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十郎──”左近又追了上来。
“嗯。”
“我们继续练习吧,就像以前一样,不过是面对面的……”他不容分说拉起我的手就往老地方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牵著跑了起来。跑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去看脚下的路,只是在注视著拉著我的那只手,长到这麽大,好像只有小时候被春姬拉过,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了。那只手当然要比春姬的大,也温暖得多,特别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感觉那只手格外火热。
明知道不太妥当的我,直到跑到空地那儿,都没有甩开那只手,因为在两只手相触的瞬间,我的意志力就已经飞走了。
十三
秋季比武前那种气氛又回到了竹林里,因为终於不再是和影子交流了,所以感觉比以前更好,而且我们彼此都不再是孤独地练习了。面对面的时候,不仅是动作、表情,甚至连眼神、心灵都在互相交流著。每天清晨,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风雪无阻。
在第一场雪後,山上又下了好几场雪,但对我们来说,这些都不能阻挡我们相互接近。整个冬天的清晨,我们都在竹林中挥汗如雨地练习著,然後互相倾吐著彼此的烦恼,互相开解著对方。
脚下的山路从盖满积雪渐渐变成积雪消融,最後又变成嫩草冒头;身边的景色从白雪皑皑一直变化到青草满坡;眼中的颜色从白色灰色一直转换到绿色、五颜六色时,已经完全进入了春季。
再踏上山道时,眼中可以看到漫山的绿树野花,耳中可以听到清脆的鸟鸣声,鼻中可以闻到清新的山野气息。
记得和左近初识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种景色。
已经一年了,真的好快啊。之间发生的种种现在回想起来宛如过眼云烟。虽然一年中两家的关系并没有改变,但现在任何事都无法撼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这种关系已经远远超越了朋友和对手。
这时的我还觉得,我们之间的这种超越了友谊的关系应该就会保持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不会改变。
♂
“彦十郎──”
春天一到,左近好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似的,比冬天的时候来得还要早,几乎每次都赶在我前面到达竹林。这个男人的精力还真旺盛,难道他晚上都不睡觉吗?明明午後有很多工作,家族里也有很多事要做;他毕竟是长子,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人,不像我。
虽然现在父亲也重视我,不过上面还有雅广哥哥,所以那些琐事都不需要我来做。这种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个很好的哥哥,我根本不想做那些事,而他也正怕我会做後抢了他的位置,真是一举两得。最近我都偷偷在心里感谢他呢。
“又来得那麽早,不会休息得不好吧……”
“哪儿的话,你看我这麽精神,会像是个休息不足的人吗?”
的确,每次他看到我所表现出的精力,就像随时能举起一座大山一样。
“看起来和实际上还是有区别吧。”最近我和他之间的对话,感觉上我倒是个年长爱说教的人,他反倒成了毛头小子。
“放心好了,我可是完全按你说的,一点儿都没影响到工作。”
左近并没有为此不高兴,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我是怕影响到他的前途才这样说的。
“你呢?还不打算出来做事吗?”
“嗯。”我没有明确回答他。
一旦我真的出来做事,就等於我站在了家族的立场上,那时,连最後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会消失,我和他就会完全对立。不想发生那种事的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父亲出去做事的。
“谢谢。”
左近当然也心知肚明我的理由。
“现在还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约好了彼此不再这麽客气了吗?而且,不光是那个原因,我本身也不喜欢仕途,再说上面还有哥哥,只要有他在,我就有逃跑的余地……”
“话是这麽说……”左近好像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开始练习吧,难得那麽清爽的早晨。”
