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由不得你。”方敬轩出手如电,话音未落,揪住明生胸前的道服向后一搡,明生连退了几步,背心已撞到墙上。他退无可退,眼见方敬轩又逼上一步,一个膝蹴撞向对方小腹。方敬轩抬腿格开,随后伸臂一横,将明生紧紧抵到墙上。
明生本来无意出手,被他这么一逼也不由的恼怒起来,他三下两下系好道带,抬头瞪着方敬轩说:“你放手!我跟你比就是了!”
他的相貌肖似母亲,此刻扬起下巴带着几分薄怒的神情更形端丽。方敬轩心中一动,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笑着说:“跟个女人一样。”这并不是有意讥讽或者嘲弄,只是单纯的想惹对方生气而已。
明生觉得一瞬间所有的血都涌到了脸上,被开这样的玩笑并不是一次,真正激怒他的是对方轻佻的笑容和其中蕴藏的某些鲜活而强烈的暗示。他脑中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就是一记凌厉的手刀剁向对方颈侧。
方敬轩觉察到风声,闪身撤开一步。明生等的就是这一步,抬腿一记前提扫向对方膝盖,方敬轩闪身避开,明生右脚刚一落地,又起左脚疾攻他的面门,这一招正是跆拳道里凶险无比的双腿连踢。敬轩反应奇快,猛的后仰,那一脚在他鼻尖堪堪擦过。
避过了这一招,敬轩有些得意,冲着明生挑衅的笑笑说,“嗯,不错嘛。”随即踏前一步,一记上段直拳破空而至。明生闪身避开,不料他那招却是虚招,紧随而来的左膝直接撞在明生腹部。明生虽撤开半步卸去部分力道,却也疼的一头冷汗。他倒也应变奇快,抬起右肘迎着对手的左膝用力击落,肘尖正砸在了敬轩的膝上,这一招却是泰拳的招式。敬轩膝上剧痛,脸色一白,却笑一笑道:“有点意思。”一记直拳逼开明生。
明生的全力进攻声势惊人,不由的激起了他的好战之心,如果说之前他出手还留有余地的话,那此时他已忘记了对方白带的身份,开始使出全力贯彻空手道“一击必杀”的目标。用力格开明生那一招漂亮的后旋踢后,他喊了一声“下面接住了!”一记正拳砸向明生肋下,紧接着猛的抬起右腿,脚跟狠狠的朝着明生的头部砸了下去。刚猛至极的气势瞬间沛然而张!
这正是“踵落”!空手道中最惊心动魄,也是杀伤力最大的腿法。据说有高手曾经用该技术在比赛中将对手头盖骨踢得凹下一块。
明生的背后就是墙壁,避无可避,只能一咬牙伸手护住头部,豁出一条手臂想将对头部的伤害减到最小。谁知预料而来的打击却没有降临。他抬头一看,却见方敬轩踢出的脚腕被牢牢握在一个人手中,来人正是不知什么时候潜进来的方师范。
“谁先动的手?”方师范的脸上不露喜怒,声音却相当冷厉。
刚才还斗得来劲的两个人全乖乖的低下头。
“我。”
“是我。”
两人众口一词,默契的让人哭笑不得。明生吃惊的抬眼看了敬轩一眼,搞不清他为什么要背这个黑锅。敬轩恶狠狠的回瞪了他一眼,一副“你给我识相点”的表情。
“为什么动手?”
“他说我像女人。”
“我说他像女人。”又是异口同声。
“这话有说错了吗?这种明摆着的事有什么好争的?都给我在这里控腿十分钟。”
敬轩忍笑忍得肩膀抽动,一面又不服气的说:“既然我没说错,为什么还罚我?”
方师范不耐烦的一挥手,“什么叫一击必杀,练了那么久的踵落还能被人单手抓住,难道不该罚?”言毕转身走了出去。
明生在旁边早气得满面通红,却一直敢怒不敢言。直到看方师范出去,他终于对敬轩憋出来一句,“你们、你们果然是父子。”
敬轩扫他一眼:“得了,死老头说了,控腿十分钟,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过这一关吧。”
明生喃喃道:“还能怎么办?凉拌!”
