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曦听说信使是在济北城外二十里地遇见的沈知微,就猜到自己和徐雅堂的合谋成了,那人终于被逼来了济北。可谁知,竟在此时传来施澜的死讯。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杨客卿闻讯后都是老泪纵横,更何况是沈知微?他受不受得住?此外,这会不会让沈知微和徐雅堂的关系再次陷入死局,甚至再也不得破解?陈望曦忧心如焚。
徐雅堂几乎用了此刻所余的所有气力,深深提起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仿佛万千愁绪便可借此疏导而出。他握了握陈望曦的手,说:“不是要赶路吗?先上路再说吧。”
看着眼前强作镇定的少年,饶是伶牙俐齿的陈望曦,除了回握他的手,诸般慰藉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杨客卿年纪大了,经不得剧烈的车马劳顿。因此,徐雅堂和陈望曦的马车就先行一步。诚如陈望曦所言,他们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后追上了沈知微。
马匹嘶鸣,车子突然急停。可沈知微仍然头靠着车壁,双手环抱了自己,姿势不变。
“沈大哥……”
这个声音是……沈知微的身子还是未动,只有眼眸循声望去。这张脸……近一个月来常常在睡梦中看见。想来自己是很思念这个人的吧。对了,此次去济北府不就是为了找他吗?可为什么现在却害怕见他,只想躲开?
思绪阻塞之时,身体的回应反而先行一步。沈知微又向车厢后壁挪了挪,直到再无可退。这微小的动作悉数纳入了徐雅堂眼里。于是,他像被一盆辛辣的水从头浇下,难以忍受的灼痛。
然而事关沈知微,再怎么难忍,徐雅堂也不想发作。咬咬牙,还是费力地给出了一个笑容:“沈大哥你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也好。我和陈大哥就在后头跟着。有事你喊我们就行。”说完,逃也似的甩开手中的车帘,隔断自己与车内的视线,生怕再看见一星半点沈知微对他的排斥。
回到陈望曦车里。那人一手斜撑着上半身,一手朝徐雅堂勾了勾指头:“来。”徐雅堂走过去,在他手边坐下。
凝望徐雅堂的双眸许久,陈望曦才出声说道:“泪盈于睫说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吧。”然后抬起手,极尽轻柔地擦过他的睫毛。
如此温存无害的陈望曦真是难得一见。徐雅堂真心一笑,平日那个有主见、开朗无虞的徐雅堂也就找回了大半。“陈大哥,我没事了。这不刚见上,一时半会的没调适好。倒是你,居然老实了一整天,半句玩笑也未开。”
见徐雅堂无碍,陈望曦的语气也变得稀松平常:“我本性可是善良,怎会捉弄两个伤心人。”而后就挑了些逸闻趣事,说与徐雅堂解闷。
晌午,两辆马车行到一座小镇。陈望曦寻了一家客栈,便要和徐雅堂去唤沈知微吃饭。本以为沈知微八成会不愿下车进食,陈望曦已想好了一通说辞。可当他走到车旁,只叫了一声:“知微下来吃午饭吧”,沈知微就从车帘后走了出来,顺当得反倒让陈望曦愣了好一会神。
徐雅堂站在陈望曦身后,见沈知微下了车,怕他忌讳与自己碰触,便往后撤了撤。这个小镇街宽仅够两车并行而过。他们立身的地方正在街面上。赶巧一个菜农推着一辆板车经过,车上蔬菜堆得有一人多高。按说菜农边推边扯着嗓子提醒路人,本不会发生冲撞。但徐雅堂突然向后,已退到街道中央。加之他的心神又都栓在沈知微那里,故而没有留心到那辆板车。
事后,徐雅堂只记得沈知微瞬间的变色,以及他倏忽而至的右手将自己拉向街边。
“没碰着吧?”陈望曦方才背对着他们,转过身就看见沈知微抓着徐雅堂的手腕。
“没有。”
听到对面的人说话,沈知微又像触到烙铁一样急忙丢开手下的腕子。还是俯视着地面,先行走进了客栈。
“都红了。”陈望曦看了看徐雅堂的手腕,吃惊不小。
徐雅堂注视着沈知微的背影,若有所思。
等三人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沈知微想躲也没处躲,只好低了头,一心一意地对付着盘中餐。徐雅堂尝试给他夹了些菜。沈知微拿着筷子的手虽有停滞,但也没有拒绝,还都吃了下去。徐雅堂和陈望曦对视一眼,没吱声。
到了晚上,三人已进入宁津县境。他们本可前往驿馆借住。但考虑到若与宁津县令相见,定少不了谈到施澜之事,因而就找了间客栈栖身。
晚饭的情形与中午大致相似。而且沈知微也总算愿意说上一两句话,虽然交谈对象仅仅是陈望曦。
吃过饭,沈知微先上楼休息。徐雅堂和陈望曦又多坐了一会。这时,客栈里来了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陈望曦一扭头,竟是自家的下人。“阿德?你怎么来了?”
