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着,纪宜知道情人的想法一向奇特,也不打断他。介鱼却忽然拉过纪宜的手臂,大叫起来:
「纪宜,我们快走!」
纪宜这回是真的愣住了:「走,去哪里?」
「去山上……啊啊,可以和阿希他们借车。纪宜,拜托,陪、陪我去!我想再去一次兰姊的墓园!」
纪宜愣了愣,看了一眼窗外的晨曦,他们竟守了饼姨一夜,
「可是,这时间……」
介鱼摇了摇头,用执拗的眼神看着纪宜:
「拜托你,我……我非去一趟不可。」
纪宜看着他的眼睛,十一年来,似乎只要被介鱼这样看着,他就什麽办法也没有了。他不禁在心底苦笑了一下,饼姨说得没错,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会接受许多无奈:
「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两人和介希借了车钥匙,介希还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们。介鱼说了声「妈妈拜托你了,我们很快就回来!」就跑在前头飞也似地走了。介希只好在身後可怜兮兮地警告:
「那是小咩的车啊!拜托不要弄脏也不要擦伤,否则这次我真的会被她杀了啊!」
纪宜开着车上了公路,由於是连假最後一天,扫墓的人潮也退了,没有昨天来得拥挤。位於山顶的墓园更是越发静僻,凉风徐徐地抚过山顶的枝头,朝阳就从崇山峻领後升起,那是会让深陷悲伤的人们,也重新打起精神的景致。
介鱼抱着小提琴冲在前头,纪宜就在後面看着他。介鱼一路跑进了墓园,跑进了成列成行的十字架间,连绵到树林间的投影,让人有种错觉,好像墓地里的亡者,也一个个站立起来,向新的一天、向活着的人们传递哀思。
介鱼在介兰的墓地前几公尺停了下来,纪宜也跟着他停下。空无一物的十字架前,竟然站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女人,从纤细的身形看得出来,远远看起来十分娇小,也有一定的年纪,只是她穿得一身黑。黑色的连身洋装,配上黑色的皮鞋,头上戴着黑色的遮阳帽,就连脖子上的首饰都是黑的。脸上还挂着黑色的面纱,但头发却剃得很短,只留下耳後一段。
女人似乎发现了介鱼和纪宜,转身就想跑开。介鱼立时抱着小提琴追了上去,还叫了一声:「等一下……!」
女人只顿了一下,仍然掩住面纱继续跑。介鱼急了,没等就喊了出来,
「等一下!求求你!我想把兰姊的东西还给你——」
女人总算停了一下脚步,她似乎有点惊讶,站在树荫下回过了头。介鱼就抱着盒子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
「你、你果然回来了……」
纪宜跟在後头,但没有打扰介鱼和女人的对话。女人用手压住面纱,睁大眼睛看着气喘嘘嘘的介鱼,
「你是……」
「我、我是兰姊……是介兰的弟弟,我、我叫介鱼。」
介鱼大力点着头。她看女人一脸迷惘的样子,把手中的盒子捧高,那到他面前:
「我……我想你一定会回来拿这个盒子,可是昨天我妈把它带走了,是、是你把这个带来兰姊墓地的吧?」
「弟弟……我好像听到提过……」
女人困惑地眯起眼睛,纪宜注意到她年纪不轻了,大概是五十岁中段,但眉目间依旧优雅,声音也很沉稳,就女性而言嗓音偏低,配上一头短发,格外有种奇异的魅力。她打量着介鱼的五官,指尖竟似微微颤抖。
介鱼把盒子捧到她眼前,递到她手里。女人却没有接下,
「为什麽……」
「这个是、是兰姊送你的东西吧!她……她很喜欢这把小提琴,阿希说的,他说,和兰姊住在一起时,只要她心情不好,或是遇上什麽挫折,都会把那把小提琴拿出来拉。阿希说,那、那比什麽酒都能够抚慰兰姊的心情。」
介鱼笨拙地描述,女人静静地听着。似乎有些撼动,但又不忍表现出来,
「那把琴……是我……送给她的祝贺礼物。」
她似乎深吸了口气,
「那时候……她在国内学生指挥比赛中拿到优胜,就半开玩笑地和我讨礼物。我就开玩笑地问她,小提琴和我选一个的话,你要哪个礼物,因为我知道她一直很想要要把好的小提琴。结果她……她说要我。」
介鱼发觉她的表情很平静。那是彷佛跨越了一切悲伤,最终归於宁静的那种无奈,即使如此,她的指尖还是在发抖:
「但是我终究没有实现她的要求,我在逃避,我……一直在逃避,我不如她那样勇敢、那样无畏。我永远记得她收到我的小提琴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那样。」女人别过了头,彷佛呓语似地补了一句:
「即使如此,她还是这麽珍惜这把琴吗……?」
「可是,兰姊她不是……」介鱼问。
「嗯,後来……她乐团里有人追她,是个男人。」
女人又吸了口气,似乎被挑起了回忆,她缓缓开口:
「她的态度一直很坚定,据说狠狠拒绝了那个男的。但是我……但是我却很犹豫,我……我不知道,她是那麽年轻,那样才华洋溢,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得伤痕累累、老得不该再谈什麽恋爱了,」
「我告诉她接受会比较好,那个男人将比我好得多,他会给她一个家,给她一段世俗所谓的幸福,这些都是我不能给的,甚至会伸手毁掉的。」
装置爱情番外 清明的贺礼 五(End)
「我告诉她接受会比较好,那个男人将比我好得多,他会给她一个家,给她一段世俗所谓的幸福,这些都是我不能给的,甚至会伸手毁掉的。」
