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家骏一眼,轻轻推开窗户。
门板被轻轻的敲了两下。守在门口的阿标发话道:“明生,你想从哪里走都由得你,但你哥若要走,我可就要请他试试,到底是他快还是我的枪快。”
明生一脚踢散地上堆积的烟蒂,猛的拉开门说:“好,我走。”
话音未落,他一脚踢开阿标,反身撞入阿良的怀里,手指抓住阿良拿枪的右手腕,向下急拗。阿良痛呼一声,手指松开,明生的手指触到枪身,还不及欣喜,一件冷硬的东西已经顶住后脑。
明生眼里的凌厉消失了,他垂下眼,手指一点点松开,阿标也缓缓移开枪口。
“你也知我只是奉命行事,明生,你别难为我。”
明生冷哼一声,折回去砰的一声摔上房门。
家骏已经坐起身来,看他坐到床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故意开玩笑说:“你怎么比我还沉不住气?二十四小时专人保护,普通人没这待遇,不如好好享受一下。”
明生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家骏怎么解释那天发生的一切。胸口那被踹了一脚留下的淤青还在,他记得李绍康当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因为受到伤害而爆发出的强烈愤怒,虽然只有一瞬,却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他不该得罪这个人的,此刻他后悔了,却已经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
18.
“绍康,你把我叫到横滨来,不会是为了陪你打台球吧。”说话的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瞄准台面上的全色球,推杆,球杆触球的时候滑了一下,白球斜斜的滚了出去,撞壁弹回。
李绍康用壳粉擦了擦球杆,俯下身去,拿球杆比划一下角度,“阿辉你呢,我一叫你就来,这么给我面子?”随着扑嗵一声,目标球入袋。
外面响起几下敲门声,李绍康收起球杆,抬头说:“阿辉,我让你见个人,”随后扬声说:“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北辰,明生跟在后面。台球室里光线昏暗,只有球桌上方的大灯光线刺眼,明生眯了眯眼睛,这才看清房间里的两个人。他觉得另一个人有些眼熟,像是在神户见过,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迟疑的说:“辉叔?”
那人也直起身,端详了明生两眼后,突然露出一丝笑容,“我记得你。我们神户的少年黄飞鸿嘛!”他伸出食指点了一点:“陈明生!”
李绍康道:“你既然认出来了,我也不用给你介绍了。”他把球杆拄在桌面上,一指明生:“我干弟弟。”
明生愣了一下,却觉到北辰一扯他的衣角,便把话收了回去。辉哥笑道:“你契细佬?这可差了辈了。”他用球杆敲敲桌子,“以后叫辉哥就行了。”
明生点点头,恭恭敬敬的叫了声辉哥。那人笑一声,扔过一根球杆:“你球技太厉害,玩起来没意思,不如让你细佬上阵?”
李绍康笑道:“怎么?怕我一杆清台?”说着放下球杆踱到旁边,端了杯酒看他们接着打。
明生擦了擦球杆,看看台面摆放的球,知道是黑8的打法,趴下去摆起姿势,一杆拉出去,白球有气没力的向旁边滚了几公分。明生不禁脸一红,他也不是多面手,样样都来得,至少这台球的球技就只能用一个臭字来形容。
他一紧张,接下来几杆更是失误连连,不是打空杆,就是打到对方的子球,好不容易落球入袋,进去的却是母球。
辉哥抓紧机会,一连几杆把本方的几个纯色球送进袋中,随后直起身嘲弄道:“你这契哥是怎么当的,细佬学艺不精,你也该好好调教。”
李绍康看了明生一眼,淡淡道:“由得他。”话是这样说,可是眼看明生一杆要打到黑八,终是忍不住走过去,“走位错,姿势也错。”他伸手按住明生的球杆,“我教你。要打哪个球?红的?”他的声音有些冷。
明生点头,李绍康扶住他的腰,把他往旁边带了一下,“在这里角度更容易控制,”他用力拍拍明生的背,“身体压低。”
明生的身体僵硬得厉害,这种仿佛被搂在对方怀里的姿势让他觉得有些难堪,可是,因为这种难堪,所有感官都似乎变得更敏锐了。落在耳廓上的温热鼻息,背上炙铁般的触感和让人不习惯的高热,两个人之间,第一次近到没有距离。仿佛,仿佛连空气都变了温度似的,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躁,巴不得这种指导赶快结束。
“腰再塌下去一点。”李绍康在明生腰间拍了拍。明生的头发蹭过他的下巴,他皱了皱眉头,压住明生的背用力按下去:“腰放软。”
对方手指的每一点轻微的移动都在身体深处激起一种接近于寒冷的酥麻感,明生的背绷起一道紧张的弧线,几乎要摔杆而起。
正在这时,辉哥突然站起来,伸手压住明生的球杆,问道:“陈家骏是你什么人?”
腰间的手指抽开了,明生觉得背后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空空落落,让人反觉得更加不安,他不及多想,抬头答道:“他是我哥。”
辉哥抬手抓起黑8在手里掂了掂,看向李绍康:“陈家骏下落不明和你上契收干弟,一件事?”