“少爷。”阿德跑过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却是递给徐雅堂。“昨天你们走后,信差就送来了这封信。当时还另附了张字条,说一定要尽快交给徐公子。我怕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不得,就马不停蹄地追来了。”
“哦,辛苦你了,阿德。”陈望曦又给阿德要了一间房,让小二带着他歇去了。
“是不是家里有事?”陈望曦担忧地问。
“我娘说她病了,让我即刻回去。”徐雅堂将信平展,铺在桌上。
“啊?什么病?严不严重?”
“信上没有细说。”徐雅堂两指轻叩桌面,“不过,我觉得我娘没病,这是为了逼我回家。”
“何以见得?”
“首先,信是我爹写的,而不是小琰。我在济北这一个月,不都是由小琰执笔与我通信吗?这就说明多半是小琰不想写这封信。其次,若真是急病,我爹的军营里多的是快马骑手,直接派个人送信便是,怎么还找普通的信差?”
“你娘为什么要骗你呢?啊,不会是她都知道了吧?”陈望曦陡然了悟般地说道。
徐雅堂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呢。”
“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听娘亲的话回家一趟了。”徐雅堂说得无可奈何。
“那……”陈望曦指指楼上:“这头呢?”
“我一会找他去。然后剩下的……”徐雅堂冲陈望曦一笑,笑得信任又忧伤:“就多靠你了。”
陈望曦看着那个笑容,心内五味杂陈。他不喜欢这样沉重的气氛。灌下一大口酒,眸光就一扫此前的黯色,摇身又是那个俊逸无忧的陈老板:“船到桥头自然直。放心,放心哈。”
徐雅堂似也为其所染,微微一哂:“陈大哥,愿能承你吉言。”
19.诉衷情
月没参横。沈知微犹坐在窗边发呆。
“沈大哥。”
是小堂。沈知微慌慌张张跳将起来,正想找个借口不见,徐雅堂已推门进来。沈知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茫然无措。徐雅堂对此似乎也不放在心上,掩上门,自到小榻上坐着。
“我娘病了,我明天一早就得赶回去。所以有些话今晚不得不说。”
“徐大娘怎么了?不碍事吧?”打从徐雅堂进屋,沈知微原本一直垂着头。听说李巧芬病了,这才不自主地忘了对徐雅堂的躲避。
“应该没什么大碍。”徐雅堂借着明月清辉,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知微:“沈大哥你终于同我说话了呢。”
沈知微的头又耷下去,眼角眉梢都是纠结。徐雅堂想到他近日所受的煎熬,虽然怜惜,可这会儿却不打算放过他。
“你为什么不愿与我说话?”
料到沈知微不会开言,徐雅堂紧跟着说道:“早上我们见面时,你对我一味躲闪。我以为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遭你厌弃。可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头绪。后来,在小镇的客栈外头,你拉着我避开了那辆板车。沈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当时用了多大的劲攥住我的手?”
