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起来了,该睁开眼睛了,但眼睛不受控制,怎么也打不开。
“穆茗……”嗯。
“……醒了吗?”嗯!
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眼皮都没这么重过,终于能看到东西了。木制的屋顶,一张期待的脸,是泉。
“终于醒了!”泉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看到穆茗醒了,伸了手,把枕头靠在床边,让他能稍微坐着,“来,先喝口水。”
一口下去,觉得嗓子从未这么滋润过,如旱地见甘霖。
泉帮把被角掖好,一边从旁边的盆里拧了条干净毛巾,帮擦拭着头上的汗:“你可总算醒了,躺了一天,那天你从马上摔下去时可把我吓到了。多亏堡主眼捷手快接着你,才没摔着。”
穆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没说。
“大夫开了方子,都煎好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还在热着。你饿不,先把这粥吃了吧。”泉把毛巾放回盆里,从桌子上端起粥。
看着泉要喂自己,穆茗伸手欲接下碗:“我自己……”
穆茗的话止在看到了泉后面的人。杜少昊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房间里,他从泉手里接过碗,泉立刻从床沿起身,端着水盆出去了。
穆茗看着杜少昊坐在身边,端着粥打算喂自己,莫名觉得紧张不已。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得很,头发已经全散下来,被被子焐出的汗粘在身上,非常不舒服。嘴里味轻,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是干枯暗淡。
“粥已经不烫了,刚好入口。”杜少昊依旧没什么感情的语调,极自然地把一勺粥带到穆茗嘴边。
穆茗很想把刚想说的“自己来”说出来,但又一想自己现在全身乏力,不夸张地说,恐怕连个碗能不能端住都是个问题。在自己最弱的时候,有个人能这样关心,觉得很窝心。
低下头,穆茗把那勺子粥含了下去,嘴里依旧是带着病菌的苦涩,却能吃出丝丝粥的香甜。或许,这感冒也快好了吧!
待到那粥见底,杜少昊没再说过第二句话,穆茗因病也不想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解决了一碗粥,带着食物的热量,穆茗却没了之前的那种紧张感。
“歇下再喝药。”杜少昊起身把碗放到桌子上。
“嗯。”穆茗这声答得很低,刚醒时没感觉,现在一晚热粥下去,才发现这被子太多,压得心口非常不舒服,而且这热一上来,全身又开始冒汗。
杜少昊注意到了他想掀开被子的举动,伸手过去,压了压被子:“盖着。”
“可热得慌。”穆茗有些气恼,抬头望着杜少昊的眼睛却带了些水气,病中的人总是带着脾气。
杜少昊有一秒的失神,此时的穆茗虽然面色黯淡,却有说不出的气韵,比平常多了几分娇弱。
“……那去了半床,但也要焐着。”杜少昊说时语气已非常温和,连带着把折叠被子的手势都是带着温柔。
此时,泉端着药进来。
“……呃……”杜少昊起身准备离去,听到穆茗似乎有话说,住了脚步。
“我想洗个澡……”
“等好了再说。”
“可是,身上的汗很难受。”
“墨泉,帮他换身干衣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瞪着他背影的穆茗。
“哧!”看到堡主走远听不到,泉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两个人怎么和小孩子一样,为这个争起来了。
穆茗看着在一旁笑个不停的泉,想了想,才发现自己刚刚的行为太过孩子气,脸马上红了一片。果然是自己烧得脑袋也不灵活了么?但杜少昊怎么也和自己一起闹?
在客栈待了三天,这感冒才好了大半。虽然味觉还是没回来,但已经能吃下许多东西。只是鼻子还在罢工,每晚都塞得睡不着,不然就是一整天地打喷嚏,自己的形象也早毁在了一声声的“啊嘁”上。
在穆茗的坚持下,三人在第四天时重新出发。只是这次,多了一辆马车。穆茗腿上的伤没好,感冒病毒还在肆虐,有马车当然求知不得。车不大,里面却舒服得很,除了铺上厚厚的垫子,还多了一床被子。泉赶马车的功夫了得,一路上,穆茗昏昏欲睡也没被弄醒。
杜少昊掀开布帘时,穆茗蜷缩在马车里,已经睡得香甜。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非常不平稳,散落的头发乌黑柔滑,有几缕垂到了马车上,苍白的肤色因为熟睡泛上了一层嫩红。
明明已过而冠之年,却仍露出少年的气韵。杜少昊有些无奈地伸出手,连着被子把穆茗打横抱起,一股淡淡的中草味飘入鼻腔,在这清冷的秋夜,带出了温暖。他看着怀里的人,小小的脸缩在被子与青丝里,显得楚楚可怜。把多出一角的被子轻柔地盖下,遮去如水的秋凉,杜少昊向着府邸走去。
主人这难得一见的温柔却是把一众下人给吓到了,先不说带人回来,单是这抱着进门举动也是初见,而且只看到头发,连个脸都没见着。这号神秘人物到底是谁?
