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就眼前一黑,几滴冰凉的水洒落在她臂上。
“别关窗。”一个低哑的声音柔声道。
她抬头迎上一对血红的眼睛。
行过俨然落汤鸡一般,衣服、头发、羽翼,全都滴答答往下落着水,连面容被水糊了看不真切,他从窗口跳进来,带进大量寒意与水气,湿了整间屋子。
“你怎么……”其若张大了嘴愕然道。
怎么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她手忙脚乱地去关窗关门,门外有姑娘的声音,问若姐我听见有响动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强作平静地答着无事,快去歇息吧。
确认了外头的人已经离开,她才松了口气,转身问行过,“怎么了?你怎么会化出这副模样?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行过摆了摆手道,抬手在耳边画了道圈,金光泛起,耳钉重现,羽翼与眸中的赤色都消失了,“省时间罢了。”
他自己寻了桌边坐下,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道,“你帮我查个事儿。”
……
“我也觉着蹊跷。但帝克斯的披三少爷的确是被北迟那边扣下了,也的确是刺杀北迟王未遂,现下正关在王宫地牢里。”其若道。
“你要去救他?”她看着行过。
“习惯了,”行过叹口气道,顿了一会儿,目光有些迷离,“……我也是欠了他一些……”
他怔了一会儿,收回涣散的目光,定了睛对其若道,“对了,我此次来,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恩?”其若懒懒地弹了弹烟杆子。
“我寻到‘那个’了。”
其若手一抖,烟杆子啪地掉落在桌上,散了一桌的灰。她抬了眼惊诧地看着他。
行过继续道,“此去救了小狼,再无牵挂。有些事……也就该了结了。”
“……”
“楼里的生意,怎么处理,继续做下去也好,洗手不做也罢,都随你意。”
“……”
“我不会再回来……”
“……”
“阿若?”
其若被这一声唤,似回了魂,僵硬地看着行过,良久,呵地笑了一声。
“好一个‘我不会再回来’,”她苦笑道,“要走要留,从来都是你随意。我哪能说个不字。”
行过沉默地看着她。
“是我自己奢望太多,”其若重拾起桌上的烟杆子道,“罢了,你去吧。”
“阿若……”行过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过得好,我也觉着高兴。”
“我很抱歉,让这楼的担子压在你身上这么久,”他道,“……寻着个好人家,你便把自己嫁了罢。”
其若微摇了摇头,又苦笑了一声,口里却道,“……我知道。”
……
挽着美人纤腰,北迟王储一步三摇地走近铁栏。
“你们这些人,都只做些奇怪的事儿,”他摇晃着肥硕的脑袋,道,“本王可不明白。”
锈重的铁栏那头,空旷森冷的房间里只跪坐了一人,四肢都被手腕粗的铁链缚住,肩胛骨上穿透了两根铁钩,逼得他只能跪坐而不能倒下。
那人的衣衫凌乱染血,仍隐隐能看出深蓝的原色。
他的头低低的垂着,及肩的发沾着血块、贴在脸颊上,看不清面容。整个人一动不动,恍若死了一般。
但当北迟王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嘶哑的声音却从他低着的头那里传来。
“……你不用明白,只需记得我们的交易。”
北迟王储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容透着丝得意与诡谲,声音古怪地道,“‘交易’嘛……本王自然记得。”
他转头望了望黑压压的牢道,突然又嘎嘎地笑道,“这恐怕是来了。”
牢道那头刚传来三个字“什么人?!”,就接着听见扑通人体倒地的声音。
北迟王储向后一退,身后数十个侍卫纷纷上前,围成一圈将他护在正中。
黑暗那头的脚步声沉稳,一步一步向这边移来。
最终从黑暗里现出来的,是一个身裹斗篷的高个男子,肩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包裹。
他微偏了偏头,篷帽遮挡下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看了牢房旁那神情紧张的几十个侍卫一眼。
那些人都扎了堆地挡在一个牢房门口,行过却当他们不存在似的,挨个把每个牢房都看过一遍,最后才踱到他们面前,目光越过人群往后瞧了瞧,觉着应该是这个了。
靠他最近的那个侍卫只觉眼前影子一晃,眨了眼发现自己的刀已经没了,来人正站在他面前,轻巧两手一折。
啪!
那厚实的铁刀应声断成两截。
那侍卫两腿顿时抖了,连连后退。
行过如鬼魅般从他身旁飘过,所有的侍卫都随着他的靠近而向边上畏惧地缩着。他到了牢房前,伸手握住那每根都约有三指粗的铁栏杆,向两边一扯。
连着数根铁杆发出扭曲的声音,被他拉得弯曲变形,中间现出个大洞。
他回头又看着那些侍卫,嘴角一牵。
所有的侍卫都一声惨叫,护着中间的王储缩得更远。那王储两腿直打哆嗦,怀里的美人都要抱不住了,口里直喃喃着,“怪物!真是怪物!”
