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他的意思了,稍稍有些激动。
他打开了门。
我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俯在他耳边低声说:
“亨利。”
他看了看我,莞尔一笑,转身走开了。
我知道他接受了我对他的称呼,那不是昨晚的一时冲动。从这时起,我便叫他‘亨利’;而他,仍是叫我‘赫利先生’,再没有变过。
一年半後,从巴黎传来了王太後的密信。
查理九世国王病危。
“哦,上帝,上帝。”亨利摸著额头,仿佛不相信这消息他只等了不到两年似的。
“回巴黎!回巴黎!”
他激动地喊著。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这麽充满力量。
“等著我吧!我的巴黎美人!”
那天晚上,我们悄悄地,甚至可以说鬼鬼祟祟地逃出了华沙,沿著秘密驿站线路,一路策马狂奔,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
当圣安托万门出现在视野之内时,我们已经筋疲力尽 。
走进卢浮宫,我们发现气氛非同一般:连廊和楼梯上站满了人,王太後凯特琳站在连廊最前方,旁边是阿朗松公爵。
亨利向她伸出双手,喊著:“母亲!我晚了吗?”
“不,孩子,这时间再好没有了。”
她还未说完,宫廷总管南塞先生出现在连廊上,手中拿著一根麦!。
所有的人都看著他。
“查理九世国王驾崩!查理九世国王驾崩!查理九世国王驾崩!”
重复三遍之後,他折断了麦!。
南塞先生指著亨利。
“亨利三世国王万岁!”
所有的人都跟著喊起来:“亨利三世国王万岁!”
只除了一个人:阿朗松公爵弗朗索瓦。
亨利太兴奋,太喜悦,以至看不到他弟弟紧闭的嘴唇和铁青的脸。但我却不会放过。弗朗索瓦充满仇恨的脸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让我在这万人欢呼的炽热中感到一丝寒冷。
26
1575年2月13日,一个阴冷的冬日,亨利在兰斯加冕为国王。
吉兹公爵回到洛林继续领导天主教神圣同盟和新教作战;王弟弗朗索瓦受封安茹采地,遂成为新的安茹公爵;至於纳瓦拉国王和妻子已经逃回了故乡,在那里韬光养晦,期待重夺大权。
几方的势力暂时获得了平衡。亨利三世开始执政的第一年里事事太平。
我因为协助国王有功,被封为伯爵。就受封的事,我本来跟亨利说没有必要,但他执意不肯,而且说“国王身边的侍卫官居然还不是伯爵,这太不象话了。”
因此我现在是爱德华.德.赫利伯爵。宫廷里的人都知道我与国王的关系,有人阿谀奉承,有人视我为眼中钉。凯特琳王太後一向对我关怀有加,但我清楚在她微笑的面具下是一副怎样的面孔: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原谅另一个人从她手里夺走一个男人。
於是凯特琳王太後开始筹划迎娶王後的事情了。
最後能走进卢浮宫的女人是路易丝.德.弗蒙特,她是洛林家族的一员、吉兹公爵的堂妹,因此也算是亨利的堂妹。
路易丝王後是一位年轻的金发美人,温柔沈静,在贵族女子中难得兼有美貌和学识的高尚女子。我为她感到可惜,因为亨利不会爱上她的。
她很快就知道了我和国王的关系,不知是她自己揣测出来的,还是凯特琳太後告诉她的,总之她是知道了。每当我出现在她面前,跟她说国王今晚单独睡时,她的眼神里总是带著酸楚。
终於有一天,路易丝王後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
“陛下近来的身体怎麽样?”她问。
“很好。昨天国王还到万森打猎去了,兴致很高。”
“是吗?那就好……”然後她沈默下去,过了半天,她重又开口:
“赫利伯爵,我知道您在国王身边的重要……我只想问您。您,您爱他吗?”
我该怎麽回答她?
“您问我是否爱国王?是的,每个臣民都应该爱他们的国王。”
“不,不是那种爱。是,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爱情。”
“王後陛下,请允许我说,您不该这麽问……”
她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她拧著双手,强迫自己平静,“那麽我猜对了,我猜对了,您……”
“我像一个人一样爱国王。”
“您爱他。”王後的脸顿时一片灰暗,“他爱您吗?”
“他好像很爱我。”
“好像?不,不!他爱您,国王爱您!”