现在的空地上已经不需要竹子做媒介了,但我们还是用竹子围成了一个圈,来做对战范围的练习:圈大的时候能躲避的范围就大,圈小的时候反应就必须要快。
两个人在一起,总能想出许多新花样,看起来不像是在修行,反倒像是两个大孩子在玩。
一轮过後,我们开始改变圈子的大小,将断竹一根一根拔起来,再一根一根插上,真的很累人,特别是圈子大的时候。
“累了。”我插完最後一根,说了一声,就坐在了一旁的粗竹下,靠在竹干上休息。左近忙完了他那边的,也过来靠在另一边。
山间的穿林风吹过竹林时,一边感觉著微风的吹拂,一边休息著,真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仰起头,感觉著风吹过身体,那麽轻爽。
“真舒服啊。”
我正想叫左近也感觉一下这股轻风,就觉得他似乎在靠近我,那不是一般的近,他的脸应该就在我的耳边。
“左近──”
下一刻,什麽东西贴上了我的脸。惊惧的我猛得睁开眼,却发现左近的脸就在眼前,我瞪大眼睛的同时,他的嘴唇已经覆在了我的唇上。刹时浑身僵硬的我仿佛被瞬间冰冻住,就那麽睁大著眼睛,眼睁睁地看著他闭著眼睛在亲我,当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时,我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完全麻木了……
“彦十郎、彦十郎──”被一双手摇晃著身体好半天,明明睁著眼睛却什麽也看不见的我,陡然清醒过来,才看见眼前一脸焦急的左近,“没事吧……好像晕过去的样子……”
“左近,你在做什麽?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质问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说梦话。
“不是梦,彦十郎,这不是梦。”他抓起我的手,“我喜欢你,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一直以来我都无法说出口,但是,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太喜欢你了……”
他那麽认真的脸就在我的眼前,那麽坚决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还有我的手腕因他的用力而传来的疼痛感都在告诉我,这绝不是梦。
“喜欢──我……”我还是说不清楚话,也不知道该说什麽。长久以来对左近的感觉,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那应该不很普通,可是……不普通也不至於到这种程度吧。是我给了他这样的希望吗,还是……“我是那种看起来会招男人喜欢的人吗?在你眼中,我像女人吗?”我迷茫地看著他,感觉自己此时的表情还像是在梦游。
忽然觉得手腕一紧,左近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听著,从最初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女人,我怎麽可能把你当成女人,请不要侮辱我,也不要侮辱你自己!”
他稍显严厉的声音让我的头脑又清醒了许多,终於开始运作了:“既然这样为什麽还能说出这种话,我们都是男人……虽然是关系非常好、特别好的朋友,无话不谈,彼此也互相关心,但我并不觉得那是构成你说喜欢我的理由……这个‘喜欢’,应该是‘不讨厌’的‘喜欢’吧……”
“不是的……这个‘喜欢’是‘我爱上你’的喜欢……我爱你,彦十郎……真心爱上了你……”左近的手稍稍松了松,但还是抓著我的手腕不放,“我并非对男人有兴趣。开始的时候,纯粹是喜欢你的剑术,几乎可以说是崇拜。那时候自己没有这样的意识,也像你一样,只觉得是非常特殊的朋友、知心朋友、比一般朋友都要亲密的朋友!关心你的事、在意你的事、想著你的事,都是因为把你当成知已,如此而已。可是,当我捡到你掉的香袋的那天起,我突然发觉自己对你的在意很特别,我清楚那一定是女人送的,说不定是你的女人……一想到你有别的女人,我就非常难受……”
“原来如此。”我回忆著那时的情景,“你总是在问我家族里有没有姐妹……”
“就是这样……我总是安慰自己,一定是你的姐妹送的。可是你没有姐妹;於是我在想,或许亲属中有……但是,你却告诉我你的表妹是你的未婚妻……知道我在看到你那样的留言後,心里有什麽样的感觉?我真觉得天好像塌下来了……”
我的心又被什麽东西扎了一下,但我的脸上却没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一想到你会和除我以外的人在一起,我就忍受不了。可是後来又感觉到,你对那个未婚妻并没有真的感情,让我安心了不少。”
往事再现,一切都清楚了。
十四
之前一直想不出来的那句话一下子就跳进了我的脑海中,左近那种一反常态的慌张的样子,就像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年”。
──可是,坠入情网的只是他吗?
