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的有前生今世,只是这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
越过两个人的身边走上客栈的楼梯,沉漪默默的推开馥淳的房门,轻关上门,叮叮落锁。
厅堂内两个男子沉默的望着沉漪的离开,沉漪眉头紧拧,愤然的抬头看着身前的疏影琴,铮的一声乱了琴弦,十指空空的按在其上,止住了嗡嗡的鸣动:“该死!我明明不是这样看他,他为什么不肯听我说,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欧阳天枢无声的转身看了看沉漪离去的方向,再回过身来伸手扣上沉莲的肩头:“你自己分得清楚,却不代表沉漪分得清楚,你对他动情,却伤了他。因为这时候你的眼中应该只有沉漪,而不该有另一个人……因为即使你知道那是同一个人,但他不记得,就是另一个人。
也怪不得师父让我先来定住你们两人直到他出关来向你们解释所有的一切了。沉莲,如今天下将知疏影琴在你的手中,该在别人来向你讨要之前将沉漪送入海洲书院,我的师兄在里面接应,你便不必担心沉漪的安全,安心做你该做的事情。”
欧阳天枢的目光晃了晃:“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的事情。”
沉漪闷闷的嗯了一声,斜斜的看着摆放在桌上的疏影琴伸手抱起,从袖中又掏出一块碎银按在桌上,算是赔给小客栈的损失。
夜深,寒露更重。
灯火在沉漪的面前悠悠摇曳,忽明忽暗的跟他的心情一样。沉沉的叹气声中,窝在被窝之中的馥淳禁不住出声问道:“爹爹,你和他又怎么了?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你跑到我这边来了?”
“我和他吵架,现在不想搭理他,来找馥淳不行么?”沉漪给自己倒上一杯凉茶,闻了闻苦涩的茶香,一小口一小口的吞下。“白天是白天,现在是晚上了,风云变幻无头绪,你也不能总指望我们没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我们虽说是双生子,大部分时候默契非常,以前却总是互相闹别扭的,现在闹闹小别扭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们闹什么别扭?”
整杯冷茶灌下肚肠,沉漪面无表情的看着馥淳,轻吐一口气趴在了桌面上拨弄着茶杯中的茶梗:“只是我不想做别人的替身,也不想失去了本来的自己,去迎合任何一个人。沉莲问我信不信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而已。”
说信,他否定了自己;说不信,他却相信着沉莲。二十多年的感情他怎么能一句话就否决掉,当做虚假的亲情,当做沉莲的欺骗?他穆沉漪做不到。
“那爹爹,你究竟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我想信却不能信,”沉漪惆怅的叹气,细细眯起的凤目隔着烛火看着裹在被服中的馥淳,“馥淳你不懂,这个世界上或许也没有人能真正的懂我、明白我。除却我这一副皮相之外,我的骨子里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从灵魂深处开始就完完全全不同。即便我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却还是不能改变我骨子里面的信仰。”
而这一件事,这个世界的人,是不会懂得的。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解。
八十三 来去如游兮
两个人算是冷战了,只是沉漪看见沉莲的时候仍会会心的淡淡一笑,然后径自走过沉莲的身边不多加理会,沉莲主动跟他说话,沉漪也仅仅只是微微的点点头,毫不拖泥带水的再次走过他的身边,留下一脸猪肝色的沉莲。
他们依然一起上路,同宿一间客栈,有时赶上人满为患不得不同宿一间房,中间插着馥淳,沉漪照样能睡得十分香甜,只有沉莲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不明白,究竟两人为什么会冷战到这种地步。
直到真行到了海舟书院之外,沉莲还未来得及将沉漪送入其中,便有一个人神色匆匆的赶来向沉莲耳语报告了些什么,沉莲的脸色登时唰的白了下来,舍不得的看了看沉漪,才忍耐着向三人道别:“堡里出了些事情我不得不先赶回去,处理完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欧阳天枢,我大哥就拜托给你,你一定能够要将他照顾好。馥淳,要听你爹爹的话,再个要好好看着你爹爹,千万莫让别人欺负了去。”
说完,沉莲灼灼的看着靠在树后微微仰着头看着天空的沉漪,低头幽幽叹了一口气,驾得一声带着那个人一同消失在来时的林荫道上。
目送着沉莲风尘仆仆的策马离去,一直背对着沉莲的沉漪才徐徐的从树干后显出了身影。静静地看着沉莲离去的背影,沉漪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向海舟书院的大门,虽然脸上依旧保持着礼貌优雅的微笑,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他不快乐。
仰望着书院创始人用粗木雕刻得龙飞凤舞的天涯海舟四个字,沉漪脸上终于浮上了些许笑意,将背上的疏影琴换做胸前抱着,回眸看了看欧阳天枢和馥淳二人,轻快的笑着说道:“馥淳,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书院,你开不开心?”