可怜的王後捂住脸,肩膀颤抖著。
“陛下,”我说,“您这麽痛苦。您也是爱著国王的。”
“但他从来不曾爱过我,”王後抬起头,“他从来不曾看过我。我是个女人,我恨您赫利伯爵,但我是王後,我不能要求您的怜悯。您既然爱国王,就应该知道怎样爱他。”
她向我伸出手,我吻了吻,退出了房间。她和我,两个拥有同样爱情的人: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有朝一日也会变得可怜的男人,带著爱和仇恨和解了。
人,真是一样十分可怜的东西。我在离开王後的房间时想。
“你以为我有真正的朋友吗,我?只要我还是保持我现在的地位,我是有朋友的,至少表面上如此;可是哪天我倒了霉呢,你等著瞧吧!树木在冬天是没有叶子的……手要辣,心要狠,否则就不要打仗,不要参与政治。”
有一天──大概是1576年初,亨利一边听警察总监莫尔维利埃的汇报,一边悄悄对我说了上边的话。
亨利的有感而发大部分是缘於警察总监汇报的内容:吉兹公爵、王弟弗朗索瓦、纳瓦拉国王的活动。汇报很长,可见这三个人在这一年里都没闲著,颠覆王权的各种阴谋从未停止过。
亨利开始听的时候在啃手指甲,现在开始啃手指了。
“等著瞧吧,我的堂兄,我的弟弟,我的妹夫,你们以为一定会胜利吗?”
与吉兹公爵相比,亨利没有他强大的号召力,却更加两面三刀;与弗朗索瓦相比,亨利没有他阳奉阴违,却更心狠手辣;不过纳瓦拉国王却不同,他看上去只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佬,但他却有才华,有智谋,起码他是个正直的人,甚至比亨利都正直多了,他要和你打仗,肯定是规规矩矩地开战,不会像弗朗索瓦那种人会在背後捅上一刀。
警察总监走後,我提醒亨利一定要注意他弟弟的行动。
“我当然在注意他,”亨利说,“又不是昨天才知道他是什麽人。我跟他在一个大院子里生活了二十二年呐!哼!”
亨利瞪了一眼桌上的花瓶。他倒不是恨那个花瓶,他只是想找个什麽东西瞪一瞪罢了。
我看著他嵌在削瘦的脸上的大眼睛,笑了起来,“瞧你,把你弟弟和卢浮宫说成什麽了。”
“难道说错了吗?”他蛮横地说──自从当了国王以後,他的这种脾气越来越大了,“弗朗索瓦想当国王想得要命,为了这个他今天倒向天主教同盟,明天倒向新教,亏得我还让他做王位继承人。”
“唔,你倒是想让别人继承你呢,可是你的儿子呢?他在那儿?单单祈祷上帝是不会送给你继承人的。”我故意嘲笑他。
“赫利!你这个混蛋!”他叫起来。
“难道说错了吗?”我学者他刚才的腔调,“儿子可不是从空气里变出来的。”
“我知道!”他瞪了我一眼,“我不喜欢她。”
“你的父亲亨利二世也不喜欢你的母亲吧。”
亨利顿时僵住了。我碰上了他的痛处,他的家庭秘密:亨利二世爱的是他的父亲弗朗西丝一世的情妇、大他十九岁的黛安娜.波蒂埃,她甚至堂而皇之的进入了宫廷,幼年的亨利亲眼见过这个不正常的家庭里的斗争。
瓦卢瓦王室里的人,不论男女,全都那麽性格偏激恐怕跟他们父亲的不端行为有很大关系。
亨利阴沈著脸,说,“你在替王後说好话。是她派你来的?”
我摇头。“没谁派我。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那又怎麽样。”
“你是国王,有责任和王後生下继承人。”
“你有完没完!”
亨利终於气得站起来,右手抓著我的领子,苍白冰冷的手指抵著我的下巴。
“你有时真是一个讨厌的人,赫利伯爵!”