“那之後,我在想,只要你的心是属於我的就够了。当得知你竟然是竹原家的少爷後,我非常害怕,害怕你因为家族的关系放弃我们之间的联系,但是,你没有……这让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感觉上,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抱有特殊的感情,可是应该和我不一样。不想让你讨厌,不想让你离开,所以,我一直在压抑这样的感情。但是,我发现根本压抑不住。每次看到你,那种感情就越来越强烈……想碰触你,想爱抚你,更想占有你……”
我呆住了,完全惊呆住了,有多长时间我已不清楚,只感觉自己一定愣了很长时间。这期间,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巨浪正不断从心底向上冲,冲过胸口,直接冲进大脑。但在一瞬间,被我的意志强硬地压住了。脑海中和眼前都像在看走马灯般闪现著以往的情景,一个接一个的画面,然後越来越快,快得最後眼前成为一片空白,那时我脑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命令我“拒绝他”。於是我回过神,望著左近,表情淡然。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无论怎麽努力,我的声音还是硬气不起来。“左近,这样的感情我无法接受,我……”
“为什麽,为什麽无法接受?因为你订婚了,有美丽的未婚妻了,你爱她!要和她在一起吗?”左近冲我叫著。
我摇头:“不,不是那个原因,但是……”我顿了顿,“也算是一个理由吧。”我又把视线转移,望著旁边的竹子,“不管感情再怎麽好,关系再怎麽亲密,这种事都是不好的吧,是不被允许的。再怎麽喜欢,这样的感情是没有未来的……对你、也对我……”
“彦十郎──”他不等我说完又突然扑上来抱住我,不住地说著“喜欢你、爱你”。我用力推开他,却甩不脱他的手。
“放开我吧……”我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用了很正式的口气对他说,“请你放手,阪田大人。”
左近在听到我这样称呼他的时候,手突然一抖。我知道他还在直直盯著我,然後,渐渐地,手上的力气没有了。我轻轻挣脱他的手,站了起来。
“今天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如果阪田大人改变主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天在这里练习;但是,如果你一意孤行的话,从明天起,我再也不会来见你了。”我的声音并不强硬,但语气十分坚决。
即使我看到了左近眼中的失望和悲伤,也没有改变主意。
离开竹林的我一步也没有停,也没有回头,但我清楚地知道,左近一直在我身後望著我,用那双悲伤的眼睛,一直望著我。
穿出树林,我稍停了一下,泪水刹时就从眼中涌出,我捂住嘴,靠在一棵树上痛哭起来。
──为什麽要说呢,为什麽要说出来呢!如果不说的话,如果继续保持沈默的话,也许还可以维持现状,也许还可以就这样走下去。一旦你说出口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在内心中大喊著。
──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但我相信也许你会和我一样抱有同样的想法,因此才不顾一切地维持著这段一开始就立於危桥之上的感情。谁都不动的话,虽然危险,但桥还是会保持著最初的形态,可是一旦有一方随便动了,那麽平衡就会被破坏,这座危桥自然就会坍塌。
我是多麽拼命在保持著这样的平衡啊!谁知道最先破坏的反而是你……
因为你那样做了,所以我就不得不这样做。
努力维持的关系就这样轻易被毁了,当时还能平静地说出“我再也不会来见你”那样的话,此刻却觉得心如刀绞。可是,如果那时吐露出一点儿带希望的话,左近都是不会放弃的。
这样的恋情,对立的家庭,再这样纠缠下去,对我可能无所谓,但左近的一切就会都毁了。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他,不要看到失去未来的他,就算让我痛苦一生,我也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应该也会痛苦,可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身为长子,只要是家族需要,他就会义无反顾投入工作。那样的话,时间一长,他就会把我渐忘的。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擦干泪水的我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午後了。我绕道去了山涧,在那儿洗了把脸,才脚步虚浮地回到家中。
第二天,我没有去竹林;第三天,我还是硬著心肠没有去。
♂
那天,母亲把我叫了过去。
“彦十郎,我已经和你的父亲商量过了,他也同意了,秋天就给你和春姬完婚。已经等得太久了,春姬的年岁越来越大,对她太不好意思了。”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母亲的话,平静地回答道:“是,全凭母亲作主。”
往房间走的一路上我一点儿都没在想春姬,而是一直都在想:“如果左近知道这个消息後会怎麽样?会生气吗?”
回到房间的我立刻关上了房门,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此刻的自己。我靠在窗边,想著母亲的话,一点儿喜悦的心情都没有。我心中的悲伤,应该更胜过左近吧。如果我和春姬成了亲,我不仅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春姬。可是,自己又无力阻止。
难道自己真是这麽懦弱的人吗?
为了筹备婚礼,家里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聘礼,制作礼服,还要写邀请宾客的请柬。总之,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像蜜蜂一样来来回回地跑。
我一点左近的消息都没有,唯一能去问的就是跟随父亲和哥哥一起去工作的贴身家将。
“您是问阪田家有什麽动静?最近好像没有。不过小人听说那个阪田左近最近好像突然得到了将军大人的提拔,非常受赏识,快成为将军身边的左右手了。”
“是吗?除了这个以外就没什麽了吗?”
“好像是没什麽了。”
──左近真的在努力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