她仰起颈子,优美的像只天鹅,
「也许……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又是我的逃避,我希望她找个什麽人,男人或女人都好,这样她就不会像那样看着我。因为我很害怕,如果再继续被她用那种眼光看着,我会沉溺下去、会无法自拔,我会和她一样失控下去。」
纪宜往前走了一步,介鱼专心听着女人说话,完全没有注意:
「我这样告诉她,她却很生气,我……从认识她开始,还没有见她这麽生气过。她问我说,我到底把她看成了什麽,如果我老到谈不了恋爱,那她是不是该觉得,自己年轻到一切的感情都是冲动?在我面前,那个孩子第一次哭了,」
女人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眼神很遥远、很平静,
「後来我吻她,她就回吻我,我就知道自己逃不过了。我们发生了关系,就那麽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介鱼没有说话,只是捧着那个盒子。小提琴静静地躺在洒满白花的木盒里,像是睡着一般宁静。介鱼又想起了那个微雨的早上,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依稀也是这样宁静、这样安详,彷佛已经得到全世界那般了无牵挂:
「我……没有资格拿那把琴。她的生命,等於是我亲手扼杀的,要是我再果断一点就好了,再勇敢一点、再年轻一点,如果当时我能够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为她挡住所有难关的话,或许我们就有走下去的可能。我甚至没有勇气和她一起逃,」
女人看着盒中的小提琴,和介鱼一样凝视了很久,
「我把这把琴送给他,做为逃避的挡箭牌,她却送它回来,带着她的牺牲与宽容。我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美丽的心意,和她相较起来,我……丑恶的令人厌恶。」
「才没有那回事!」
介鱼忽然生气起来,挥开背後纪宜按着他肩头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事、事到如今,你到底在说什麽漂亮话,什麽宽容、什麽逃避,兰姊她死了!她选择自己结束生命,即、即使那必须离开你,永远看不到你,她还是这麽做!做、做到这种地步,你还不能体会自己在兰姊心里有多重要吗?」
他一激动,结巴就更严重了。女人似乎想说些什麽,却被介鱼微红的眼眶给顿住了:
「我……我以前,也有人为我这麽……事事牺牲过,虽然总算没有牺牲到性命的地步,但是我也觉得很不安,总想着自己到底有什麽地方好,好到值得让别人这样为我抛弃一切。但、但是後来我才慢慢发现,我这种想法,才……才更对不起他,」
纪宜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表情十分沉静。介鱼继续说,
「兰姊说你很美……她说过,她和每一个家人说过,你知道吗?像是……像是怕有任何一个人不知道似的,到处宣扬你的美丽。她、她是追星族,也很喜欢电视上的帅哥和美女,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兰姊这样像小孩子一样着迷,」
介鱼低下头,就连纪宜,也不曾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样子:
「她……被兰姊丢掉的乐谱里,到处写满了你的名字。满满的、满满的,几乎每一页都有,她就是这样一面看着她挚爱的音乐,一面……想着你的样子。如果……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
女人似乎茫然了,她低头看着躺在木盒里的琴,指尖再一次颤抖起来。
「可是……她死了。」女人看着琴说,
「她死了……她已经不在了,哪里都不在了,也不在这个墓园里,不在任何地方,就算我拿了这把琴,又有什麽意思?」她略显激动地说着。
介鱼的唇有些哆唆,大概是刚才一下说了太多话,现在竟和女人一样茫然了。纪宜走过来,温厚的大掌搭在他肩上,询问似地看了他一眼,徐徐开口了,
「那是把很好的琴。」
纪宜的声音,像朝阳一样,一道道映在宁静的墓地里:
「有人调音、也有人上油,保养的很好,如果不是常常拉,再好的琴,也保持不了现在这个样子。夫人,我想……你一定常常看顾这把琴,也常常使用她,以前,教我小提琴的人也和我说过,一个音乐家是不是爱他的音乐,从乐器本身就看得出来。」
女人震了一震,抬起头来看着纪宜,纪宜温和地说,
「小鱼和我说,他姊姊……介兰身为一个音乐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人在她的坟上,拉一首最美的曲子,送她最後一程,」
纪宜把琴从盒子里捧起来,连同弓送进女人纤细的掌心:
「……这是我所办不到的事,但我想这里有办得到的人。」
手指接触到冰冷的琴身,女人连身体都跟着发起抖来。她看了一眼琴,又看了看身边的介鱼,和介兰略微神似的眼神,也鼓励似地看着她掌中的小提琴。