行过不再管他们,径直从那个洞里入了牢房。
他在那低着头的人面前蹲下,轻轻将对方脸托了起来,血迹班驳的面容上一双鹰眼深邃执着地看着他,不是披狼又是谁。
“你来了。”披狼哑着声道。
——行过还是来了,是不是说明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有分量。
行过叹着气,让他瘫软的身子靠着自己肩膀,动手扯断那些缚着他四肢的铁链,肩上的铁钩也动作轻柔地拔了下来——虽然还是带出一缕血,感觉到身边这人痛得哆嗦了几下。
“你哪次不把自己弄这么狼狈便好了,”行过将他拥入怀里道,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叹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披狼定定地看着他,带血丝的眼里隐隐的别样情绪,行过却没察觉。
——只是那微弱的分量,不足以填补空白无情的心。
“……最后一次吗……”他喃喃着。
他的眼里现出悲哀的凉意,缓缓地仰起头凑了过去,将唇映上行过的唇角。
行过并未退开,反而闭上了眼,加深了这个吻。
就像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所以大发慈悲地送给他一样。
接吻不是因为爱,而是补偿。
披狼越吻着,心里的凉意却越甚。
……他不要这变成最后一次。
他只有这一个法子,能抓住这妖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怨不得他。
一个吻温情缠绵得让牢房外围观的人群都倒吸着凉气、额冒黑线。但当双唇牵着银丝分离之际,行过突然皱了一下眉,道,“你给我喂了什么?”
披狼喘了口气,冷声道,“药。”
“能延缓异界人行动,甚至让他们短时间内不能动弹的药,”他看着行过的眼道,“居北的人们怕有特异体质的魔人混入人界为非作歹,便辗转研制了此药。”
行过闭了一下眼,道,“这些于我没什么用。”
“只要有一点点的效果便好。”披狼却道。
他伸出手,吃力地,却牢牢地,扣住了行过的双手,一俯身,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将他整个人压到地上。
以他二人为中心,宽阔的牢房地面上突然泛起黑色的光芒,眨眼之间现出一个咒阵的模样。
那数十个侍卫之中有一人站了出来,身穿黑袍,手拿法杖,杖尖向他二人一指,开始嚅嚅念咒。
行过偏头看了看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阵法,又看看那念咒的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色。
“你找来了暗黑术士?”
暗黑术士是以人类之躯修习黑暗术法,最终不堪法术反噬而堕入魔道的人,长相与普通人类无异,但身体已成魔人体质,在人界无法久待,所以大部分都由天池郡混入魔界居住。
“是。”披狼咬着牙道。
行过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开口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眼睛里写着。
我早告诉了你为什么。披狼回看着他。
——那时在天棺崖穴里,行过也是这样问他为什么,他答了什么,他们后来又做了什么……
行过不在意的,淡忘的,于他,却每一个眨眼、每一个瞬间,都清晰地如同昨日。
他不再答话,只尽全身的力气按住行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低低地喘着气。
黑色的光如蛛网一样爬蔓行过的全身,接着猛然紧勒,就如同真实的绳子似的,瞬间陷进肉里。
行过咬紧了牙从喉里闷哼出一声痛叫。
黑色的光芒里泛出鬼画符般的古老的文字,一圈一圈缠绕在他身上,从裸lu的手臂上可看出,那些字像刺青一般深深刻进了他的皮肉。
行过微摇了头,全身都痛得抽搐起来,唇却死咬着,一言不发。
不知是不是药的效果,从头到尾,他只是惊讶,却一点也没有挣扎,痛楚让他的眼里似含了一层水雾,也一直一直回看着披狼。
那眼神却是淡淡的。除了最初的惊讶,披狼什么情绪都看不出。
他被痛得终于咳出一口血,昏死过去的一刹那,披狼似乎听见了他口中一声轻叹。
耳边轰然雷击一般。
披狼从那恍惚中回过神,咒法已经结束了。
这就是他与北迟王储的交易。帝克斯日后与北迟国合作,援运中东部的矿石予北迟,并助王储顺利登上王位、巩固政权,北迟王储只消陪他演这么一场戏,并将所知的缚魔之药的药方教于他。
王储请来的那个什么术士之前与他说,这个咒法行的是封印之术,会将中咒者全身灵力尽数封印,使其变成普通的人类。
眼前模糊不清,披狼颤抖着手手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沾满了泪水,他俯下身去,小心地拉下了行过的篷帽。