控腿这玩意儿,实在痛苦不过,简单来说就是要保持一腿站立,另一腿踢出的姿势以锻炼腿部的力量和控制力。初学者大多只能撑上十秒钟。像敬轩这样的黑带级别,十分钟也是极限了。
阳光从更衣室的高窗上洒在两个人中间,外面不时传来练习者的呼喝声,这小小的房间里却是一室安静。
明生瞪了敬轩一眼,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我才不是女人!”
敬轩扭过头恶声恶气的回他,“老子可不会搞错!”说完又忍不住偷瞧他一眼,那种刀锋一样的眼神,最好的日本刀出鞘时霜刃上的那一闪,还想再看一下,想再逗逗这个人。
两个人此时维持着这种僵硬的姿势并肩站着,实在郁闷。不过见到对方如此痛苦的表情,都觉得自己好象也不算太吃亏,虽然瞪着对方的眼神还都是恶狠狠的,但刚才那场激斗,出清了胸中一口恶气,倒觉得对方也不像起初那么讨厌了。不知是谁说的,运动是男人之间永恒的催化剂,真是正确无比。
08.
落地窗外面的街道上种着两排秀丽的榉树,不知不觉中降临的夏天把洒落在枝叶间的阳光都染成了闪闪发光的宝石绿色。注视着窗外的景色,明生想到的却是别的事情。
北辰已经三天没有去道馆练习,期间也没有回过公寓。明生有点担心,但他知道这事多半关系到帮派,不是他该过问的。他只是替人做事,不想把自己牵扯得太深,免得被一个“义”字绊住。
“在发什么呆?”
明生的思绪被对方不客气的问话拉回到现实中。两大碗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烤鳗鱼盖饭已经摆上桌子了。
“我难得请人吃一次饭,你给点面子好不好?”
明生笑了笑,答道:“没什么。”在明生看来,方敬轩实在是个不按理出牌的人,正如刚认识时那来得莫名其妙的挑衅,他的突然而至的好意也叫人束手无策。只不过是在道馆门口的偶遇,在他问了是不是一个人住公寓的时候应了一声,结果就被拖到了这个盖饭专门店。
不过这也好,明生想,要是不来这里,自己一个人肯定是用两包“出前一丁”解决问题。
饭一上桌,明生吃得飞快,他正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阶段,可以放开肚皮尽情吃饱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的。方敬轩倒是吃得斯文,而且对比起食物,似乎看明生吃饭这件事更加来得有趣。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那天打架你的招式很杂,有空手道的功夫,也有泰拳,上哪儿学的?”
“打街架。”明生只停了停筷子,连头都没抬一下。
“那晚上在夜总会,我送过来的那女人,是你马子吗?”
“不是。”
“那我请你吃饭,你再跟我打一架怎么样?”
“毛病。”
“好吃吗?”
“……”明生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抬起头来了,“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他很严肃的看着方敬轩。
“问吧。”
“我能不能再吃一碗?”
敬轩被他气得乐了,明生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他家附近的一只流浪猫,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肯亲近人,只要一吃饱,立刻甩甩尾巴转屁股走猫。不由伸手过去到他脑袋上揉了揉他的头发。那软软的触感和一脸为了食物委曲求全的贱样儿,简直是那只猫的翻版。“你就没有别的问题想问我?”
明生想了想,勉为其难的想出一个问题,“那天粉圆,哦,就是你送来的那个女人,她说你打架很差劲,你明明是黑带,为什么不尽全力?”