他瞪著我,我平静地回望著他。於情於理,我没有一点错误,即使像亨利这样惯於不讲理的人也奈何我不得。
“亨利,陛下。我如果单单只为了讨好你,我不用说这些会让你气愤、会让我自讨苦吃的话,但是你是国王,我不想看到你成为一个平庸的人,然後被历史的洪流湮没。我知道你很艰难,你的身边到处是敌人和伪装成朋友却要害你的人,认清他们很难,但至少你应该明白谁会是你的朋友。这些人平时你看不到,但只有这些人,才会为你的成功欣喜,为你的失败痛苦。”
“……算了,”亨利屈服了,“我知道我的责任。行,我会努力让自己不去讨厌王後的。”
“不是不讨厌,你还要爱护她,尊敬她……”
“停止!事情要一件一件做,要从不讨厌开始。”
五月,亨利公布了我们一起起草的勃利厄赦令。它谴责圣巴托罗缪屠杀,给予新教徒在宗教、政治、军事上一定的权利。这条赦令引起了天主教徒的强烈不满,作为领袖的吉兹公爵在此时也来到了巴黎。不出所料,一见天主教同盟占据上风,弗朗索瓦立刻与吉兹开始联合。
“瞧我那个弟弟,变得真快啊。”
亨利在接到情报时冷笑著说。不过,亨利有自己的打算,弗朗索瓦和吉兹的联合正是他行动的契机。
国王先是放出口风说他要推举弗朗索瓦做天主教同盟的领袖,引起吉兹公爵和他之间的猜疑。紧接著亨利又宣布自己亲自担任同盟的领袖,并趁机将同盟的财政和军事力量归於王权控制之下。失去领导权的吉兹公爵离开巴黎,而想借各方斗争时获得个人私利的弗朗索瓦被软禁在卢浮宫内。
亨利对这结果十分满意,他时不时会去看看他的弟弟,来满足一下虚荣心。
讲到这里,有必要描述一下弗朗索瓦、以前的阿朗松公爵、现在的安茹公爵:他像他的两个成年的哥哥一样,本应该是削瘦而漂亮的,但是很不幸,弗朗索瓦小时候得过天花,这彻底毁了他的容貌,让他变得很难看。外形上的自卑加上身为三王子的不受重视,使得他形成了阴沈而狡猾的性格,对任何人都没有友谊,随时随地可以把朋友当成敌人,把敌人当成朋友。
亨利和我见到他时,他正为了与吉兹公爵联手的失败而愤懑不已。
“今天天气不错,我亲爱的弟弟。”
弗朗索瓦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著他逃不出去的外部世界。听到亨利的声音,他转过头瞥了我们一眼。他的眼中有因为追逐权利而生的仇恨,还有面对他那漂亮的哥哥从心底生出的更深、更危险的仇恨。
“是的,哥哥,天气不错。”他回答。
“这麽好的天气,你怎麽不出去走走啊?对了,你还没有被允许出去,真不幸啊,弗朗索瓦。”亨利故意刺激他。
“陛下,您来这儿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嘲笑我,侮辱我吗?”他突然看我一眼,“而且还是在外人目前。”
“外人?”亨利装作不解,“这里哪有外人。”
“除了陛下和我之外的那个人是谁!”
“哦,他是我的侍卫官赫利伯爵,你认识的。”亨利微笑起来。而弗朗索瓦气的脸都歪了。
“陛下!您是在存心羞辱一位亲王!”
这个虚张声势的家夥,我在心里想。亨利也露出了一点厌恶情绪,但转瞬间他就摆出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他这种善於随机应变,掩饰内心不快的本例,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只听他又说道:
“我亲爱的弟弟,请不要这麽想。我来看你,是为了还给你自由。”
“自由?”
“对。你和吉兹联手,但现在你们都已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应该知道,我是一国之主。这一点,如果你过去不明白的话,那麽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
弗朗索瓦什麽都没说。
亨利的脸色变了。
“那好!既然你愿意呆在这房间里,反正你已经住了很久了,对你非常合适,那你就继续住下去吧!”
亨利转身走出房间,我也跟了出去。
弗朗索瓦没有向亨利低头,这固然是因为他身为亲王的骄傲,却也是因为现在还没有出现能让他低头的理由。这件事过去一个月後,弗朗索瓦的态度突然变了,他开始承认亨利的地位,甚至开始说好话。我觉得这家夥肯定又和什麽人搭上了关系。
“小心他又在搞阴谋。”
“他什麽时候不搞阴谋了,我才会奇怪,”亨利说,“放了他吧,看看他能搞出些什麽明堂来。吉兹走了,是不是要和新教徒联合?”
亨利的预言应验了,弗朗索瓦和新教徒结盟。但现在国王是神圣同盟的领袖,他派并攻打新教地区,一举拿下了拉夏里戴和布鲁瓦日布,这下新教徒也遭受了重大打击。
1577年,天主教同盟和新教缔结和约。亨利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新教徒的自由和权利被限制在几个城市之内,而天主教同盟也被解散。这样,他利用双方互相打击,使王权得到加强。
在我刚认识亨利时,他还只是个盲目狂热的天主教徒,处处受到王太後的影响制约。但经过这几年的政治斗争,亨利变得聪明而狡猾,他既不倾向天主教派,也不倾向新教派,王权的利益是他唯一的行事准则,而为了它,亨利可以不择手段。
法国的局势开始趋於稳定。这种情况维持了几年,但亨利一直没有孩子,那些窥伺王位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27
1583年。我到巴黎十一年了,和以前一样,那个所有我身边的人必然要面对的问题,这次摆到了亨利面前。
十一年了,我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四岁。
“你为什么不会老呢,赫利?”终于有一天,亨利问我。他三十二岁了,虽然他依然很漂亮,但已不再是那个会让我心头一动的脆弱的、可怜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