07.初识秋棠
穆茗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陌生的摆设。坐起身,他细细打量起来。房子很宽敞,家具齐全,件件看出价值不菲,单是那茶壶茶杯也与之前客栈所见档次差别巨大。此时窗外已是阳光明媚,蓝天里的云在悄悄地变换着样子,徐徐轻风从窗外偷溜进来,翻卷着床角别着的坠子。
“穆公子,你起了吗?”这次敲门的却是一个女声。应声而入的,是三名女子,模样俏丽,衣着讲究。
看到穆茗已起身,赶忙从衣柜里取出外衣给披上,穿着嫩黄色半臂的女孩一边帮穆茗整理衣裳,一边笑着说:“虽未入冬,可一早的寒气不能怠慢,仔细着别又冻着了。”
穆茗看着三个女孩子忙着给自己打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忙从黄衣服女孩的手里逃脱出来:“那个,我还是自己来吧!”
黄衣服女孩一听倒乐了:“好好好,看来是公子害羞了。那衣服你自个儿穿吧,我们先出去,一会等你弄好了,我们再进来给你梳洗。”
穆茗看着她们把门合上,这才舒了口气。一起来,没见到熟悉的人,还被一个女孩子取笑了。待爬出被窝才发现外面真的很冷,南方果然没有秋天,估计再过几天就直接过度到冬天了。把剩下的衣物穿好,这才招呼着一直等候在外面的女孩子们进来。
等头发快扎好时,泉进来了。穆茗可算见到亲人,不由地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泉反应不过来,愣了几秒才回给他一个熟悉的微笑:“看这,病是好了。”
“嗯!”依旧是很灿烂的笑容。
“墨泉,我们这位公子刚还害羞来的,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不肯给人服侍的主儿。”黄衣服的女孩似乎和泉很熟。
“秋棠可不许乱说。”哦,原来她叫秋棠。
“穆公子昨天到时还未醒,秋棠接下来将与我们一起同行。堡主说,还是女孩子细心,不像我这样笨手笨脚,你生病了我连药都不会煎。”
穆茗一听,赶紧澄清:“没有的事,我自己还觉得抱歉,而且我觉得泉一直很体贴。”
“哈哈,别紧张。秋棠在堡里也是总管丫鬟们的,路上有她,我也可以轻松多了。”这伶牙俐齿的女孩果然来头不小。
根据泉的介绍,他们现在在梅州,暂时会在这待上四五天。穆茗倒是没想到,在这岭南之地,杜少昊竟然也有自己的产业。
用早饭,穆茗还是没见到杜少昊,估计是忙着生意去了,而泉也不知去向。一旁服侍的仆人皆衣着整洁,举止到位,看得出家风严谨。
放下碗筷,穆茗终于结束了这场让人觉得压抑的早餐,正打算询问是否可以参观一下府邸,却见到一位长者迈进厅来。
忙着收拾的仆人们也都纷纷行礼,穆茗正色打量起对方。
深褐色的深衣,轻快利索的动作,犀利的眼神,隐藏在市侩下的冷漠,对方先自报家门:“在下杜府管家,见过穆公子。”
穆茗赶忙起身,正准备行礼,对方却马上打断了他:“我家主人交代,穆公子醒来的话就带你去量体裁衣,现在裁缝已候多时,穆公子请。”
穆茗本想婉拒,但对方话至此,多说无意,只好跟随前往。其实前段时间泉已经帮他添置了几件衣服,没必要再浪费。
被裁缝量来量去,穆茗觉得平举的胳膊已经有些酸麻,从不知道原来做一件衣服竟然需要那么多的数据。
待到那胖乎乎的师傅笑着说“可以了”,穆茗有种解放了的感觉。谁知道,这才是酷刑的开始。那胖师傅让他的三个学徒把手里的布料一字摆开,开始了游说:“这些布可都是现在最难得的布料,看这匹翠绿的,用的是上等的丝绸,加上几十种草药才染制出来,非常不易……”
穆茗只觉得脑门嗡嗡响,什么都好,我又不是女孩子,只要颜色不鲜艳都可以啦!