女人於是什麽也没有说。只是用明显看得出岁月痕迹的五指捏起弓,面纱遮掩的脸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见她注视着琴。弓触到弦上的倾刻,林间的风似也跟着流动起来,几只雀鸟从墓地後方掠向高空,朝阳已升到高空,透过云层间杂地投射在墓地上。
音乐会的贵宾席只有一个,就是那座静静躺在墓地间的白色十字架。
音乐在介鱼耳边响起的同时,眼前的景色彷佛也跟着模糊了。
他和纪宜并肩坐在墓地旁,看着女人优美的侧影。刹那间介鱼想起的,竟不是进艺大後的介兰,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们都还留在那个家时,介兰童稚的样子。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後,介兰不知道为什麽,拿着学琴用的小提琴,一个人爬到庭院那株松树的顶端。介兰虽然跋扈粗暴,但说真的运动神经并不好,一棵树爬得险相环生,但她却执意什麽似地,硬是拿着小提琴不断往上爬。
介鱼那时候在树下担心地看着她,她一路攀上了最高的枝头,就这样坐在松树上,拿着那把小小的琴,看着庭院外的方向。
介鱼还记得她那时候的表情:虽然喘个不停,脸颊也因为激烈运动而通红,布满琴茧的手指上,甚至还有擦伤的痕迹。但介兰的表情是喜悦的,满满的喜悦。
『小鱼,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没有!』她对着树下喊。
『看、看什麽啊?』介鱼一脸惶恐地问着。
『世界!』
介兰用高亢的声音叫着,对着树下的他绽开兴奋的笑容。把弓往前一递,毫不畏惧地指向朝阳升起的地方:
『爸爸跟我说,世界是很广大的,大得超乎我们想像。人既然活着,就要尽量看远的地方,爱情也好亲情也好,全是绑住人的东西而已。我们要拥有世界,首先要先看到他、触摸他,然而我们就可以成为王者。』她信心满满地说着,
『耶,我是国王,是皇后!I'm Queen of the World!』
介兰伸高双手,朝着远方挥动着、叫着,介鱼甚至还依稀记得,她朝自己眨眼的样子,有多麽意气风发、多麽灵活动人:
『小鱼,总有一天我要像爸爸一样,到世界各地去旅行,看尽世间的一切,带着我的小提琴,到处邂逅新的恋人,不被任何东西束缚。』
小提琴的声音犹如介兰的细语,一声声犹言在耳:『小鱼,我会活得很长很长,走过很多很多地方,直到老了、走不动了,再让一个陌生的土地,掩埋我的躯体,然後我的灵魂会更自由、会化成风,再到下一个欢迎我的地方。』
不知道坐在那里听了多久,总之当纪宜和他离开时,竟已是夕阳西斜。
他们把盒子还给那个女人,连同里面的头发。後来他们才知道,另一束头发是属於女人的,介兰自杀後,她就把自己一头长发全都剪下来,终生没有再留长。介鱼还记得,女人紧紧抱着那个盒子,像在拥抱最珍爱的恋人一样,
「谢谢你们……」接过的瞬间,介鱼第一次见到那个苍老优雅的女人流下泪光:
「谢谢你们……真的……」
最後她把小提琴交还给介鱼,介鱼想推辞,但女人却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这样就已经够了。重要的不是这把琴,而是那些音乐,还有音乐给我的回忆,这些都已经留在我的心里,它会伴随着我进坟墓,会让我剩下的日子更为富足。这把琴,请留给需要怀念她的人。」介鱼才勉为其难地收下。
那之後他和纪宜也没有马上回医院,两个人就这样交握着手,走在宁静的墓园後山,看着那一大片苍白的石板,一语不发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一路上都没有什麽人,纪宜和他在山道上漫步,倾听清明的鸟鸣声。大自然的献礼,无论什麽时候,似乎都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你在想什麽?」他问身边的介鱼。
介鱼转头看着他,「那你呢?」
纪宜犹豫了一下,一时没有开口,
「我在想……以後你一定要比我先走。」
「为什麽?」介鱼问。
「看那个人……你姊姊的情人那个样子,这种分离的方式太悲伤了,虽然明白人早晚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但还是太过痛了,痛到我不想让你承受。小鱼,我常想上天给人类感情,创造了爱情与亲情,却又赋予人类死亡,这样的意义究竟是什麽,」
纪宜苦笑着,望着天空,「搞不好只是折磨人的方式而已,就像你妈说得一样。」
介鱼看着纪宜:「是吗?我倒希望先走的是你。」
他见纪宜望向他,便悠悠地说,
「因为……这样说不定是一个机会。」
「机会?」
「嗯,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介鱼又捏住了纪宜的掌心:
「我最近常常想……小蟹,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单恋你的日子,总是被动地回应你。有人跟我说,只有单恋才能发现对方种种的好,你记得吗?我曾经做过的那个作品。我常在想,如果今天是我默默地喜欢上你,一定可以发现你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你的任性、你的可爱,你的缺点和优点……总之一定和现在不一样。呐,小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