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反对加尔文的宗教理论。”
“可是反对加尔文的人有千百万,为什麽他非要和一个西班牙小人物过不去?”
“这个……”德吕亚停顿了,“我知道他们之间有过结……”
“好吧,我来跟你说说。塞尔维特几年前就开始与加尔文通信,我们很容易猜到信的内容都围绕著宗教学说。塞尔维特盲目自信,喋喋不休地指出他认为的加尔文的错误;而加尔文固执己见,决不会容忍一个业余神学家对自己放肆地指责。而最後,塞尔维特竟胆敢送给加尔文一本《基督教原理》──这可是加尔文引以为傲的作品,并在书页空白处标出错误之处。”
“这些我都知道,”德吕亚说,“可这些只是学术争论而已。”
“但加尔文可不这麽看,他一直在想办法除掉塞尔维特,只是苦於没有证据。而最糟的是,塞尔维特自己把证据送了出去,他把手稿寄了一份给加尔文,还署上了名字。对於一个像加尔文那样狂热的教条主义者,这份手稿足以让塞尔维特毁灭了。”
“我不相信。”
“行啦!德吕亚!”我站起来,“再告诉你,加尔文说过‘如果他敢来日内瓦,只要我还在城里掌权,就务使他不能活著离开’。他在里昂抓住了塞尔维特,但他逃了。这对於加尔文是极大的侮辱,他的仇恨像剑一样刺目、锋利,他不会忘记塞尔维特,不会因为时间的逝去而忘记他,除非此人从生死簿上自行除名。”
德吕亚打了一个哆嗦。
“塞尔维特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我们只有祈祷他离日内瓦越远越好。”
“可是,”德吕亚攥紧拳头,“也许塞尔维特是个傲慢、自大的人,但他的罪责并不应至死,甚至这连罪都称不上,只是些个人看法而已。”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认为哦。”
“说真的,爱德华,我以前是不喜欢新教,现在我是讨厌新教了。”
听他这样说,我笑了起来,“要讨厌的话,还是讨厌加尔文吧。”
这件事就暂时被抛在一边。塞尔维特已然逃跑,我们又帮不上什麽忙,只能说希望他吸取教训,保护好自己。
当年的八月,我们忙於准备圣加尔修道院每年的建院庆祝活动:向附近的修道院发出邀请函;对建筑进行翻修;为庆祝日时到来的会众准备圣餐所需的葡萄酒。
那天我正在点数新进来的一批蜡烛,德吕亚飞奔而至,大叫道:
“爱德华!”
“啊,德吕亚,你跑得还是这麽快。”
“塞尔维特!”
“他?”
“他在日内瓦被捕了!”
“上帝啊!”我站起来,碰倒了一排蜡烛,“日内瓦!他怎麽在那儿?!”
“谁知道!塞尔维特居然跑到圣皮埃尔大教堂做礼拜,加尔文就在那里,他刚走出教堂就被投进了监狱!”
我们不可能查明为什麽塞尔维特会恶煞星当头竟到日内瓦寻求避难所。他是打算住一宿,继续坐船穿过湖上逃亡吗?或者,既然通信已经无效,他是希望同他最大的敌人通过私人谈话实现和解吗?或者,他日内瓦之行是那些神经过度紧张的病人特征性的一项愚蠢行为吗?那些身处绝境的人随随便便地,不认真对待危险的现象是司空见惯了。我们不知道,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道。
“那日内瓦有什麽动静吗?”我问,“加尔文打算怎麽办?”
“听说他的秘书罗列了塞尔维特共二十二条罪状。”
“这麽说是要进行审判喽?也许塞尔维特会在审讯时反驳对他的指控……不,不行,”我摇头,“这救不了他的。”
德吕亚著急地说,“他救不了自己,相反,以他的性格,只会越弄越糟,而这正中了加尔文的计策。加尔文现在是日内瓦的独裁者,公开蔑视法律和条约。”
“是的,是的,”我拧著手,在房间中来来回回地走,“加尔文不会进行正常合法的审讯,而是非法杀人。”
“我们该怎麽办?”德吕亚揪著头发,“我不能眼看著塞尔维特去死!加尔文曾经想处死波尔塞克,但他失败了。日内瓦市行政会因为害怕以异端罪处死罪犯,为了回避那伤脑筋的决定,最後释放了波尔塞克!我们这次也要这样,让行政会释放塞尔维特!一定要这样!”
