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迁心里蓦地一动:他知道曾经是谁住在这里了。
他走过去,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伸手抚上他的肩。祝载圳却不愿就这个话题继续伤感下去,只是拍拍他手,便走到桌前坐下,捏着筷子道:“这是都好了?我尝尝。”
其实林迁也就会做点儿家常菜,手艺算不上好;刚才又怕他饿了,心里着急,做出来这味道就更一般了。不过祝大少这次倒真不再讨人嫌,很给面子地称赞道:“不错不错,比那个死丫头强。”跟着却又低笑着补了一句:“林老板还真贤惠。”
林迁瞥了他一眼,又从餐桌旁的柜子里找出瓶洋酒,倒了两杯放在桌上。祝载圳见状道:“你不是不喝酒的?”林迁一笑道:“早就破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是破戒了?”祝载圳瞧着他,挑起眉头低声道:“还有什么戒也一块儿破了吧……省得每回一要换个样儿你就放不开。”
林迁微微一怔,才省过来他话里的暧昧意思,登时心头狠狠跳了跳,目光却在他脸上定住了:那烛光再明亮也是柔和的,脉脉春水般流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映得一双眼深如静湖,涟漪荡漾间泛起的却不是水波,而是醉人的酒。
他忍不住俯下头,伸手挑起祝少的下巴,含笑吟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且与俺忍耐温存一晌眠!”祝载圳听得一愣,随即才知自己竟是被“调戏”了,立时一把将人扯进怀里上下其手:“真反了天了!——就不能惯着你……”
林迁给他揉搓得又疼又痒,连忙求饶道:“书生错了错了,小姐息怒……不,祝少息怒!”好容易求得祝载圳停了手,他才勉强止住笑,静了一静,忽而道:“其实我是真喜欢这一句——当年我学会的头一出戏,就是这折子‘惊梦’。”
林迁从没和他说出自己的以前,除了那晚在他的追问下,无意吐露出的那一点身世。祝载圳也没动心问过:那段过去于他想必是辛苦的,便不想问他,自己更加不想听了。
然而此时林迁自己说起来时,却全是平静乃至留恋的口气:“……家里一共五口人,我爹,我娘,还有一对儿双生妹妹。我爹是个中学教员,一天到晚老板着脸,我那时候又皮得厉害,真挨了他不少打。”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又道:“我记得被打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因为我偷跑去隔壁人家——那里头租住着个戏班子,我跟人家学模学样地混了一整天,直到我爹把我揪着耳朵拎回家,绑在凳子上拿竹尺子抽,他发狠说我要是学那下九流,还不如打死了利索……”
祝载圳忍不住一笑,问道:“那怎么后来又学戏了?”林迁摇摇头,笑叹了一声:“是命里该的吧。没过多久,城里就闹鼠疫了。两个妹妹先染上的,我娘为了照顾她们,不久也……”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娘的模样我真记不清了,两个妹妹的样子倒一直记得,一样的小圆脸儿,细长眉毛,眼睛亮亮的……可真是好看。”
祝载圳听他语气已然伤感,又不知该安慰什么,只能凑趣道:“跟你这么好看?”林迁道:“比我好看。可惜才五岁就都……没几天,我娘就也跟着去了。后来就又是我爹……”他拿起酒杯咽了一口,缓了口气,又道:“我爹觉得自己不好了,就把我送进了戏班子,临走给我说,其实人活一辈子,干哪行儿没什么高低贵贱,只要自己行得正,不作践自己,不走邪路……”
那是人生中最酸楚的一段往事,二十年来他从不肯纵容自己轻易地想起,只怕增添了软弱自怜。可是此刻跟身边这个人提起来,却成了一种最温存欣慰的缅怀;他也不是为教他痛惜怜悯自己,只是想要告诉他:在你不曾遇见的那些人生里,我就是这般度过的;这就是整个儿的我。
他如是平静又琐碎地诉说着,祝载圳只是默默听着,一只手握在他手臂上。有一刻他不觉走了神儿,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一样也是过节,祝家大宅里花团锦簇的,他夹在一群兄弟姊妹间,规规矩矩地轮次上去给父亲和嫡母磕头贺节。只是身边的人一年年地少下去——大哥十七岁死在战场上,二哥被刺客误杀,大姐在得知丈夫阵亡后难产而死……他其实和这些人没太多感情,只是从他们身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这一生注定了是在战场和厮杀里度过,或者,也是在这其中结束。
他坚定地认同了这种命运,从没想过如果换一种人生——然而如果换一种人生,现在又该是怎样的生活?又会得到或者错过什么?
