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子府内有一座湖,碧水如镜,游鱼是七彩锦鲤,偶尔伴着荷映嬉戏。一座凉亭立于湖中央,轻纱曼妙,透过雕栏小桥通道,与湖岸衔接。此般景致,乍地一看颇有仙境的韵味。
这片湖泊足以泛舟悠游一番,疏荷鱼影,水漾碧波,莫不是一番风情。但莫名现在没有这个兴致,他的动作谈不上温柔,直把嫣鸠给拽拉到亭内才松手。
嫣鸠抚着被掐痛的手腕,昨夜里留下的伤与莫名新给的伤害相加,只觉手腕上一阵火辣辣,嘴上更不饶人:“怎么?昨夜没得到满足,现下要迁怒于我吗?还是心疼我冲撞了你二哥?也对,我的话一向是忠言逆耳,好人难当呀。”
这人……莫名唇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嫣鸠这一句话绕了八九个弯,把所有人都讽刺了一遍。他一直以为自己懂得迂回,但这嫣鸠明显也是不逊于他的高手。
“你就这么喜欢闹?”莫名叹口气,就着亭内石椅落座。
嫣鸠勾唇一笑,慵懒地挨着莫名坐落,背靠在莫名身上:“哟,真凉快的体温,我们的八王子原来是名符其实的冷血无情。”
此时仆从已经把餐点准备好,莫名听他这般说法,只是从容地进食,不予理会。
嫣鸠耐不住寂寞,噼噼啪啪的一张嘴没完:“你真无情,你没看到你家莫惑那张脸吗?失望,哀戚,落寞……太精彩了。”
嘴中食物突然变得无味,形同嚼蜡,莫名叹口气:“嫣鸠,我们来喝酒。”
想不到莫名竟然转换了这么一个话题,但嫣鸠也许是馋了,竟然答应了,也真的不多话了。
三子给莫名准备的是桂花酿,温酒。然嫣鸠喝的却是女儿红,烈酒。
湖央亭子内,二人各执一杯,饮的酒不同,心事不同,却饮出一同的心情。
“莫名啊莫名,你真是个怪人。”喝了点酒,嫣鸠脸上微醺,平添几分妩媚。
莫名但笑不语。
“呵,原本我还想着要迷惑你,然后让你听从我的,利用你将我从堇萝国带出去。但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计划被打乱了。果然,你不是一个安分的家伙,你究竟准备怎么做呢?”
嫣鸠就挨在莫名身侧,他们的距离极近,近得莫名能嗅到女儿红的醇香,他忍不住深吸口气。
“你的疑问真多。”莫名回以浅薄微笑,举手酒杯:“来,干一杯。”
嫣鸠挑眉,举杯凑上。
两只精致白玉杯相碰,发出清脆叮响,二人干了一杯。
“好了,既然我们作为合作伙伴,你也该说说你计划如何。”
“没计划。”
听见这个答案,嫣鸠看着他不像开玩笑的模样,不禁颦眉:“当真?”
“嫣鸠,我喜欢顺其自然。”
碰一声,酒壶碎作千瓣,酒液洒了一地,亭中充盈着酒香。嫣鸠按住莫名,一手正掐在他的脖子上。嫣鸠笑着,犹如甜美的果实,又如毒物般阴鸷。
“真是个让人生气的家伙,要不我就这样把你掐死,然后寻找别的合作对象。嗯?”
他们的脸凑得近,莫名面对威胁却神态自在:“掐死我?你不怕我的靠山会把你送回原地去吗?”
这下嫣鸠放开了莫名,闷闷地坐落,然后抢了莫名的温酒,自顾自地品尝着:“无趣,怎么?这是破罐子破摔,病痨子不怕死?”
莫名坐好,拂了拂衣襟,唇边笑弧依旧:“只是有把握。”
“哼,几天了,怎么我就没找着你的弱点?难道你万事都给算计好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亏他能如此的淡定,嫣鸠算是服了他:“亏你有这副破败身子,若不是,你倒可以叱咤风云,逐鹿堇萝。”
嫣鸠这一句话落,莫名倜侃:“我可以读解作你在怂恿我造反吗?”
嫣鸠不语,莫名轻笑。
“王权?没有这种雄心,只爱优游自在,游历四方。”
对此言,嫣鸠只是嘲弄一笑:“就你的身份还想游历四方?我看你的愿望就如九天星辰,可盼不可求。”
“为何如此铁齿?”
莫名凭栏惬意,低声问。
“难道你不曾怀疑这一切?伪王子在堇萝数年,却只因为一封书信而定罪。然后像挖土豆一般,牵连出一个又一个人,全部刀落便是九族。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也只凭一年就定案又确立你王子的地位,然后就迎接你这个新王子?”
的确,一切就像早已安排好的一场戏,只等着按部就班,逐一完成。
“女王数名公主,却把你这个王子交给大鑫作质子?要知道堇萝可是女儿国,女人是天,男人是泥巴。然而大鑫竟然接受?如果大鑫王朝并不是由一堆白痴掌政的,那么你的价值就不只是一名王子这么简单。你还有什么作用呢?就只凭以上迹象,也可证明你这颗棋子可不是随意可弃的棋子,想必也有着‘一车十子寒’的作用和地位。即使要弃,也使在弃车保帅等重要时刻。你以为?”
