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下————晓渠

作者:晓渠  录入:01-24

  

得已去见逢春,是个冷得彻骨的深夜。门口守卫都撤得远了,唐顺儿摸黑,领着知秋转进后宫的角门儿,吴越满托人交代过,说那里会有奴才接应他们。到了地方,却不见人,知秋裹在斗篷里,冻得发抖,心里已经觉得不对,刚想跟唐顺儿说,咱们回去吧,转角处亮起几盏灯笼,微弱的灯光在寒风中照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良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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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公子,可别说奴才不给您面子,”朗忠半笑不笑,显得格外阴沉,“这是万岁爷特别交代的,没圣旨,您是连院子都不能出的,更别提出宫!”

      

  知秋原地站着未动,他稍微四下里看了看,远处巡逻的正朝他们走近,还不待他开口,朗忠靠近,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现在,可不是吴越满的地盘了,您就算是要通融,也不能找错人。再说,您还真把这皇宫当您家的后院儿了?”

      

  知秋抿嘴,沉默不语,却把身边儿的唐顺儿气得咬牙切齿。想当初,他们哪个奴才敢这么跟三公子说话的?个个脸都累歪了,也要陪着笑。不禁想要插嘴,可是,刚喊了句“朗公公”,就被朗忠厉声打断:“你当你是谁?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三公子,”他转头继续跟知秋说,“怎么说,您当初对朗忠也算不错,今儿个这事儿,我卖您个面子,您转身回去,奴才我当什么都没看见。以后您呐要是还想拉着吴越满,搞这搞那的,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奴才话说到这儿,您好自为之吧!”

      

  回到自己的院子,知秋没多说话,换了外衣,躺回床上,周身如坠冰窟,冷得很。唐顺儿一边伺候他,一边儿说:“满公公也真是不小心,这等事,怎么能轻易让人知道。”

      

  知秋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应了他一句:“也许吴越满故意让他知道的呢?”

      

  “为什么?他俩不对头的!”唐顺儿没明白知秋的意思,瞪着眼睛问。

      

  “你哪那么多废话要问?”知秋心情不好,训了他一句,“晚了,下去睡吧!”

      

  唐顺儿立刻没动静儿了,老实地退下去。知秋躺在被子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天亮。头脑不禁昏沉,跟灌了铅一样,沉重地疼痛,连眼睛也睁不开,周身象给什么碾过,没一处不难受的。

      

  天刚亮,吴越满就收到消息,说三公子昨夜在宫门处被劫住,他满意地摸了摸小太监的头:“干的好,”他说,“朗忠立了这么个‘大功’,怎么也得给万岁爷吹吹风去。”他寻思着,不禁笑出来。朗忠啊朗忠,很快万岁爷就知道,你视三公子为眼中钉,这三公子遭的罪,可不就是你来扛吗?吴越满站起身,决定亲自去见见顾郴。他记得,顾郴受了叶文治不小的恩惠,这会儿要他帮三公子个忙,他应该不会推脱。

      

  洪煜下了朝,在南书房跟几个大臣商量战事,直到晌午,便留了他们一起用膳。席间谈到龚放年迈的母亲,说是冬天到了,身体虚得很。龚放这人很孝顺,洪煜最欣赏他的,就是这一点,便提议让顾郴去给她看看,顾郴开的滋养方子很有些效果,多少人都说好的。说完,立马遣太监去找人,让他们吃过饭一道回去。结果太监跑回来说,顾去给三公子看病了,不在太医院。

  “又怎么了?”洪煜问着,心尖儿不禁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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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的院子里,有间书房,是仿照“云根山”上他经常读书的房间造的,但是,他若是想看书写字,也多在自己卧室外间的书桌上,这房间倒是少进来。好在唐顺儿和于海都不懒惰,这里也打扫得干净整洁,桌子上是几张摆开的字帖,看来象是唐顺儿平日里练的字,写得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知秋对奴才向来宽容大方,这院子里的物什,于海和唐顺儿都是随便用的。

 

顾郴含肩哈腰地站在洪煜笔直挺拔的身躯前,有条不紊地说了半天。洪煜却是越听越烦,不悦地打断了他:“行了!说来说去都是几句陈词滥调,药当饭那么吃,怎么也不见好?你平日里的所谓的口碑可都是招摇撞骗来的?”

 

“臣……臣有罪!”顾郴说着跪下来,“可是,皇上,有些话,臣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在朕跟前故弄玄虚,该说就说,你若觉得不该讲,滚到一边儿去!”洪煜是真的怒了,他就不明白,知秋年纪轻轻,日常起居都很有规律,怎么会落得这么破败个身子!养这一群太医,都是摆设,没一个真好使的!