“多事!”方敬轩的脸色一沉,把放在明生头上的手收了回去。
明生吓了一跳,赶紧说:“那我还是问前一个问题吧。”
吃完饭,明生和敬轩在快餐店门口分手,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公寓是北辰租的,在一栋破旧小楼的二层,楼的一边有单独上下的楼梯。邻居都是穷学生或者在大城市打工的年轻人,只要不做出类似在半夜用音响播放摇滚乐这样出格的事情,没人会注意你。
明生的房间朝西,傍晚的时候闷热的跟个烤箱一样尽管已经在道馆的浴室冲了一把,但在房间里呆了没多久就全身是汗。受不了满身的黏腻,明生又无奈的一头扎进浴室。
洗到一半,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明生草草把身上的泡沫冲干净,看一眼被溅湿了的T恤,想到会来这里的只有北辰,他套上一条牛仔裤就去开门。
门刚开了一条缝,北辰扶着一个人一下子硬挤进来,随后砰的一声把门撞上。“明生,你帮我把大哥扶到沙发上去!”
北辰毫不客气的命令语气让明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明生看了一眼李绍康,他身上披了一件黑西装,看不出伤在哪里,虽然脸色煞白,但意识还很清醒,甚至还能镇定的嘲笑北辰:“着急什么,我还没死呢!”明生架住他的手臂把他扶到沙发上,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几乎相当于整个成人男人的体重,明生猜测他的伤势恐怕比他表现出来的要严重的多。
小小的客厅一下塞进两个大男人,更让人热得受不了。李绍康靠在沙发上,抬手一把扯下领带,又去解衬衫领口的纽扣,他的右手似乎是受了伤,垂在身侧,左手折腾了半天也没解开一粒。北辰跑到自己的房间打电话叫人。明生看不过去,走过去动手帮他。殊不知那衬衫竟是高档货色,扣子的设计十分复杂,明生解了两下也没解开,只好半跪到沙发上凑近去细细打量。
他俩的距离非常近,有几滴水落下来,在李绍康的衬衫上洇了开来。原来是明生的头发没擦干,明生两手忙着,也来不及擦一下,便有些水珠顺着鬓角流下来,沿着白皙的脖子条淌落到锁骨,又顺着锁骨一路下去。
一瞬间,李绍康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抬起手,当指尖几乎就要碰到明生的后腰上时顿了一下,终于又一路滑上去按住明生的肩膀。“剪掉。”他哑声说。
“嗯?”
“我说,解不开就剪掉!”
“啊,那就简单多了。”明生如蒙大赦,两手抓住衬衫两边的衣摆用力一扯,纽扣顿时四处飞散。
可以想象当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北辰突然看到这一幕时,受到了多大的视觉冲击。
沉默了半刻后,北辰才想起自己准备说什么:“我打电话给小管了,他五分钟内到。”
他走过去拉了明生一把,“去给大哥买包烟。万宝路,不要七星。”
明生回过神来,说了声好,低着头就往外面走。
“你就这样出去?”
“啊!”
“终于还魂了。”北辰好笑的看他一脸尴尬的样子,脱下外套丢给他,“穿我的吧。”
明生披上衣服,把门拉开一条缝闪了出去。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绍康伸手按住右肩上血肉模糊的枪伤,笑了一声:“吓着他了。”
北辰点点头:“他还小,什么都不懂。”
李绍康沉声道:“北辰,我只是受伤,脑子还没有糊涂。”他往沙发上一靠,抬眼静静扫了北辰一眼,“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两人如高手过招,词锋一接,探出对方的深浅便点到即止。北辰笑了笑道:“大哥你知道我这个人,笨嘴拙舌,老要说错话的。说点别的吧。”
李绍康合上眼睛养神,片刻之后他说:“北辰你说,这次想要杀我的是谁?”
北辰道:“我猜是叶闻天,他家老头子舞狮争胜那一套他一向看不上眼,何况,他上头还压着个堂哥,他要想越过叶平南上位,只能冒这个险。”
李绍康笑了笑,“那你再猜猜,叶家安插进来的内线是谁?”