徐雅堂捋开袖子,露出手腕,伸到沈知微眼皮底下。沈知微避无可避,抬起眼,看到那手腕上红痕犹存,也是骇然:自己竟下了这么重的手?
“其实那菜农推车速度极慢,就是真撞上了我也没什么。可是,”徐雅堂神色一凛:“施大人的事让你成了惊弓之鸟。在这个时侯,尤其是当着你的面,你见不得我有一分一毫的损伤。所以,你并不是厌恶我的。”
留意到自己说起施澜时,沈知微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抗拒,徐雅堂又问:“沈大哥好像不喜欢我提到施大人?”
沈知微别开眼,不置可否。
“你看你,眼圈都青黑了。”徐雅堂伸手扣住沈知微的下巴,扳过来,正对着自己。沈知微没想到他会有此动作,一时想不起要挣脱。
“我猜你从得到消息后,一定就没睡过囫囵觉。只要一闭上眼,那些与他有关的过往就会纷至沓来。你心中哀伤,不想触及。但是,这并非你不喜欢我提到他的原因,对不对?”徐雅堂故意加重了“我”字,似有所指。
这个徐雅堂,似乎总能企及他隐秘的内心,叫他无处可藏。这就是尹叔所说的用心吧。沈知微认命地轻叹一口气,回望了他,说:“你这么钳制着我,我脖子酸疼。”
徐雅堂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知道沈知微是妥协了。松开手,音调里带着劫后余生般地释怀:“沈大哥你知道吗?我追来的这一路上都在害怕。怕你见了我会说出‘施澜死了,你开心了’之类的话。或者是问我‘那次施澜来庆云,你和他说了什么?’不管是哪一种,恐怕我都不会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地与你说话了。若在平常,你不是会对我作此猜疑的人。可出了这样的事,我真的很怕你会由于失控而乱了分寸。你自己也拿不准,所以才想要躲开我,免得伤了我,是吧?”
沈知微不吭气,默认了。
“我们之间从未谈论过施澜。”觉察到沈知微的迟疑,徐雅堂牵过他一只手握住,“可事到如今,我们绕不过去了。”
沈知微的手在徐雅堂掌底团起又撑开,似在挣扎。“你想……知道什么?”
徐雅堂抚慰道:“不用,我说你听就好。”
“说实话,我不喜欢施大人。不是因为你心里有他而嫉妒、憎怨,乃是他为了自己安心而一再伤你的心。也许你不会因此怨他、恨他,但我却不能不介怀。”
徐雅堂把沈知微的手握得更紧。“沈大哥,我不想骗你。听闻施大人死讯的时候,虽然我也很难过,但毕竟我只和他见过两次,这种难过称不上失去亲友的那份至痛。更多的,是惶恐。我不晓得他的辞世是否会在你心里留下一个我永远无法比拟的地位。甚或于,你会就此拒我于千里之外。我这么想,你会怪我太自私了吗?”
沈知微体会得到徐雅堂自手中传递出的张惶、疑惧。这两日他寝食难安,而徐雅堂又何尝会比他好过?终归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自己是不是让他承受了过多的,或许并不该由他担负的惶惶与不安?沈知微心头一热,软语道:“不会,我不怪你。”
徐雅堂释然。复问道:“沈大哥其实很想知道那天我和施大人说了些什么,对吧?”不等沈知微回答,便接着说:“施大人还是坚持要给你做媒。还说这都是为了我们好。”
原来施澜对小堂也说了同样的话。后来自己又重复了施澜的作为。忆起那时徐雅堂眼中遽然升起的懊恼,沈知微悔之不及。
“那你怎么说?”
“我说……”徐雅堂拖长了声调,眼笑眉飞:“我不会放了你,我要和你过日子。”
沈知微只觉一股热潮漫过胸腔,到了嗓子眼却被堵住,说不出,也倒不出。徐雅堂知道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可不说又有什么办法呢?明日就该回庆云了,就不能再陪着他了。今后会怎么样呢?