 

顾郴不敢再闪躲,只好直言不讳道:“三公子不仅没有按时吃药,恐怕是连一日三餐的伙食,也是没个定数,跟不上的。”

 

洪煜心里有火,脑中带怒,一时没听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郴只好说得更加浅白:“最近几个月,不光补药没吃,怕是饭吃得也不好,才导致身体如此羸弱清减。”

 

“这怎么可能!”洪煜怒目圆睁,这里是他眼皮底下,“太医院不是天天都有记录的,没有奴才领药,你怎么会现在才知道?”

 

“这……”顾郴有些为难,“一直有奴才去取药的,但是……没,没送到这儿来。”

 

“谁这么大胆子?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臣,臣实在不知。”

 

“你不知?谁派去你那里取药,你会不知道吗?”洪煜强硬质问。

 

“取药的奴才,是郎总管派的。”

 

唐顺儿在床边守着知秋,又挂着打听外头万岁爷跟顾郴在书房说什么。知秋侧身睡着,他伸手摸一把,觉得不那么烫手,将被子压紧,搅了搅火炉里的炭,见暖和了,才凑到门边儿,开了个缝,朝外头悄悄看着。忽然,书房的门猛然打开了,万岁爷火冒三丈地大步流星走出来,后面跟着小跑的顾郴。他正琢磨着自己该不该出去,就见于海过去跪安,万岁爷站在于海身边,大声吩咐他:“把你家公子照顾好,朕等会儿就回来!”

 

于海摸不清楚万岁爷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跪在地上,直到洪煜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唐顺儿出去,先回身小心关了门,才蹑手蹑脚走到于海跟前,小声问:“这又哪跟筋不对?好端端,又火什么?”

“谁知道?”于海无奈耸肩,“你快回去看好公子,我去瞧瞧药送来没有。”

敢情现在是病都不能病了,唐顺儿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嘀咕,您要是照顾好了,我们公子也不会总这么病着呀!搞得象谁好日子过够了,非要生病不可,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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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煜在御书房独坐了一会儿,渐渐能压抑住心中翻滚的怒火,才差人将朗忠叫来问话。亲政这些年来,他深谙一时冲动的后果,有时不足以平衡片刻的解气。所以,他多数时候尚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可是,他自然有办法传达内心的怒气和不满。因此,朗忠一脚迈进门儿,就嗅出壳气氛不对头,加上刚刚已有跟他报信,说万岁爷刚刚从三公子那里回来,他心里七上八下地,也猜出个几分。

  “朕听说你昨晚看见知秋了?”洪煜也没太想好如何开始,索性将路上听来的闲话,说给朗忠听,“他偷偷跑出来,被你拦住,这等大事,你倒没急着跟朕说。”

  “万岁爷早朝回来就一直忙碌,奴才还没找出时间跟万岁爷汇报呢!”朗忠借着洪煜扔给他的台阶下。

  “哼,”洪煜冷笑着,清楚要是想跟自己说,早就说了,如今不过是给自己逼急了,拿官腔搪塞而已,“知秋捅了那么大的篓子,照规矩,得怎么伐啊?”

  朗忠被问的答不上来了,他实在摸不清洪煜这会到底在琢磨什么,这人现在的心思,现在是越来越难猜了。

  “这......三公子就算要挨罚,也轮不到奴才说的算......”

  “你明白就好,”洪煜放下手里的活计,“他不管犯了什么错,也是主子;你就是再得意,也不过是个奴才。这是本份,你牢牢记着。”

  

  洪煜的语气并不重,但郑地有声,听的朗忠满头冷汗:“奴才知道!奴才从不曾怠慢三公子!”

  “怠慢不怠慢的,你心里是有数的,”洪煜也不想再跟朗忠深说,他本来觉得朗忠比吴越满清白些,无奈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个干净的。他今天趋势生气,打发朗忠跪安之前,洪煜撂下狠话:“不管是朝廷,还是后宫,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不该你们操的心,别跟着瞎起哄。朕用你换下吴越满,是看重你,别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

  “奴才不敢有二心!奴才誓为万岁爷效忠!”

  朗忠已经汗流浃背,被当今天子用这狠话戳到,不仅觉得今天能保住一条性命,可见自己是福泽深厚,但心里其实更加对叶知秋恨之入骨。后宫混得年头多了,都油滑得很,自然也是不会轻易就下到,朗忠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相反,这激起他的斗志。

  第二天下了早朝龚放刚走出来,就见拐角处有小太监冲他使眼色,便明白是朗忠派来的。他趁人不注意,跟了过去,小太监在前头远远领着,时不时回头看他是否跟得紧,不一会儿功夫忽然没了人影。龚放正觉得纳闷,朗忠精瘦的身影闪了出来,笑着给他请了安:“大人,朗忠可等您很久了!”

  龚放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才跟他说:"公公可是有什么要紧的是?"

 

"大人不必担心,朗忠都安排好了,不会隔墙有耳."朗忠先安抚他,才继续说:"昨日万岁爷在御书房将朗忠骂了一通的事,大人可听说了?"