沉漪的嘴上说着开心,眼中却没有多少的精神在里面,怔怔的看着,却不前行。
馥淳急忙点点头,笑呵呵的凑到自己的爹爹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快步的往里走去:“馥淳当然开心,在湘合哪有这么大片的房子给我看,我们快进去看看,爹爹你不也要来考么,早点见了考官早点定下,欧阳祖伯还想着早些回去洛煜呢……”
馥淳知道自己爹爹明显不在正常的状态,急忙找个话题让他转移思维,不要总想着那些事情。
被馥淳半拖半拽着走进了海舟书院,沉漪微眯着眼睛将面前地域广阔的前庭纳入眼中。
外墙是浅青与浅灰色的墙壁,砖瓦亦是青灰共同铺就,却不小气而朴素雅致。前庭内种满了高高的翠松,一簇簇的青年文人或就着小亭饮茶轻笑,或就着青草地捧树席坐,或就着高高的琴台围绕一圈弹音,或就着几方坐石棋盘争得面红耳赤,或有赤着膀子对着遥遥的靶子射箭,几人高声大笑着对着蹴鞠……
如此动静两般不可融为一体的场景,就这样同时囊括在这个广阔的庭院之中。而这书院仅仅一个庭院便如此开阔,更不知后面要豁然成什么样子了。
有几个穿着青黑乌纱的小少年捧着几本古籍轻笑低谈的走过三人面前,看着三人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微微的向着三人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微红着脸走上前细声问道:“三位公子好。”说罢了还不住的偷偷地在两个成年人的脸上扫来扫去,而那几个站在后面的两位书生早就低声谈论了起来。
沉漪同样笑着点点头:“几位公子好。在下穆珈珩,慕海州书院之名,特来向书院的师傅们请教,能否告知考验的师傅在何处?若珈珩有幸能通过师傅们的考验,我们即是同窗了。”
那穿着乌纱的少年眼前一亮:“原来穆公子一行是想来书院做学生呐,先生们的书房离着此地不远,不如我这就带着你们去,免得你们在书院内迷了路耽误了见先生的时辰。”
少年身后的人低声笑了起来:“晩竹,新人一来就忘了你要急着写策论啦,刑先生要你早早把新的交上去。若是等着叫不出来,可别怪我们今日没提醒你,往后让先生敲了板子可不能拉着我们一同下水。”
唤作晩竹的少年脸红了红,推了推身后的少年,羞羞的抬头看了看一脸温雅的沉漪:“我的策论已经写得七七八八,正好顺便拿去给先生看看是否可以,这样不可么?”
“可、可,当然可喽。”晩竹身后的少年呵呵的笑了声,却是跟着晩竹的后面,共同领着沉漪一行顺着青色的石板道直直的穿过前庭的中心,踏入宛如祠堂一般,摆放着好几种技艺石雕的前堂,终是绕过一个院子踏入了另一方楼台小榭的美景。
晩竹一路上点着那些景观的寓意,停在刻着“金缕苑”的石拱门钱笑道:“穆公子,这便是先生们的苑子金缕苑了。我们书院的等级便是用衣色来分,我们这等初学者都是深色的着衣,学问做得越高衣色便越浅,除却几大院主的先生们,大部分便都是浅青色的衣冠。这些先生大多都是仅仅指导几个学子,越是精益的学科,人数越少。
我学的科目是主‘书’,所以我的先生便是刑先生,不过若是穆公子想要找考验的先生,无关你的科目如是,便是这书院中任何一位先生都可的。不知穆公子想要考的是否仅仅只是琴?院中也有些天资优异的学子前辈,兼主修着多类的科目。”
“你暂时先只考‘琴’便好,多了我想你也照看不来。”欧阳天枢淡淡一笑,却是扬声对着金缕苑内高声说道。“开阳可在,何不拿出杯盏来,再次痛饮几百杯,要的就是个不醉不归
欧阳天枢的声音还未消却,金缕苑内便有一个浅青色的人影快步走了出来,脸上长得十分严肃,看见欧阳天枢却满脸惊喜柔化了他冷硬的面容:“天枢二师兄!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我们已经多少年不曾见面,不曾好好说话了?这些年我只顾着看着大师兄,很少去洛煜看你,今日你来找我,我绝不会让你空着回去。”
欧阳天枢仰头凝视着开阳的满面激动,欣然低哑着轻笑了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小鬼头,即便是今日做了先生,在你学生面前也收敛不住么?”