徐雅堂揽过沈知微,轻拥着他,说:“沈大哥,把我的话好好想一想。有想不明白的就去问陈大哥。”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沈知微几不可闻地说了声“好”,徐雅堂又紧了紧胳膊,终是大踏步地走了。
直到房门阖闭,沈知微才恍过神来。方才确是祈望他能突然说不走来着。愁肠九回,恁地晚来风急,亦是无计可消。
20.解连环
次日清早,沈知微整理停当。下得楼来,只有陈望曦在桌旁等着。仿佛记得睡得迷迷糊糊时,楼下隐隐传来车马轱辘声,心知徐雅堂必是赶着天未大亮就出发了,以免两人话别,平添离愁别绪。陈望曦看沈知微脸色仍是不佳,也不与他多言语。照顾他吃了早饭,就齐齐上车,接着赶路了。
过了小半日,二人终于到得齐河县。稍加打听,就找到了施府。
“知微,到了。”
沈知微随陈望曦下了车,但见施府红漆门面皆为黑白两色所覆。想起去年春日到此参加施澜婚宴时,门梁上那大红布匹扎就的喜花,一样是刺目,却有凄凉与喜庆之别,不由得悲从中来。
近了灵堂,更是一片愁云惨雾。沈知微本担心自己乍见施澜灵柩会情难自持,显出逾矩之态。但待迈过门槛,真见着了那具素色白绦之后的漆黑棺木,沈知微却未有意想中抚棺大恸的冲动。
堂上之人,无非施澜亲友,与沈知微也多为相识。上香、行礼、劝慰、寒暄。一番周旋后,沈知微与陈望曦便退至偏厅用茶。
从沈知微的落座的角度看去,正可将灵堂大半情形收入眼底。
当年,这里张灯结彩,烛影摇红。道喜恭贺的宾客接踵而来。施澜满面春风地迎上前,说:“知微,你来了。”沈知微看那新嫁娘红妆环佩,与施澜璧人成双,心中又是妒忌,又是凄苦。
寒风平地而起,掀动挽联。白烛青灯下,昔日燕尔新人已是分飞。往来凭吊之人络绎不绝,皆是心有戚戚,情凄意切。可是施澜,你竟是无知无觉。
当年,太湖岸边,施澜遥指空中飞鸟,志得意满:“我施澜此生志在庙堂,必以天下为己任。知微,你可愿与我同行?”
连日来,城中许多百姓或自发前来施府吊唁,或写诗着文以示悼念。在你治下,齐河县政通人和,民丰物博。此情此景,施澜你是否可以含笑九泉?
当年,中举后荣归故里,同窗老友语笑喧哗:“‘泥金小字回文句,写向红窗夜月前’。不知沈兄可是看中了谁家千金?”施澜却着小厮送信来言:“我对知微,除却同窗情谊,再无其他。”
生死交割,不过瞬息之间。山石着身的一刹,施澜,你可曾想到了沈知微?
手边茶水散尽了最后一丝热气。沈知微觉得这天冷得连心头都要生起了冻疮。
又过了好几个时辰,施澜的知交故友都到齐了。谈起亡人,又是一阵唏嘘。沈知微默坐一旁。有人问他,他便答话。否则并不主动开腔。这样的感今怀昔,他怕自己若是多说,话就会变了味儿。
“施澜为齐河县令近三载,并在此地安家立业。但他对江南故土实是念念不忘。所谓落叶归根,我与他夫人商量过了,等过了头七,就把他的灵柩运回江南老家。知微哪,”失去了得意门生的杨客卿形容悲戚:“你与施澜自少年时就情同手足,兼之又是同乡。这事你跟着走一趟可好?到了施家那边,你还能帮着慰唁一下。此外,还可顺便回自家看看父母。”
沈知微对杨客卿会让自己跟着送灵早有预想,于情于理,他都是此事的不二人选。于是当即应承了。
陈望曦见沈知微要回湖州,忙说道:“姨父,反正我是个闲人,让我陪着知微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个照应。”他有徐雅堂嘱托在身,必是跟定了沈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