 

"略有耳闻,"龚放也是听些小太监放些话出来,并不了解细节,"到底为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不过,若是骂朗忠一人倒也罢了,万岁爷可是泄露多少不满呢!"朗忠说着,凑进龚放的耳朵,小声的说:"我看,咱们是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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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知秋从沉睡中醒来,唐顺儿趴在床头,正打着瞌睡。蜡烛烧了一大半.成堆的烛泪软软地滩着,摇曳的光.反衬在墙上昏黑的影子,让人惘然。“公子你醒啦?”唐顺儿揉着惺恤唾眼晴,跟他说,“万岁爷不知为啥生了气,火冒三丈地走了,说呆会再回来……”唐顺儿说完就后悔了,都这时辰,万岁爷看样子不会回来,自己就不该让公子知道。

 

知秋倒没说什么,坐起采,喝了两口水,吩咐他去睡。唐顺儿哪里睡得着?半夜又换了两冼火盆,见知秋一直呆呆坐着,示免担心,近来他时不时地就恍惚,也不知在想什么,与他说话,跟没听见一样。

 

听着外头的北风紧紧地刮,知秋在昏暗晦涩的光线里,记忆难以控制.如同脱缰的野马,转眼就跑得很远。想起秋围那次,在斑驳叶木之间的邂逅;想起无数无数的夜晚,把酒言欢,幡欲言言;想起他的沮丧,他的孤独,他的彻夜难眠;想起惶

然的“永别”,心像撕裂般无法承受的剧痛……

 

叶家事迹败露以后,洪煜反反复复的态度,他恨着,恨得入骨,却又拿自己无可奈何。他总是当年那个谈笑风生,坚决果断,不可一世的君王,在自己面前一步步妥协,退让。洪煜只能发火,为了他的情不自禁恼恕,他反夏无常,就是为了掩饰

内心的虚弱和犹豫。这些,本来都不是他的弱点……

 

长夜漫漫,知秋在凌乱的沉思里,静静坐着,直到天明……洪煜没有出现。

 

第二天,下了大雪,知秋走出房间,看见于海少有地站在回廊里,专注地盯着纷扬而下大雪,看得直出神.甚至连知歌走到他身后,也未察觉。于海真是老了,两鬓花白花白的,背也驼得厉害,脸上皱纹一道一道,经过这些时月,似于越来越深刻了。知秋不禁心酸。

 

“公公在想什么?”知秋轻轻地问了一句。他素来少与人交谈,今日却不知为何,想跟于海说说话。他伺候了自己这么多年,依旧好像陌生人,从不了解一身奴才行装下的于海,是怎样一个人。

 

“啊,”于海转过头,目光落在知秋脸上,却没像以往那样匆忙请安,他在宫里年头多了,规矩比唐顺儿那世毛头小于要懂很多,“奴才在想墙外头是什么模样,竟是想不起来了。”

 

“公公进宫多少年了?”

 

“别人都不知道呢,今天已经是整六十个年头!奴才进宫那年,也是冬天,雪下得比今天还大。”于海寓含深意地说,“奴才伺候过两朝三个皇帝,能活到今天,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知秋愣了,他从没有往这上想过,于海竟是前朝的剩下来的老太监。

 

“当年改朝换代,宫里的太监,死的死,散的散,剩得不多了。奴才运气好,偷偷换了身份,才保住一条命。这后宫里,只有默默无闻,才能活得长久。”

      

  “公公,你……”

  

  知秋本想问他对前朝的事是否有记忆,却又无从问出口。

      

  “是,奴才稍有耳闻。”于海并没多说,又转身朝茫茫雪海看去:“奴才这辈子见的事太多,唯有装聋拌哑,才活得下来。人生在世,都是命,哪些死的活的,不管主子还是奴才,谁能斗得过天啊?当说,您的脾性,根本不该纠缠到这后宫里来,可这都是天意,生下来就注定的!”

      

  生死不过一眨眼的事,于海离去前,好似专门说给知秋听,心中无憾就好。剩知秋一人独站在苍茫天地间,雪片在没有风的沉静空间里,无声地,簌簌下个不停。

      

  第二天一早,唐顺儿见于海没起,去他的房间叫人,结果发现他穿戴整齐,躺在床上,双手叠在胸前,寿终正寝。知秋站着廊里,眼见着外头来了人,一卷草席,将于海抬了出去……他一生囚禁在这高墙之内,死后才终得一抷净土,返回自由的世界。

      

  晚上,唐顺儿收拾于海剩下的东西,却发现一个信封。他手头不少顾郴写给知秋的药方,他都照着誉写,所以虽然识字不算太多,药方子上的字倒是熟悉,这信封里装的好似就是药方。他知道于海是不识字的,这大概是进来抬人的太监,偷摸扔下的东西,他连忙揣好,拿去给知秋看。

推书 20234-01-23 :疼我,爱我! 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