“冷静,德吕亚,”我叫道,“现在情况已经变了!加尔文决不会再让一个敌人从手心里溜走。而且塞尔维特是个外国人,在日内瓦他不像波尔塞克那样有许多朋友、崇拜者和援助者。”
“那麽,那麽……”德吕亚涨红了脸,“那麽我去做他的朋友、崇拜者、援助者。我要去救他。”
“你疯了!你怎麽救他?只凭你一个吗?”
“我可以去求行政会,如果不行,我可以使用武力。”
“武力?德吕亚?你说什麽呀,你会使剑吗?”我问他。
“不会。”
“你打过仗吗?”
“没有。”
“杀过人吗?”
“不可能。”
“可你要去救塞尔维特,就是要用剑去打仗,用剑去杀人。你怎麽可能做到!”
“但我下定决心要救他。”德吕亚的倔脾气上来了。
“你居然还要去。”
“是的。”他一秒锺都没犹豫。
“……德吕亚,”我苦笑著,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明白,我说服不了你,不过,既然我不能不让你去,那我就和你一起去。我会使剑,我打过仗,甚至还杀过人。”
“哦!”他叫起来,“那我们还等什麽!我们走!”
“我们走。”
我之所以答应德吕亚,因为我在三十七岁的他身上看到了年轻火热的激情,看到了我始终喜爱的勇敢和坚定。
但首先,我们要去见麦特兰院长,他现在七十多岁了。听了我们的请求後,他先是不同意,但後来,他看我们是那麽坚决,就渐渐放弃了劝阻。
“这是你的决定吗?赫利修士。”他问我。
“是的。”
“啊……那麽,上帝作为一切善行的本源,会有意地、心甘情愿地促成人类去干那些以武力维持正义的事情。我不阻拦你们,而且我还要说,如果有什麽意外,请回到圣加尔,我将尽力保护你们。”
我始终觉得,麦特兰院长在同意我们的冒险行动背後,有他个人的一些秘密。
17
九月初,我和德吕亚来到日内瓦。我们扮作普通的旅行者,骑著马,走在通往城市的大道上。
让我们确信已进入新教地区的第一件事物,是一座新教教堂。
“哎呀,”德吕亚观察著说,“建筑那麽笨重,在这里面做的祈祷想必不会升天的。”
“说得好,”我回应道,“看惯了高耸的天主教教堂尖顶再看这些方石头盒子,视觉上真是不愉快。不过,它也提醒我们已经进入了新教领土了。要小心,德吕亚。”
“放心吧。”
我们一到日内瓦,就开始打探塞尔维特的消息。说实在的,这并不是轻松的工作,因为日内瓦人几乎个个是密探,和他们打交道得分外小心。但我们仍知道了所需要的东西:
对塞尔维特的审讯已经开始。起初,法国曾派一名使者来,要求把塞尔维特交给维也纳的法庭审判。市行政会打算批准引渡,这样就可以把对独立思想家判罪烧死所引起的公愤都扔给天主教法庭。但加尔文反对引渡,对他来说,塞尔维特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目的,借助於他,他可以不容置疑地表明自己的教义不可侵犯;塞尔维特是一个象征,不是一个人。通过他,加尔文可以确立他在神学上、政治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在我们到达日内瓦的第二天,法国密使便只得怏怏回国。
这件事对我和德吕亚是个沈重的打击,因为我们想的也是通过天主教法庭来挽救塞尔维特。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
“难道真的要动用武力吗?”德吕亚说。
“不,”我摇头,“那是不得已才可以用的办法。让我们想想,虽然日内瓦没有人想救塞尔维特,但有人并不想他死。”
“谁?”
“加尔文的敌人。你要知道,加尔文是独裁者,但权力却没有大到可以不顾市行政会的地步,有很多人是想搞掉他的。这些人反而会去营救塞尔维特,以打击加尔文的势力。”
“说的对,我们应该与那些人联合。”
“不行!不能暴露自己,我们是天主教徒,这在日内瓦是很可怕的身份。我们可以在暗中协助他们,但首先,应该知道他们是谁。”
“怎麽知道?”