行过一头原本苍白的发全化了黑色,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眉头紧锁。
披狼将他瘫软的身子抱进怀里,头埋进他肩窝,身子却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他只有这一个法子,只有这一个。
天上飞的鸟儿,只有用弹弓打了,才会落进怀里。
帝克斯披三少,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冷血。自私。
他将全部的心交出去了,必然要全部地换回来。
折了对方的翼,也要将对方留在身边。
他跪坐在那里心痛地抱着行过,正要挣扎起身。突然之间听见北迟王储古怪又得意的笑声,噶噶噶噶乌鸦一般。
“那怪物已经被封印,这披三少爷也没剩什么力气。队长,本王答应你的事都办完了。你可得记得你我的交易。”
披狼的隔壁牢房突然吱呀作响,牢门从里被推开,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那是自然。”
披狼神色一凛,抬头看向那人。
身材瘦高,面容还算得上清秀,腰配窄长火红的妖刀,瞧着他与行过的眸子里带着深深的恨意——
正是百国公会的护卫长三金。
第 28 章
披三少很后悔之前为了把戏做足、不被行过发现,将自己整治得太过火——
牢房里实实在在地饿了数日,肩上的铁钩实实在在地穿透,此刻浑身实实在在地没多少力气……
“狐火”刀身窄长且薄,有着火一样的名字,刃却是冰一样的寒。
因此痛意来得并不快,先入骨的是寒意。
披狼一边忍着痛,抱着行过踉跄着往边上躲,一边眼角余光扫着牢道那头。
为什么还不来?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王储临时变卦翻脸之事。虽然对自己身份有很大自信、并未想到王储有什么与帝克斯结下梁子的理由,但也仍是以防万一地让昆仑仑昆带着人马在附近候着,捕抓行过之事无论成败,他都会放出信号,若不放,就是临时有了变故。只要熬的时间久一些,外头就该会察觉到不对劲。
但为何现在还不来……难道是王储在外面也设有埋伏,此刻双方纠缠上了?
三金显然很享受这种步步紧逼的过程,一般来说这种时刻作为胜利的一方总要发表些长篇大论作为杀人前的感想——即便在这种感慨时间内一般来说会发生某些变故——他也不例外。
但他叽叽咕咕恨意十足地说的那一通,披三少没半句听进耳里,只竭力护着行过退着。
直到终于……听见外头喧哗声起,一个人匆匆跑进来对王储报道,说是上头王宫突发大火,火势凶猛,直逼国王寝宫。
王储脸色大变地急忙带着人马回救——他爹,也就是现任的北迟王、那个久病缠身却老也死不了的老头,还藏着传国玉玺未交出来,他怎么着也不敢让他老人家现在就给烧死了。
他的人撤走并不妨碍三金杀人,牢房里仍是猫抓耗子的游戏,只是还未玩多久,外头一阵兵刃相接声与惨叫声。
来了!略微松下一口气,耳朵里听得一片混乱嘈杂,眼里见得白惨惨的刀光,披三少终于不支地昏死了过去。
意识消散前仍不忘死死地抱着行过,拿背去扛三金砍过来的又一刀。
……
妖刀却在离披狼的背仅有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拦着它的并非披狼预料中的昆仑或仑昆的剑,而是一根拐杖。
那拐杖并未见多特别,墨绿色的杖身并无多少雕刻花纹,看不出材质。但这模样朴实无华的拐杖却稳稳地卡在披狼与妖刀之间,任凭三金额上青筋暴出、面色通红,也无法压下一分一毫。
来人将杖一提,三金的刀便脱手飞了出去,反手再一杖,三金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他径直撞到后头墙上,哇地一口血吐出,趴在地上连撑起身都困难,竟是一副脏腑皆伤的样子。
他挣扎着抬头看向来人,脸霎时就白了——
那人他之前并未见过,有着与披狼有些许相似的眉目、冰寒的神情,眼角盖不住的岁月沧桑,一身墨绿长袍素雅干净。虽然似乎是要靠拐杖才能勉强站立,但仅是站在那里,森严的眼神扫过来,让人战栗发抖的、冰刃一般的寒意就迎面刺来。
他未见过,但如何猜不出……
“……帝克斯首领披解!”他边咳着血边惊道。
数年未曾在江湖上走动的帝克斯首领,终究是为了自己侄子出了山,千里迢迢到了北迟。
披解并不屑应答一个后生小辈的话,甚至连看他一眼、抬手去杀他也不屑,只摆了摆手,他身后跟着的数人便上来,硬掰开披狼死扣着行过不放的手,将他们的二头目自地上架了起来。
眼见着三金挣扎着爬起来要跑路,麒麟道了一声,“首领,那小子是百国公会的护卫长……”
“剩下的你处理。”披解不甚在意,只道。看了犹在脚边静静躺着的行过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但他不再多做交代,只回过身去,抬手让身边一个穿黑衣戴面具的男子扶了,杵着拐杖缓步走开。
那戴面具的男子走出几步,突然转头来看了行过一眼,眼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