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置爱情 下+番外————吐维

作者:吐维  录入:02-14

主办单位的回答是:非常乐意,请加紧赶工。惟加展作品出自参展者本人意愿,恕本单位不支援任何经费,并此叙明。

而一切的一切都尘埃落定後,彷佛为这些事情做总结般,青年艺术杂志的新一期杂志,在介鱼为新作品挥汗如雨的工程中出炉了。

刊头仍然和上期标题相同,「谈艺术与创作——第二十一届装置艺术暨纪录片双年展特集(下)」。介鱼和纪宜一致认为吴瑞早有预谋,否则怎麽这麽灵巧分成上和下。

开始之前先是一行小字,告知读者上回停刊的阳光儿童美术教室特集已经补上,「想看介老师如何与颜面伤残的孩子们共享艺术吗?详见——」还附上灰色的页数,但纪宜和介鱼都急着看本文,便迅速翻过了。

开头承继上一回的内容,吴瑞简单讲述了自己访谈各个受访者的经过,还顺手分析了艺术界的文化。长幼尊卑、师生关系,同业与同业间的竞争、赞助者与艺术家间的平衡。彷佛在为上一期腥羶的内容注解般,吴瑞平实地写道:

『谈起艺术,一般人总会往崇高的方向想。戏剧也好、文学也好,绘画或者古典音乐也好,总给人们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虚幻感。其实艺术也好,其他领域的工作也好,只要起自於人类历史的活动,就必然无法摆脱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

『艺术纯粹吗?笔者倒是认为,就因为是艺术,才更不可能纯粹,美丽的风景、清脆的鸟鸣、宽容、慈悲、爱情、友情、亲情与和平,人类种种美善的事物,固然是引发艺术的契机。金钱、权力、斗争、鄙夷和嫉妒、猜忌和对立,属於人类恶的一面,也无法自艺术中抽离。应该说,从善恶这样的二元论去论述艺术,一开始立足点就错了,」

「这个男人……还是一样这麽会吊书袋。」

纪宜边看边忍不住皱起眉头,唇角却不由得微微笑了。

『……回到前文提到的抄袭事件。正如笔者先前所言,原创的概念随着时代演进,一直以来都是浮动不定的。模仿、借用、抄袭、盗版、乃至於智慧财产权,尽数是时代与社会激荡下的产物。但如同笔者强调的,艺术既生於社会中、长於社会中,自当服譍既成的社会观念与规范,这点毋庸置疑。

『然而做为一位艺术爱好者,我却试图从另一个面相,看待这样的抄袭事件。那就是一位艺术家,和他的作品一样,生於人群、长於人群,当他的作品曝晒在阳光下,供众人阅览的同时,就无法避免来自人群的凝视。

『人习惯用自己的双眼看事物,随着出身不同、际遇有别,看作品的角度也不相同,优劣的评比、感情的共鸣、传达概念的接收、对作品形描的想像力,乃至於作品与他作品间的相似度,都是艺术家必然承受、同时也必须学习去承受的眼光之一。唯有如此,作品才可能有生命,可以伸展,可以呼吸,可以真正地深植於人心。』

吴瑞的文章接近尾声。不知道为什麽,介鱼觉得自己的眼眶,竟似又发热起来,

『艺术离不开人,也只有人才创造得出艺术。反诸於人,或许我们对於那些双手所指的事物,会有更多不一样的思维与视野。』

後面的阳光儿童美术教室特刊非常温馨,版面上散落着介鱼和小朋友坐在地板上,笑着制作各种美术劳作的情景。简单的文章介绍了这次教室的开班缘由、上课内容、授课情形等等,还有孩子们上课时的童言童语。

介鱼有点惊讶,吴瑞细心记下了每一次上课的小小插曲,彷佛在为前一篇文章的结尾背书,整篇报导充满了人的气息。孩子们的笑声、吐息,又再一次透过文字,鲜明地在介鱼的脑海中苏醒过来。