比如身边这个人,也许会换一种方式遇见,也许,就永远地错过了。
林迁已是醉了。洋酒后劲儿大,他酒量又实在是不好,这么两杯喝下去,已是心虚气浮,眼前的烛光都化成了一泓柔水,其间荡漾着一个温默又坚实的人影。他头伏在支起的手臂上,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人,忽而轻声说道:“其实遇上你,还真是我这二十几年最坏的事儿。”祝载圳听了一笑,跟着手便给他紧紧握住了。林迁又道:“……也是最好的事儿。”
最坏的。最好的。说到底无非是因为,这是最在意的。
祝载圳起身抚着他肩,把酒杯从他手里拽出来:“别喝了,你醉了。”林迁侧回脸含笑瞥着他,低声问了句:“……想我了么?”
祝载圳没说话,只是低头在他额角上吻了一下。林迁伸手拉紧他手臂,让他紧紧贴在自己背上:“这么些日子了……真不想我?”
“我想你。想得难受。”
祝载圳头脑轰然一响,跟着周身血液都被这轻浅的一句话点燃烧沸了。他一把拦腰抱起他,打横抱着一路走进卧室,放在床上合身压了上去,一边扯着衣服一边重重地吻他。林迁微张着嘴,舌头和他的唇舌绞缠在一处,双臂紧紧缠在他背上。他放开身体,极力迎合着他,手指在坚实紧张的肌肉间掐出了印子。
这场久违又激烈的情事耗尽了两人全部力气。林迁在他臂间微微喘息了会儿,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祝载圳却半靠在床头,借着透窗而入的淡薄月光,凝目望着身边人熟睡的脸,迟迟不能入睡。
或许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夜晚不会多了。
对于将要到来的战事,他一向是预知甚至期待的。但就在今晚,就在现下,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犹豫,那么微末,却又那么固执地挥之不去。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张学良的迟疑:这里有我的家,我的亲人骨肉,我不想打。
并非是少了勇气,只是多了眷恋。就如同他现在,留恋着这个静好温存的夜晚,留恋着这个人,留恋着每天回来有他等着自己,吃他做的饭。
他不怕战争乃至死亡。他只是舍不得他。
第44章
头天晚上喝了酒,情事上又折腾得过长,第二日林迁醒得有些迟,祝载圳轻手轻脚地起身换了衣服,回头见他还迷蒙蒙地睁不开眼,便俯身抚了抚他的脸,低声说:“我得走了。”
林迁“嗯”了声,昏沉沉的头脑一时醒了,睁眼望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祝载圳笑了笑:“等晚上。一忙完了就赶紧回来。”
说完便低下头,极快地在他嘴角上啄了一吻。卧室的门半掩着,一大早佣人们就全回来了,眼下正在外头厅里收拾忙乎,难保不会一抬眼瞧见这不该看的。祝大少自是毫不在乎,林迁却脸上一热,跟着心底也烫了起来,却不全是紧张惭愧,还夹杂着几分惬意满足——大抵隐秘的感情总是这么矛盾,一壁此地无银地遮掩着,一壁又渴望被他人旁观见证,是种冒险又侥幸的炫耀。
他站在窗前,望着他一路穿过院子走到车前,军衬衣的肩扣在晨光下散着细微的碎光。祝载圳打开车门,抬头往上一望,正逮着楼上投下的目光,眼底浮起的笑意里毫无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这般目送自己似的。
然而此时林迁却暗自诧异了:不知为什么,现在竟是一时也不愿意他离开,简直留恋到了不讲理没志气的程度。像是生怕他走了就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着了。
这个带着不详意味的念头,让他徒然心惊。随之而来的不安像潮湿的苔藓,爬满了心头的边边角角,怎么也铲除不尽。他独自坐在窗前,默默检点着心绪,想理出来这些不对头的念想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以至于柳妈喊了他好几声,方才醒过神儿来:“啊,您说什么?”
柳妈低着眼睛,声音平板道:“林先生,有个姓楚的先生找您。”林迁微一怔,忙起身匆匆去了。柳妈望着他背影,心里暗自压下了一口气:她是祝家的老人儿,算是瞧着祝载圳长大的;在她眼里,她这少爷为人虽严冷,对看重的人可是真好,不知怎的却偏看上了这个唱戏的——都说“戏子无情”,何况还是个男的,到头儿又能怎么样呢!果然少爷才出门,这头儿又引了个进来,瞧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坦荡事儿……她可真是替自家少爷不平抱屈了。
并不怪柳妈如此腹诽。楚流云此时情形若是祝载圳见了,只怕更要猜疑生气:他呆呆坐在客厅里,看见林迁下来,受惊似的骤然站了起来,跟着极勉强地绽出一丝笑:“师哥,好久不见。”
林迁心底一虚,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我最近……病了一场,就没回去。”楚流云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说完顿了顿,看一眼林迁的脸色,又道:“看着……像是都好了?”林迁道:“好了,都好了。”
两人同时地沉默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树梢的婆娑细响。此时林迁觉得不是尴尬,而是一种辛酸的难过:眼前正是他自小最亲昵信任的人,二十年相依为命,到今日除了这几句有真有假的寒暄,居然已是相对沉默,无话可说。
并非是谁辜负了谁,他原本以为这一世都会与他亲如兄弟,他现在依旧这么以为。孰知人心是一条最狭窄的甬道,只容一个人过往,而另一个,就只能退出去。
“师哥,我这回来是为了,”沉默了一会儿,楚流云便艰涩地开了口,“为跟你道别。”
林迁一惊,忙问道:“流云,你说什么?——你是要去哪儿?”楚流云低声道:“去西南那边儿。”他回避着他眼睛,又轻轻说了句:“……我和程少一起走。”
西南。程云逸。林迁登时明白了什么,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是楚流云,他最了解他,他不是能走上那条路的人。
若不是为了那条路,那么,就只能是为了某个人了。
林迁走近两步,凝目望着他:“流云,你是真要走?——真要跟他走?”他迟疑了下,近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是真喜欢他?”