“明天有审讯,我们去法庭。”
市行政会大厅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毕竟审讯塞尔维特是日内瓦的一件大事。我和德吕亚也混在人群中。
当塞尔维特被提到法庭上时,我们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勇敢的思想家和学者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他被上了镣铐,黑发沾满泥污,眼睛凹陷的象一个杯子,浑身的衣服也一条一缕的挂著。
而他对面审判席上的加尔文,却穿著整洁的黑袍,目光冷酷严肃,他有充足的食物和休息做後盾,来应对这场权利和利益的斗争。
开庭後,加尔文宣读了一条又一条罪状,用最下流和最恶毒的问题,甚至用和性生活有关的纯属私人事务来嘲弄塞尔维特;而後者,因倍受折磨和神经质的性格无法再克制自己,他开始回答那残暴的审问,粗暴地指责那些控告他的人。我很清楚,塞尔维特受到非人的待遇,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他冲著加尔文喊:
“你能否认你是一个暗杀者吗?我要用你的行为来证明这一点。至於我自己,我是不怕死的。你像一个瞎子那样在荒野里呼叫,因为复仇的欲望在焚烧你的心。你持续不断地说谎,你是一个愚蠢的诽谤者。你怒火中烧,要把人逼死,只有把你全部巫术留在你娘胎里,我才有可能列举你的错误。”
在愤怒之中,可怜的塞尔维特忘了自己地位的无力。他铁链锒铛,满嘴泡沫。他要求市行政会的法官们不要定他的罪,而把加尔文,那日内瓦的独裁者,判为破坏法律的罪。
“像他这样的巫师,你们不但应该揭发他的罪行,定他的罪,而且应把他从你们的城市里放逐出去,他的财产应赔偿给我,由於他的缘故,我蒙受了损失。”
那些可尊敬的委员们听到这样的话,遇到这样的场面不用说是吓得毛发悚然了;因为塞尔维特胆敢对他们的宗教领袖进行诽谤。
审讯草草结束,情况对犯人更加不利了。
我和德吕亚看出几个对加尔文的讲话表示不满的人,经过跟踪,我们发现他们正打算征求瑞士其它宗教改革会议的意见。在波尔塞克事件时,其它的团体施加的影响,解救了犯人。
“好吧,”我说,“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可这样做正确吗?”德吕亚问。
“还能怎麽做呢?”
“可是我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
半个月後,从苏黎士,巴塞尔,伯尔尼等地的宗教会议传来了消息。
“你知道他们在信中说什麽?”德吕亚喊,“‘这个人受到怎样的惩罚,全由你们明断,’瞧,瞧,他们居然这样说,他们什麽都不管了!”
“好啦,”我按住他的肩膀,“你最好冷静些。”
“塞尔维特就要死了!”
“还有共和主义者和最高当局委员会。在你去市行政会寻找消息时我同时也得知塞尔维特的支持者佩林已经提出了呼吁。”
“那又有什麽用!”他喊。
“如果这最後一招也不行,那我们就考虑武力。”
“我们两个?”
“对,两个人。”
十月二十六日,市行政会以多数票判处塞尔维特被烧死。最高当局委员会的呼吁下得太晚了,到了最後连加尔文的敌人都认为再和他对抗下去将是危险的。
我们曾想过设法从监狱救人,但连他的关押地都不知道。
到了十月二十七日,就是宣判的第二天,塞尔维特将被处刑。查佩尔广场上挤满了人,广场正中立著一根火刑柱,四周堆满木柴。
我和德吕亚牵著马,带上所有的装备,挤在那些狂热而危险的日内瓦人中间。
上午十一点,塞尔维特被带上广场,刽子手将他绑在火刑柱上,接著将他的书稿也扔进柴堆里,并撒上引燃用的硫磺粉。
德吕亚颤抖的手摸著剑柄。我注意到他这个动作,立刻拦住他。
“爱德华……”他的声音很低,但却激动的变了调。
我缓缓地摇头。
“现在不救他就太晚了。”他还是努力向前挤,但是人太多了。我跟著他,同时又拽著他。
“你怎麽救?怎麽对抗整个广场上的数千人?”
“我不怕死。”
“死了有什麽用。和塞尔维特一起死又是救了谁?”
“可是我……”
我按住德吕亚,不让他动。
“德吕亚,一个人的死除了带走他的生命外,什麽也不带走,什麽也赎不回来。我见过很多死亡,那些活著的人还是要活下去。”
此时,一位市行政会官员对著人群朗读判决:
“我们判处你,米歇尔.塞尔维特绑赴查佩尔烧死,你写的手稿和印就的卷帙也一起烧掉,直烧得你的身体化为灰烬。这样,你就到了末日,以此作为对所有可能重蹈你覆辙犯罪的人们的警告。”
刽子手点染柴堆,木头上的硫磺‘腾’地窜起火焰,瞬间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後是浓烟和硫磺刺鼻的臭味。当火焰在塞尔维特周围升起时,他发出了如此可怖的喊声,许多旁观者转过身去免得目睹那悲惨的景象。火焰盖住扭曲的身体,但痛苦的哀嚎声越来越响,直到变成一阵祈求的尖叫:“耶稣,永远的上帝的儿子,怜悯我吧!”这是我听到的塞尔维特的最後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