炎夏的最後一个星期三,介鱼带着大量的海棉出现美术教室里。

那是那座「单恋」作品的残骸,既然已经不能再展出,介鱼也不再眷恋过去的作品,他把底座的聚脂海棉分成小块,在家里浸上颜色。亲手把自己作品分解的同时,介鱼终於有一种切实的、事情已然结束的轻松感。

他用那些海棉教孩子们做海棉鱼,热带鱼、鲨鱼、鲸鱼、海葵、小丑鱼和金鱼,五颜六色的鱼种散落在地板上时,介鱼看着那一张张饱受催残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衷心地觉得,自己能够来到这里、能够学着触碰人群,触碰这些孩子,实在是太好了。

当这堂课接近尾声,介鱼腼腆地告诉那些孩子,今天是美术教室的最後一堂课,这些日子过得很开心,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再和各位聚首等等的话时,那些孩子们忽然全都站了起来,包括小乔在内,全都走到介鱼面前排成一排。

介鱼惊讶不已,以坐轮椅的那个女孩为首,她走到介鱼身前,把一朵用软铁丝做的歪歪扭扭的白花,交到介鱼手里,

「老师,谢谢你!你让我每个礼拜都好期待星期三!」

女孩笑着说。而孩子们也各自呈上自己的作品,用罐子做的长颈鹿、用铁丝扭成的日日春、用汽球绑成的长毛狗,还有铅笔组成的房屋形状相框,还有学生用瓶盖的底色拼成了介鱼的人像,看起来竟唯妙唯肖。

他们一个一个送上礼物、一个一个道谢,介鱼就和他们每一个人拥抱,抱到最後一个时,介鱼已经哭到连手也拿不稳了,膝盖上满满的全是孩子们的作品,胸口也塞得满满的,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小乔什麽也没送,他排在行列的最後,看着泪眼模糊的介鱼。最後什麽话也没说,只给了介鱼一个大大的拥抱。

和孩子们相偕走出教室时,看见了林先生,他还特地迎上来,想要和介鱼攀谈:「啊,介老师,你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不知道寒假的时候……」但介鱼没有理他,被一个孩子叫去和他还有家长一块拍照了。

很多事情无法释怀、很多真相冲击人心,如果要说解决的话,其实在很久以後,介鱼回想起这件事、以及事件中每一个人的反应时,胸口都会沉甸甸似地疼。

但当他面对自己的创作,重新投入到作品的同时,这些痛苦又像是吃了慢效药一般,随着时间、随着新作品诞生的喜悦,渐渐地被弭平了。虽然还在,但已经刺痛不了人了。

倒是等介鱼静下心来,想要处理小乔的事情时,小乔却在一天晚上主动找上了他。

纪宜恢复朝九晚十的上班生活,小乔特别挑了纪宜加班的晚上,悄悄溜进介鱼的卧房。介鱼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介老师,我要走了。」他慎重地说。

「咦?咦?咦咦?什麽?走?走去哪?」介鱼一阵错愕。

「有人要收养我,她和我谈了很久,我也觉得这样很好,我和她都愿意试试看,先住在一起,再决定要不要做母子。」

小乔忽然显得有些别扭,伸手抓了抓耳後:

「啊——就是那个麻烦的欧巴桑啦,喜欢把小米酒当水喝的那个。」

介鱼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指得是大锅。自从来报讯之後,大锅似乎就经常出入介鱼家,平常没看她们有什麽特别的交流,没想到大锅有这份心,竟然已经多次和小乔私底下接触的样子。介鱼惊讶之余,又不禁隐隐有些了悟。

「你、你没问题吗?和大锅……和老师住在一起。」介鱼问。

「应该是会有很多问题啦!欧巴桑她也说啦,她睡相不好、厨艺不好、家事不拿手、起床气也很糟糕,睡觉时还会把旁边的人踢成重伤,她说她浑身都是缺点,她还说,就是因为她有这麽多缺点,她亲生儿子才会因她而死。如果我不怕死的话,就跟她走。」

