存在,不仅感觉不到轻松惬意,反倒只有压力。
肩部和腰侧的伤应该都被缝合过,还残留着些许麻药的效果,并不十分疼痛。烧也已经退了,骨骼和牙齿发酸的感觉也都恢复正常。
按了按太阳穴,思绪回到尹韬离开前的话上面。
晚上要好好谈谈,是想谈什么,是准备把一切都拉到明面上,还是再次用其他的谎言来掩饰已经出口的谎言?对谈能不能让他了解他想知道的事情?
在这种夹杂着期待、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畏惧那一刻来到的心情里,一股倦意再度席卷心头。
“嘁!这么吃了睡睡了吃要是被阿泽那家伙看到还不得嘲笑我变成猪了……”
抱怨的嘟囔着,尹沛并不知道对方现在正处于什么样的情形中,大概是药效继续发挥了作用,就在变猪的路途上渐行渐远,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嗷嗷嗷!”快放开我!
白泽一点也不舒服的被拎住脖子后端,这被人简直像拎小猫小狗一样的姿态让他很是恼怒——当然他的恼怒到底是来源于单纯的动作,还是动作的施行者,有待商榷。只是他鼓着乌亮的眼,张牙舞爪的样子一点也不凶恶,实在太缺乏威慑力。
尹翊辰将他提到与自己眼睛差不多的高度,笔直的盯住他。
被这样直视,虽然对方的眼神其实并不会让人联想到锋锐和狠厉,更确切的说还是温煦有若和风,白泽依然产生了如坐针毡的慌乱感。
就好象……有什么东西被尹翊辰看透了一般。
良久,在白泽终于忍受不住僵持首先败下阵来的转开脑袋、懊恼的发出一声嗷嗷叫的时候,尹翊辰才微微一笑。
“别玩花样。”
白泽怔怔的看着从那与好友相似的嘴唇里吐出这四个字,心里倏然一紧。
他开始为尹沛担心起来。
尹翊辰会对兽形的自己说出这种分明对人类才说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等会一定要告诉尹沛他这个哥哥绝不会比那个父亲安全,该离多远就离多远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