说罢嫣鸠又饮了一杯酒,只是目光始终不离莫名半分,或许是想从他身上得到蛛丝马迹。莫名偏不从他愿,扇子一张,遮了半张脸,恼得嫣鸠差点要摔盘子。
“嫣鸠,皇家一向最为复杂,现在的一切就是命啊。天命不可违,顺其自然吧。”莫名低笑。
嫣鸠听了莫名的论调,扔给他鄙夷的一瞥,冷哼:“言不由衷。你究竟对谁才说真话?顾君初?莫惑?”
莫名不语,望向亭外灰霾的天空:“起风了。”
风掀动帐帘,也吹动了发丝和衣袂。
“或许我该问,如果我成为你的人,你就会信任我?”
“咦?”
未等莫名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嫣鸠压在石椅上,妖孽正覆在他身上,躯体完全贴服他,竟如蛇体般柔韧。
嫣鸠双目含春,媚惑般垂首于莫名耳边,低喃:“我们来交心。”
热气喷吐在莫名耳廓上,突然一阵湿热的触感,让莫名全身一颤,抽了口气。
低笑声轻慢,如珠落玉盘,清脆的声响让人迷乱。
这人果真是妖孽,莫名只在心时里叹息,正准备将人推开,旁边传来三子弱弱的低唤。
“殿下……”
二人挑眉,将视落在竟敢煞风景的仆人身上,同样的兴味。
三子被这一瞪,头皮都发麻了,他分明是搅和了主人的恩爱,但他觉得现在不得不为之,无论是良心和职责方面。
“殿下,下雨了。二公子让我给你送大氅来。”说罢,三子将手中厚重的衣物递上。
莫名愣了愣,就着嫣鸠坐起身,嫣鸠现在不知安什么心,竟然坐在他大腿上,死活不起来,他只好接过大氅披上,把嫣鸠也包在里面。
三子撇撇唇,忿忿地喊:“二公子还在!”
他喊完,马上捂着脸疾奔而去,莫名怀疑他怎么走的一段路,竟然没落在湖中去。
眼见三子安全抵达岸边,莫名的目光却触及了岸边身影。纯白的衣衫,单薄。驻一柄油纸伞,墨泼的寒梅在春雨中绽放。
伞沿覆半脸,只来得及看见尖削的颌下,纤细的身姿。莫名看不清莫惑的脸,可就凭那身影一看,便是揪心的痛。没有指责,只是淡然,比早前更多的淡然,仿佛要将他全身气息去抹去,因此莫名才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莫惑没有停留,仿佛等的就是三子,他把转身,把油纸伞放到岸边,偕同三子一起消失在小径末端。
莫名推开嫣鸠,靠着栏栅往后仰,半身出了亭外,细雨一点点打落他脸上,冰凉的一点点。
“你们真有趣。”嫣鸠拂拂衣摆,伸个懒腰,缓缓步出亭子,捡起岸上油伞,兴味地转动着。
梅花糊成一团,雨露横飞。
莫名也到了岸边,随手一摘,夺了伞,也缓步走向小径末端。
嫣鸠以为莫名会独自离开,但他却把自己送回房间。
“怎么?你想通了,要跟我‘交心’?”嫣鸠讥讽。
莫名没管他,看了一眼床柱上染血的手铐:“今天是顾君初给你解的?”
嫣鸠抚唇,眉间又是一促,不明白莫名的用意,他是点点头。
“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
莫名点了点头,突然撕了一张铺床的毯子。嫣鸠不明所以,好奇地看着他准备做什么。他没做什么,只是拿着布条把手铐给缠纠起来,缠了厚厚的一层。
“你的手拿来。”
嫣鸠正惊诧,没防备就照办了。
莫名看了看他的伤口,取来金创药和绷带为他包扎:“再忍耐一阵吧,把越龙将军那边处理好,就给你治疗。”
“啊……呃,你以为她好对付?她位高权重,过往想扳倒她的人都没落个好下场。”嫣鸠冷哼一声:“就凭你这个刚回来的王子,能怎么样?她很快便能出来,你还是想办法应付为好。”
莫名细心地为嫣鸠包扎,不甚在意地说:“她不会有机会报复我的,至少她本人不行。”
“为什么?你别自视过高,以她的地位和权力,要平反还不简单?”
“嫣鸠,你看似精明,怎么连这点也想不清楚?”莫名低笑:“你有没有听过?”