李绍康点点头:“一件事。”
辉哥停住手上的动作,缓缓道,“你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李绍康转身走到一旁沙发坐下,端起一杯酒,淡淡道:“阿辉,你喝醉了。你说的醉话,我不会怪。”
辉哥瞪着他,似在盘算这句的分量,空气里浮动着某种危险的因子,似乎一点火星就会引爆开来。
明生知道家骏的性命就在辉哥的转念之间,不由抬手抓住桌沿,指节用力至发白。
片刻之后,辉哥才道:“陈家骏这个人现在就是一个炸药包,谁敢接手?他一露面,南京町就要天翻地覆。”
李绍康点头道:“我知道,凶手总是要有的,可不一定得是他。”
辉哥略一沉吟,抬手把黑8丢进球洞,看了看明生笑:“陈家骏有你这个弟弟,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他这话一出,明生便知他是应了,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北辰一直跟在李绍康身后,此时跨前一步,拿起酒瓶来给辉哥斟了一杯,“梁先生,为什么不玩了?不如一会儿我陪你一来上一局,说不定,一局没打完,你想要的东西就到了。”
辉哥举起酒杯向李绍康遥敬一杯,“好,够意思。”言毕一饮而尽。
李绍康陪了一杯,握拳支在颌下笑道:“坐在这个位子上,总要几件防身的东西不是?这是谢礼,不是交易。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不喜欢做交易。”
辉哥大笑道:“说得好。将我一军还能让我服气的,也只有你了。”
李绍康一笑,招手叫明生:“你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还不来谢谢辉哥。”
明生过来行了礼,说声:“谢谢辉哥。”
辉哥拍拍他的肩:“回去跟你哥说,跟大哥就要跟你这样的。如今阿猫阿狗出来另立个山头,就一个一个硬充起大哥来,叫他可要把招子放亮,再有下次,我就帮不了他了。”
听他的口气似乎对南京町的现状啧有烦言,明生唯唯应着,却不由轻轻皱眉,知道家骏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目下这一难关是勉强应付过去了。
李绍康等辉哥说完,拿起球杆道:“再来一局如何?”
辉哥道:“好,我倒要见识下什么叫一杆清台。”
李绍康抬头对北辰说:“叫外面再开几瓶酒进来。”北辰点点头,领着明生出去。
李绍康伏下身,开头就是一杆大力炸球,母球走位不佳,他放下球杆,开始仔细观察全台的局势。
辉哥换个位置,一边瞄准目标一边问:“陈明生真是你干弟?”他一杆推出,随即有意无意的说了句:“那是狼崽子,你养不熟的。”
李绍康接过手,看准进攻路线,打出漂亮的一杆入洞,朗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横竖我乐意养,也养得起。”
辉哥笑了笑,也不再提这茬,混了这么多年,见过的比这更荒唐的事也多了去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北辰在前台叫了两瓶伏特加,说了房间号,便和明生一起在门口守着。
“这下放心了?”北辰问。
“辉哥那里,想必有大动作。”明生伸脚踢着地下的酒瓶盖,说:“我反倒更担心。”
北辰拍拍他的脑袋,说:“出来混,今儿脱了鞋不知道明早能不能穿上,脑袋在不在,摸摸就知道,你担心的忒多点了。”
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年轻人,手里拎了个旅行包,“七哥,东西送到了。”
北辰点头说:“你回去吧。”
看那年轻人走远了,北辰找了个避人的地方,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支支闪着乌光的枪,也不知道有几支。北辰把烟塞进嘴里,看着明生笑:“真家伙,送你一支防身?”
明生说:“这是辉哥的东西,算了。”
北辰说:“没事,你要肯留下来做事,我做主,送你一支。”
他表情轻松,仿似只是开个玩笑,明生看他一眼,说:“我胆小,不成的。”
北辰突然一把抓向他的前襟,明生向后急退,北辰手里的枪打个旋,落到另一只手,一下抵住他的胸口。“若有人用枪抵着你呢!成还是不成?”
明生低头看看胸口的枪,伸手一格,抬眼笑道:“北辰哥,送进里面的枪不会装子弹,你拿把空枪是逼不出真话来的。”
北辰本来严肃的表情一下破功,笑说:“你还说你胆子小?”他把枪塞回包里,闹着玩一样跳过去勾住明生的肩膀:“你不想留下也行,只是哪日回去了,你就当发一场梦,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不要有牵扯才好。”
就此,相忘不相识。
他手臂卡得很死紧,明生脸色难看,咬了一回牙,终于重重点下头去。
19.