北辰正要说话,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北辰在门缝里看看来人,回头对李绍康说,“大哥,小管来了。”
从公寓门口的小路拐出去就是商业街,离拐角不远处有一台自动贩售机。这台机器已经很老旧了,明生把硬币投进去,却一直没有东西出来。刚才见到的满眼血色还未消散,明生焦躁的用力甩甩头,把那些影象甩开,又发狠的机器上踹了一脚,这才踹出一包万宝路来。
那一脚动静很大,有个提着行李箱的青年从他身边路过,听到声音不由瞧了明生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的味道。明生也看看他,这个人一头短短的卷发,细长的眉眼,无事也带三分笑。公寓楼上楼下的住户明生都眼熟,很显然,这是个陌生人。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之后,明生扭过头,捡起那包万宝路,那青年也继续向前走。明生想,他大概就是小管。他知道北辰的意思,小管没出来之前,他可以不用回去,没有人会在乎他买一包烟怎么买了那么久。
以前跟家骏出去的时候,如果遇上大哥或者仇家,家骏就会差他去买包烟。家骏知道,他不喜欢沾惹这些事情。南京町很小,他跟着家骏,常常要去买烟。一样的事情,在家骏那里就是理所当然,但对着北辰,总有些受之有愧,仿佛自己暗地里的心思全被人窥破了一般。
过了三十分钟,小管还没有出来,明生蹲到街沿上等,口袋里有样东西硬硬的硌腿,他伸手掏出来一看,是只打火机,上面还沾着几斑血迹,刺心刺眼。他扬手把打火机扔进路边草丛里,不料一抬头,正看见西边落下一半的太阳,可不也是血红血红的笼罩着大地,不想看见,又哪里逃得掉。
09.
直到天擦黑的时候,小管才从公寓里出来。明生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拐去商店街的便利店拎了面包、速冻食品和饮料,他知道公寓的冰箱里连个鸡蛋都没有。
明生回到公寓的时候,客厅里没有开灯,只看得清沙发上蜷缩着一团黑影。一脚踩下去脚底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明生打开等一看,原来地上到处扔着针管、血袋、吊瓶和带血的棉花和毛巾,乱七八糟的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客厅里没有窗户,强烈的血腥味刺激着明生的神经,全亏极力抑制才没有立即冲到厕所里吐出来。
北辰就坐在这一堆垃圾中间睡着了,明生开了灯他才惊醒过来。看见明生站在门口,他赶紧从沙发站起来,抓了抓睡得乱翘的头发说:“不好意思,我马上把这里收拾一下。”
明生有些佩服他,能在这种环境里睡着,不是神经粗得赛过光缆,就是跟急诊室的医生一样,早就对这种场面麻木了。他点头说好,小心的绕过垃圾,走到厨房,把客厅里的战场留给了北辰。从便利店的塑料袋里挑出几包速冻饺子后,明生把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冰箱里。随后打开了厨房的窗换进干净的空气。
北辰在客厅里大声问:“明生,你买吃的回来了?”
明生回答说:“速冻饺子。”
北辰开心的说:“好,什么馅的?”
明生说:“猪肉白菜的。”
北辰说:“太好了,大哥也喜欢吃这个。明生,这两天买东西的话多买一份,外面不太安全,大哥要在这里暂住几天。”
明生正在撕饺子的包装袋,听他这么说,手里顿了一下。随即转身又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饺子。
锅里的水很快就开始冒泡了,明生把饺子下了锅,开小火煮着,一边用筷子把粘在一起的饺子皮分开,煮到差不多软了,再换成大火煮开。看饺子一个个圆鼓鼓的浮到水面上,又点了次凉水再煮开,这样就可以出锅了。这不用常温解冻就能把速冻饺子煮透的办法是桔子想出来的。她是留学生,总是忙着到处打工凑学费,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小时,自然没有闲工夫等饺子自然解冻。但是即使过着这样窘迫的日子,她却仍然没有被生活磨去那些最率真和纯粹的部分。纵使家骏无法给她任何保证,她也从没有计算过得失,也没给自己预留任何退路。明生一边盛饺子一边想,能有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对自己好,家骏哥还真是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