“嗯?”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做完最后一个工序,莫名拎起油伞:“今夜应该会好过一点,明天自行找大夫处理去,驻府里就有大夫,你何必省那点时间。”
边说着,人已经出了门,撑着伞走远了。
嫣鸠没有跟上去,也没问他要去哪,只是站在门外看了很久。
回过神以后,雨势已经加剧,风夹着雨雾打湿了他全身。
第二十三章:一夜春雨
待到顾君初回来的时候,真的已经是傍晚时分,恰好赶上饭餐。
顾君初回来的时候是青箬笠,绿蓑衣,这一身草织品经雨水洗涮后如同涂了釉般,表面光滑晶亮,潇洒的身影如同一尊精雕细琢的玉人。
把雨具脱下来交给一旁的仆从,顾君初除了被泥泞雨水打湿的靴子,与及黑缎衣摆上几点泥迹,基本上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莫名见状,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机灵的仆从添上碗筷,这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
莫惑依然如此淡然,吃饭也特别斯文,细嚼万咽的,只是吃着还是那几片青色。
嫣鸠平日爱观察他们,吃饭的时候总是散散慢慢的,吃上一口便眼波流转几回,这些平日里让普通人做着叫猥琐的动作在他身上就叫风情万种。只是这位美人今天也玩深沉,一边沉思一边心不在焉地嚼着白饭。
顾君初不失其稳重的性子,吃得淡定,但吃着都是面前一盘菜。
莫名都看在眼里,他想眼不见为净,但明显他过去养成了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坏习惯,当下将一切尽揽眼中。
莫惑郁闷,他知道,但却不太明白,他难以分辨二哥是因为过去而失落还是因为别的、不得而知的原因。
顾君初郁闷,他也明白,不就是因为昨天的事件欲求不满吗?他也郁闷,但相比之,顾君初也该郁闷死了。真理是有这么一句,受伤较深的永远是爱得较深的一方。
嫣鸠郁闷他就不了解也不明白了,这家伙一向是毒舌配上坏心,说穿了就是一海龙王,爱兴风作浪搅风搅雨。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敌人处于空虚状态,还不是攻击的好时候?但这人却不知道烧掉哪根神经了,竟然加入郁闷大队。
结果莫名也没吃几口菜,白饭倒是硬给扒上两碗了。
三子看得直叹气,开口就喃喃:“多情自古空余恨,三妻四妾尽戚戚。”
“三子,这绝句哪来的?”莫名搁了碗,拍拍胸口,把差点倒逆的饭给咽回去,淡淡地问。
三子当然不会隐瞒主子:“回殿下,是市集街口说书的。”
“很好,明天给拿十两白银给他,然后你把这句话抄一百遍。”
三子呆了。
莫名暗叹:三子,最近也只有看你的鬼画符,我才觉得特别乐,只好委屈你了。
一顿饭下来,残羹剩菜一桌,莫名自己也不想自己也有腐败的一天,但他明白剩的菜越多,下人们的肚子越饱,他也不说什么。
撇下三子,莫名径自出了餐厅,迎着雨夜湿冷的风,走在黯黑的廊道上。夜幕下的八王子府别具一番韵味,漆黑中树影婆娑,远处楼阁轮廓浅薄,仿佛被黑暗所融化。雨打落,万物凑出不同声响,四周泛着冷冷水泽,如钢铁般冷硬。
暖光打落,映亮一圈,莫名回头就见顾君初,打着灯笼给他开路来着。
莫名没说什么,只与他比肩而行,听着树风萧瑟,刮来湖泊那边的蛙鸣。他突然笑了:“现在的天气,感觉如何?”
顾君初只看前路,头也不回:“不冷,但因为下雨,而且是晚上,所以有点凉。”
“哦,春天的感觉是暖和?过太久了,我都忘记了。”
垂在一侧的手心被温暖占据,他侧目一看,果见自己的手被包覆在厚实的掌心中。其实莫名想告诉他,他的手掌是夏天……那种炙人的热力。
春天或许会像莫惑吗?
察觉思绪偏离,莫名马上抽回,不愿意再深思。
“知道我第一次,是在哪里见到你吗?”
“如果是我,我就只知道是我偷进书阁时,被你捉包了。”莫名忆起那时,脚步不禁有点得意,袖中折扇也随着主人大摇大摆而甩动。但莫名得意却不忘形,睨顾君初一眼,也就迫供:“但你既然问这问题,也就证明你有别的答案,别卖关子了。”
顾君初也笑:“是书阁没错,但不是那一回。”
“哦?还是在书阁?那你是没有阻止我?”
莫名自然记得,他总挑天气恶劣,人迹罕至的时候悄悄进入书阁,寻找一些有趣的书籍和有用的武功秘籍,带回去‘参详参详’。有那么一回就被顾君初看到了,于是他忽悠到一名心软的年轻师父。
顾君初看着莫名,莫名也直视他,但一向坦荡荡的莫名不知道是不是心中有鬼了,竟然有种撇开脸的冲动。
顾君初唇角又再轻勾:“你见我的时候已经是十二岁,但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十一岁。”
“啊?你不是说你监视了我一整年吧?”这也太劲爆了,莫名任凭自己如何去想,就是想不通这在那个青葱岁月里,自己有什么值得让这位十来岁已经进入十子之内的天才师兄关注。
“其实师父一直知道你的作为,只是他……”
那老人家?莫名眉间紧促,只想到一个理由:“那老头该不会是觉得有趣,所以一直纵容我自行胡搞吧?也别告诉我,让我跪的五个时辰雪地是为了面子,其实早就想收我当徒弟了?”
“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