这时,进门来一个人影,原来是消失了很久的杜堡主。
“还未弄完?”杜少昊走到穆茗身边,话是问管家,眼睛却是看着穆茗。
“现在选料子。”管家的回答简洁明了。
刚被打断的胖师傅见到大主顾来了,立马抖擞了精神:“杜堡主,请你过来看看。这边的是上等丝绸的,各个颜色都很合适这位公子。多少人都向我央求,我可都是留着等你来,这批料子……”
杜少昊抬了抬手,制止了胖师傅的推销,看着穆茗,问道:“今天是给你做衣服,你自己选吧。”
“我?”看到众人把目光都投到自己身上,穆茗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喜欢丝绸,凉凉的,还是棉麻的好,穿着舒服。”
杜少昊闻言勾了下嘴角,转向胖师傅:“那这边的棉麻的全要了。”
胖师傅一听可急了,开玩笑,谁不知道丝绸贵啊,多少匹棉才抵得上一匹丝啊,“但……”
“别急,我没说不要其它的,这次你的布我全要了,也不能让你辛苦跑一趟。管家,一会麻烦师傅再给秋棠、墨泉几个也裁几身衣服。”杜少昊一句话说完,胖师傅立刻开始眉开眼笑。
和杜少昊一起走在水榭楼台间,穆茗觉得还是要说声谢谢,自己这一路来,吃喝住行全靠着他,虽说是义父的委托,但看得出,杜少昊是个生意大忙人,就这样,还能屈尊,外加浪费宝贵时间陪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全国瞎转,一句“谢谢”怎么也该要说的。
“一会你让秋棠带着你出去转转吧。”这话题转得真快。
“嗯。”自己好象也被他传染了,最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字,或者该说,面对他时,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已经抬脚走开的杜少昊忽地转身过来,“多穿件衣服,可别又吹着风。”
穆茗看着那背影离去,这才慢慢地吐出嗓子眼的字:“好。”
秋天的风总是吹得很狂,不然怎么会有一句“秋风扫落叶”。只是,这风扫的不只是落叶,还有在风里隐藏着的心思。如果能让风带着卷走就好了,至少心就不会那么地乱。
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凤凰单枞茶,色翠,留在嘴里是丝丝甘甜,身上弥漫的是它的香郁。穆茗此时正与秋棠坐在酒家二楼喝着梅州的名茶。它属乌龙茶系,也叫“鸟嘴茶”。在这冷冰冰的寒风里,晒着太阳,喝着暖茶,穆茗觉得人生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可惜不能去拜千佛塔了,不过娘酒我要去买点来尝下。”听闻该塔由南汉王刘鋹始建于大宝八年,铁塔分为七层,每面铸有大小佛像250个,四面合计为一千佛,故名千佛塔。不过离得有点远,穆茗只好放弃去膜拜的打算。
“公子,你想喝酒很容易,不用自己去买也成的。不过这酒可是婚礼中女方回赠男方的礼品,你买是打算?”和秋棠相处下来,穆茗这才发现这小妮子的嘴可是让人又爱又恨。
“我就是想自己去买来尝尝,和结婚什么事,难不成每个买的人都是要结婚了都?”
“呵呵,公子勿恼勿恼,秋棠只是说笑。”楼下一阵喧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楼下不远处,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孩正被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暴打,领头的落腮胡男还在那叫嚣着:“给我狠狠地打,臭小子,敢偷老子,活腻了你!”
那孩子断断续续的呼喊透过人群,传了上来。底下看热闹的人多,却没有一个伸手帮忙的。
穆茗实在见不得小孩子这样被打,站起身,准备着冲下去,却被秋棠一把抓住:“公子,你可知那人是谁?”
“是谁也不能这样光天化日下打人,而且还是一个小孩子。”穆茗因为愤怒,语气有些不稳。
“他可是知府儿子……”秋棠话还未说完,发现穆茗已经挣脱她的手,冲了下去,“啧!”
越来越近的呼喊声,却慢慢变成了深浅不一的呻吟。穆茗拔开人群时,发现那孩子已经不动了。
“住手!”穆茗的这一声喝斥成功使正忙着拳打脚踢的人停了下来。
“你是哪来的?”落腮胡男一脸的鄙夷。
穆茗快步走到那孩子跟前,用自己将孩子与他们隔开,“你们要怎么样才能放过这孩子?”
“放过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落腮胡男一脸眄视地盯着穆茗,“他狗胆偷了本公子的银两,我只是打他几顿,不是投入牢中已是仁至义尽!”
秋棠成功挤到了穆茗身边,忙笑着对那落腮胡男说道:“陈公子,我是杜府的秋棠,这位是我们杜府的客人,刚到本地,对你多有冒犯,多多体谅。”
那位陈公子听到“杜府”时,眼神顿了下,这可不是能得罪得起的人,可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不管他是不是你们府的客人,我只知道这个地方我们家说了算,现在你们要么当没看到,我可以当你们没出现过。不然别怪我不看在你们主人的面上……”
“你……”穆茗听到这么无赖的话,刚下去的火焰又冒到脑门上。
秋棠抓着穆茗的手,暗示他不要开口,“陈公子,我府这位客人是个信佛之人,佛家讲求行善积德,恰见这小孩子偷窃,想带他回去教化。公子乃地方人所共知的义士,若将这偷窃的孩童交由这位公子训导,对此方也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善德之事。还望陈公子成全。”
我什么时候成信佛之人了?
秋棠这番话编得在情在理,围观的人大多都瞧出端倪,纷纷帮忙:“我佛慈悲啊!”“这也是积德善举,理应成全呀。”
那位陈公子见势头已不在自己这边,再多说无意,对方明白给了自己台阶,再不顺着下去倒是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