「一直以来,我都在小心维护着自己壳子的那个小世界,以为外面那个充斥着枪火的黑暗世界强大而无孔不入,可是,直到北辰说了那些话,我一瞬间才明白,外面那个世界才更像幻影,似乎只要我闭一闭眼睛,所有这些人和事都会随风消逝。」
九月份,从神户传来消息,西区的新上位的大哥龅牙彪和他的前任大哥一样,被人一枪打死在女人身上。南京町一度陷入混乱,家骏打电话给明生,说他现在一切尚好,家里也都平安。并说最近市面不安静,让明生中秋不要回来。明生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点头答应。
中秋那天,下半天的自由对练还没结束,北辰的电话就催命一样的响了好几次。里头是个女人的声音,明生听他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好,中秋哪能不回去。三缺一?那五姨妈呢?我现在有事。我知道……你们不过是想把我骗来当个出钱的冤大头。抱孙子?你还年轻,自己生啦。”
明生听着电话那头咯咯笑声。北辰收了线,对明生讲:“我妈。今天中秋叫我回家吃饭,正好这两天吃速冻饺子吃的想吐。”他一指明生,“你也去。”看明生嘴张了张一副动摇的表情,又加了句:“我妈独门私房菜,你去也就多加一副筷子。”
明生对“独门私房菜”几个字悠然神往,拉住北辰的手,一脸深情的说:“还是七哥知道疼人。以后可要多罩着我。”
北辰甩开他的手笑骂:“放屁!”
因为北辰急着先走,两人便讲定时间,明生先回公寓洗澡,换衣服,北辰到时去公寓接人。
北辰走了以后,明生又练了一会儿。这日师范不在,是阿龙主持。时针指到五点,斜阳悄悄爬上纸屏时,在地板上划出一个个暖黄色的明亮格子。随着阿龙一声“解散,今天大家辛苦了,”众人这才如蒙大赦。
明生站在玄关处吸了口气,揉了揉鼻子。夏天结束了,不知在什么时候,空气开始变得冰凉。他也懒得换道服,直接披上一件红色的运动服弯着腰去够鞋子。脑后突然一阵风声,他一惊,身体已经反射性的从地板上跳下。身上一凉,外套已落到来人手里。光脚踩在石料砌筑的玄关上,脚底冰冷。再加上大门开合间不时从外面透进来的寒风,明生打了个冷战,一面搓着手臂一面抬头看向地板上站着的人,说:“方敬轩,你是想冻死我啊。”
敬轩双臂一抱,眼角笑纹微现:“今天在我家吃饭吧,衣服我先帮你收好了。”
明生一愣,正要谢绝。外面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隔着窗玻璃,明生看到道场外面停了辆黑色的汽车。敬轩也在看着外面,看到那辆车,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车上下来的青年穿着灰色的西装,没系领带,领口打开的扣子和额头散落的刘海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洒落随性。要不是那副招牌一样的细框眼镜,明生未必认得出他来——四海会的叶闻天。
敬轩看他推门进来,一把把明生拉到自己身边,对着在玄关处停步的青年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叶闻天的镜片闪了一下,漫不经心的笑道:“我来看看李绍康的契细佬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契细佬契细佬,这念上去怎么越来越像契弟啊。”
站在身后的两个跟班听到这话,配合的一起爆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关于契弟的解释:粤语里的骂人话,本意大约相当于普通话中兔子、相公之意。起源与闽粤一带的男风有关。)
明生的指甲掐进手掌,契弟这词想也知道有多难听,可该死的他居然不能理直气壮的反驳。
敬轩看明生握住拳头迈前了一步,赶紧拦到两人中间。
叶闻天饶有兴趣的看了明生一眼,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后他把烟夹到左手,轻轻推了推敬轩的肩膀:“让一下,我有事要和他说。”敬轩眉头一拧,拂开他的手指,向旁退开一步。叶闻天轻啧一声,转眼去看明生:“李绍康给你多少钱?一百万?二百万?我给你一倍,买你输。”
话音未落,他听到敬轩急呼一声“住手”,眼前白影一闪,口中的香烟已被明生踢落。
明生的脚重新踏落地面,他抬头扫了叶闻天一眼:“狮王争霸我们是凭真本事一较高下,刚才的话,我当是侮辱。看在敬轩的面子上,我不出手。滚出去!”
叶闻天退开一步,挑了挑眉打个呼哨,“好烈的性子!有意思,那些传你上了李绍康的床的家伙一定只见过你的脸。不过,你仔细想想,以他的手段,你真能抗得过么?”他向旁边一招手,手下立刻重新给他续上烟。他把香烟咬在齿间,扯开一道笑容:“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的道理你一定听过。我要的不多,唯一有兴趣的只有山手码头而已。你若抗不过的话,欢迎到时找我。”
明生冷冷道:“用不着,谢你提醒。”
叶闻天碰个钉子,可一脸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然而在转身的刹那,他的眼睛里迸射出一道阴狠冷厉的寒光。
他一出门,空落落的道场里只剩下明生和敬轩两个人。两人都知道今天所见均是对方最尴尬最难以启齿的事情,一时都不知如何开这个口。过了良久,两个人突然同时说:“你以后要小心。”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不由的相视一笑。
明生道:“你喜欢的就是这个人?他怎能当你面说这样的话,摆明是不信你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