不知道为什麽,介鱼有些憾动:「那……那你觉得呢?」

小乔於是搔了搔脸,有些羞赧地别过了头,

「这个嘛,大人没用这件事,我从三岁开始就知道了啦!没在怕的。可是我想,如果她愿意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也应该给大人一个机会。」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大锅在下月初就会来接小乔,如果一切没有问题的话,接下来会带小乔去见他的亲戚,最後办理收养的手续。

介鱼在和大锅讲电话确认这件事时,大锅竟哽咽了。她花了半生平复失去一个孩子的哀伤,而将用半生给予另一个孩子未来,介鱼打从心底给予她祝福。

介鱼又投入新作品的赶工中,画室里外又堆满了奇奇怪怪的素材,夜里又是敲敲打打的噪音。小乔走了之後,整个房子像是消气一样空了起来,如果不赶快做点什麽的话,介鱼总觉得心头怪怪的。纪宜好像也知道他心意似的,任由他埋头於工作中。

那孩子要搬出去那天,在介鱼替他确认所有行李後,还忽然叫了他一声,

「……老师。」

小乔总是叫他「老师」,即使美术教室的课程早已结束,他还是没有改变称呼。

「嗯?」

「你和那个人,是情侣吧?」小乔肯定地问。

装置爱情 十八(End)

「你和那个人,是情侣吧?」小乔肯定地问。

介鱼其实早也心理有数,只是没想到会被一个孩子当面这样问,一时也有些支吾:

「啊……嗯……嗯,算、算是吧。可是小乔……」

「没关系,我都知道。」

小乔老成地说着,抓着背包撇了一下唇。介鱼总觉得他有话要说,但又在犹豫着:

「介老师……很喜欢那个人吗?」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问介鱼这样的问题,介鱼多半会迟疑很久。然而当时他看着小乔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嗯,没错。」

不知道为什麽,小乔好像轻轻叹了口气,半边完好的脸上,竟有种不符年龄的忧郁。

他就这样沉默了很久,直到大锅把车都开过来,在楼下叫小乔的名字,小乔才忽然转过身来,慎重地盯着介鱼:「……可是男人和男人,不能结婚对吧?虽然我不太懂……是不是没办法生小孩?」

介鱼被他认真的单眼看得一愣一愣,「咦?啊,应、应该是……」

「喔喔,这样就好了!」

好像终於确认什麽重要的事情,小乔明显松了口气。

临行前,他忽然握住介鱼的手,望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像是承诺什麽似地点了点头:「老师,你等着,你等我。」直到上了大锅的车,还一路靠着车窗挥手:

「老师,等我喔!二十岁就够了,我会把你一起变成欧巴桑家的人的!」

介鱼目瞪口呆地目送着他,纪宜这时才走到他身後,用两只手臂从肩上轻轻环住他的胸膛,再把头靠在他肩上。体温的交流让两个人都温暖起来,他听见情人轻笑一声:

「看来我们得在他回来之前,赶快结个婚、生个小孩了。」纪宜笑着。

「哪、哪来的小孩啊?」介鱼回头看着他。

「嗯——不知道呢,或许我们去领养一个?」纪宜微微笑着,但介鱼的脸色竟因此沉了一下,半晌才把脸颊贴在纪宜的手臂上,悠悠地开口:

「小蟹,你……会不会很想要一个家?」

「我们现在就是一个家啊。」纪宜温和地说。

「不……我是说,我、我比较少有对照的对象,可是小蟹……看到像阿希那样的家族,不、不会觉得……很向往吗?」

纪宜似乎很意外他有此一问,半晌歪了一下头:

「这个嘛,孩子的话,只要是你喜欢的,有一两个都很不错。但是鱼,最重要的是你,只有你在的地方,对我而言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如果要从我这里剥夺任何关於你的事物,才能成就世俗所谓的家的话,那这种家对我而言就不是家了。」

介鱼吸了几口气,好稳住情绪:

「可、可是又是因为我——」

「不,不是的。鱼,不是因为你,」

纪宜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他绕到介鱼的身前,让介鱼可以直视他的眼睛:

「以前,在追求你的时候……我的确一度以为,我为了你放弃很多事情。上舞台的事情也好、和家里人的关系也好、更高的学历、更好的工作,我同时觉得为你放弃,我甘之如饴,因为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喜欢你。」