这原本是他当时骗他的话。现下,他却要同样地去问他了。
楚流云迎着他目光,眼神打着颤,终于轻轻摇了摇头。
林迁道:“那就别去!那里——那里太危险。”顿了顿,又道:“我不放心你去。”
楚流云依然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眼底浮出一星泪光,扑朔着不肯落下:“可是我得去……我只能去。”他强自压抑着胸臆的起伏,嘶声道:“师哥,我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不能眼看着你跟他!”
林迁心底轰然一响,一时呆如木鸡,只能怔然唤了声:“流云……”楚流云的声音像块支离破碎的玻璃,一字字都扎进人心底:“我不能再看着他对你——他对你不好,我难受,他对你好,我更难受!我真熬不下去了……”
林迁只能呆呆地听着,隔了移时,才开口吐出句:“流云,其实我……”他说不下去了,他也真是没什么能说的了。
“师哥,别说了,我都知道。”楚流云缓过口气,转眼看向别处,低哑道:“你是真喜欢他,我知道。”
“你愿意跟着他,跟着他……你其实是——是高兴的。”
或者并非只是“高兴”,而是甘心。跟着自己喜欢的人,无论是高兴、不高兴,团聚、等待;乃至吃苦受罪、担惊受怕,心里都是乐意的,踏实满足的,是——心甘情愿的。
就像他自幼跟着他,把他当做最坚实温暖的依靠;只因有他在,人生路上的一应风霜坎坷都不在意了——天塌地陷,万劫不复,若有他陪着,就都是心甘情愿。
如今他不能再陪伴了,他便也只能走了。只是这一回,是要自己走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见一群陌生的人,把自己投进一件艰难而伟大的事业——他知道眼下自己还不够格,但天长日久,总会坚定起来,而后便可以忘了他。
“师哥,你要保重。”
林迁下意识站起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紧紧攥着他的手,掌心烫得像块焦炭。楚流云强迫自己狠下心,从他掌中抽出了手,低着眼睛又说了句:“……一定多保重。”便转身向外走去。
门外正是初秋。天高气爽,头上湛蓝清澈的晴空晃得人眼疼。他大步向前走着,心头是那般茫然又决然。茫然到连脸上铺满泪水也不知,决然得却始终不肯再回头看那人一眼——尽管也许是这辈子的最后一眼。可他不敢看,他怕这一回头,就是一生也忘不了的追念。
楚流云走后,林迁独自坐在厅里,默然望着窗外的那树法桐,心里想的却是小时候自己和楚流云一起学戏,他站在井沿旁的一棵柳树底下,天水绿的戏服披在单薄身子上,风一吹就和柳条儿一起拂动起来,仿佛他的人也是一株亭亭小树。
一转眼二十年匆匆流过。那树一日日地抽枝拔蔓,把根深深扎进彼此心里,又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地,连根拔起,只留下一个钝痛的空洞,要靠岁月落下的尘土一点点填死。
他就这么坐在窗前,由早到晚。直到祝载圳回来,进门看着他这神情,走过来问道:“……怎么了?”林迁抬眼望着他,老老实实道:“流云来过——来和我告辞。”
祝载圳只是“哦”了一声,顿了顿,又似真似假道:“怎么,他走了就这么难受?”林迁没理会他话里的意味,又低声说:“他是要和程云逸一起去西南……去那边儿。”祝载圳看着他,一时没说话。林迁又问道:“那边儿……是不是很危险?”
但凡踏进这个生死局里的,在哪儿能不危险?只是这话却绝不能对林迁说出口。他点上根烟吸了口,故意都喷在林迁脸上,故作轻松道:“危险什么?蒋介石打了三回都没打下来,还越来越扎实了,我看他们牢靠得很。”
林迁给呛得咳了两声,极是勉强地笑了笑:“那就行。”说完便不再提这茬儿,只装作就此揭过了。然而吃饭时他却仍是失魂落魄的,祝载圳借故和他说话,见他也是心不在焉,索性也就冷着脸由他去。直到晚间上了床,他见祝载圳始终背朝自己,就着台灯一遍遍翻看文件,才察觉出他大约动了真气,便从背后把人给抱住了:“……祝少又上来小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