纪宜用姆指划过他的唇,眉宇间变得温柔,

「但是这几年,当我回头审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才渐渐的发现,其实是我自己在害怕、在逃避。鱼,包括你对我的感情也是,我害怕自己接受你的关心後,会变得患得患失,会变得焦虑、猜疑,」纪宜深吸了口气,

「如果只有我单方面付出的话,多或寡、有和无,都掌控在我的手里。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回应,至少我可以不用受伤。但一旦我习惯你的关心,就得想着你是不是何时会收回去、会对我感到厌烦,那时候我会受不了,会伤得比以往都重,」

他看着介鱼,看见他眼里闪烁的水光:

「……所以对不起,鱼,这些年我只学会如何爱你,却从不曾学习如何被爱。我把壳拿下来亲吻你,却在你亲吻我时重新戴上去,让你摸不着重心,反而因此受伤,对不起,鱼……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个人。」

介鱼回应了纪宜的拥抱,倾听着情人心跳的声音,「互利共生……」他忽然呢喃,抬头望着纪宜的五官:

「互利共生,小、小蟹,很久以前我在电视上看过,有一种鱼和一种虾,他们彼此为对方守护,一方守卫敌人的入侵,一方就守卫家园的安稳,他们信任彼此、尊敬彼此,在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里,一但找到对方,就是一生。」

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应了纪宜给予的浅吻,

「……我在想,这或许就是这次『装置爱情』主题里,最贴切的『Love』吧。」

瓜子被获准再次进出纪宜的家。不过他自己好像交了新的男朋友,而且看起来似乎相当认真,也没有这麽多时间一天到晚跑来骚扰纪宜。

只不过有一次,介鱼偶然和瓜子提起两看纪宜演戏,隔两天瓜子就忽然趁着纪宜不在,鬼鬼祟祟地带了大量的录影带来拜访。

他把那些录影带全部交给介鱼,足足有两大纸袋之多,上面分门别类地标帜着「20xx年7月x日
      夏季公演全纪录」、「19xx年冬季制作 排演实录」或是「一年级表演课 小蟹特集」等等的标签。

「要看什麽都有喔,鮟康鱼,」

记得瓜子交给他时,还一脸神秘地炫耀:

「有些是我自己录的,缺的就去和崇拜他的学弟妹要,从他一年级开始,到三年级夏季公演为止,连排演或是剧本讨论的实况都有收进去,我还自己做剪接呢!」

之後介鱼就花了几天的时间,一个人关在家里慢慢地看着。

录影带里果然如瓜子所说,收录了纪宜这个人舞台生涯的全纪录。身为演员的、身为戏剧科学生的、身为小蟹的,只要与舞台相关,每一举手、每一投足,每一个角色的揣摩,每一句台词的推敲,全都一点不漏地留了下来。

他看见好年轻的小蟹,或而对着剧组人员吆喝,或而对着其他演员道歉,有时拿着笔记,追着指导老师讨论问题,有时又拿着剧本,和身边的人笑成一团。

介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纪宜。看起来有点严肃、有点苛薄,却又充满感性与人性,虽然只是录影片段,介鱼却觉得萤幕上的纪宜,看起来无比生动,又无比真实。

然而和这些幕後的纪宜比较起来,再没有比舞台上的小蟹更让介鱼感到憾动。

他一部部戏的看,只要是纪宜出演的戏,瓜子都录得很完整,从开幕到谢幕,而且镜头都随着纪宜打转。

介鱼总以为纪宜不懂艺术,从而也不懂艺术品里传达出的真正感情。

但舞台上的纪宜却令他为之震憾,虽然介鱼对戏剧的所知有限,但他看得出来,萤幕上的这个男人,是多麽热爱着这个数尺见方的世界。

他热爱这里的每一个细节,为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和虚幻布景一起呼吸、一起心跳,当演员刺向他胸口时,他就跟着熄灭的灯光一同死去。介鱼从那些戏里,看见了小蟹的深埋已久的那些东西,他的喜、他的悲、他的愤怒、他的生命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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