开阳歪头看了看显然呆在一旁的几个少年,面色微红的咳了咳,不自在的问道:“二师兄,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提醒我?你真愿看见我出糗的模样。”
欧阳天枢莞尔:“开阳已经长大了许多,师兄自然不想再看你脸红无措的模样。只是……我将大师兄的托付,给你带来了。” 深深的看了一眼听到大师兄三字顿时手足无措的沉漪,欧阳天枢长叹,“玉衡师兄什么想法,想必你也清楚得很,我们已经无从去改了。便是让他随心所欲吧……他那个人宛如一阵狂风,说什么是什么。”
开阳沉沉的点点头,随即拂开了衣摆。簌簌的声响之下,向着面前的沉漪微微作揖道:“在下刑开阳,今日遵从玉衡大师兄的嘱托,将穆公子迎入海舟书院。听玉衡师兄说穆公子的琴艺已然能够超越我天枢师兄,故此可以担我书院琴先生一位,”顿了顿,开阳抬眸。“不知现在可否听听穆公子的琴音,若是书院的半数院长同先生都过了,你便可成为书院的琴先生。”
几个带路的少年惊讶的看了看年龄与他们似乎差不多少的沉漪,面面相觑的互相询问起来。若是问起天下习琴大家,首当其冲便是洛煜琴圣欧阳天枢,却不知还有一位姓穆的,如此年轻竟可攀比琴圣。
沉漪哂然一笑,轻轻摇头拒绝道:“我来只是做学生,不是教学生。”
“你这般修养,书院内恐怕没人能在你之上,你还要谁来教你?”欧阳天枢无奈的摇摇头,轻轻拉住沉漪,轻瞥了一眼馥淳。“倒是馥淳可以来这里做做学生。你把馥淳教的十分好,他的天赋也十分难得,不若让他来考考,日后你们父子两人也能同在书院,否则不是先生是不准有外人同来的。”
“你的孩子都这般大,那你该多大了》”沉漪还未回答,站在后面的少年晩竹就低低惊叫了起来。脸红着看着沉漪和自己一般高的身材和深邃却微稚的脸庞,不信的使劲儿摇着头。“我刚刚才和思旭说起你顶多和长我一岁的哥哥那么大……”
沉漪温温的回答道:“我已经快要二十有八,算起来该是不小,你们正好韶华时光,我却已经要数着日子好好的斟酌着日子过了。”
“爹爹不要总说自己老了,明明同师公一样韶华常驻,还顶着一张少年的脸蛋四处招摇。”馥淳笑着吐了吐舌头,拉着自家爹爹的手,让他半俯下身子来。“不如爹爹你就考考先生看看,馥淳也一同跟你考。要不然爹爹儿子一同做了学生,不是乱了辈让我没面子?要么往后我对别人说爹爹你是书院的先生,别人也会觉得馥淳更有些书卷气,你不总是说我像个小痞子每个正经吗?”
八十四 世外净无争
馥淳挑挑眉,笑着攀住沉漪的胳膊:“你不总是说我像个小痞子没有个正经吗?我这就好好地念书,你也不用总是在我耳边唠叨,说自己的知识不足把我教成一个更好的人。”
少年晩竹怯怯的看了看自己的先生,颇为兴奋地上前去说:“既然如此对自己的琴艺有自信,穆公子何不如一试看看,即便当不成先生,若真是可造之材院主也会邀你来书院的。”
另一名少年赞同的点点头:“晩竹说得很是对的,看穆公子的行止也不同一般俗人,别有一番世外之人的气息,想来你的琴该是弹得很好。你不知我和晩竹隔壁琴院的那个幸却痛在我们耳边唠叨了许久,说院中琴先生不足已然把他和另个人晾了好些日子,你能来真是解了我们书院的燃眉之急呐。”
“哼,你还好意思说呐,明明是你把琴先生气走了好几个,要不是你,却痛他们怎可能现在来了没有先生教导?”晩竹哼了一声敲了敲那少年的脑袋,掩藏在黑纱之下的手指暗暗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狠狠的掐了一把,微红着脸满怀憧憬的看着掩面轻笑的沉漪。“晩竹失态,请穆公子见笑了。”
说完还是偷偷地看着沉漪的神色,见沉漪脸上没有异色才腼腆的淡淡笑起来,少年尚未沾染红尘的世故之气,笑起来明眸齿白,如青莲一般美好的样子让沉漪先是一怔,接着毫无理由的同样仰头轻笑了起来,轻轻的拍了拍晩竹的肩膀,同身侧的欧阳天枢点了点头。
看着这书院之中的人,才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是看着这书院中的人,沉漪才会觉得自己时间的确是在逝去。每日对着镜面中那依然年轻稚嫩的脸,他常常看得见自己眼中早就被抹去的年轻的热情而略微事故精明的眼神。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肯定的点点头,沉漪回头对着欧阳天枢和刑开阳笑着,眯起的眼睛似乎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和煦的太过温暖。“很喜欢……很喜欢海舟书院这个与世无争,宁静的只有文艺的地方。考琴先生就考吧,反正我也打算着若是进不来,我就在附近住下,最最个不好,也是个望洋兴叹而已。”
说着,沉漪淡笑着拂开疏影琴之上的包裹,微微看了欧阳天枢一眼,随性的席地而坐,身姿没有若同往日那样正襟危坐,而是稍微歪歪的坐着,琴身也斜斜的放在双腿之上,就这样调皮的铮铮一声拨响了琴弦,叮叮咚咚欢乐如同夏日的泉水信手拈来,余音绕绕,声音似乎都能透过整个海舟书院一般。
两个黑衣的小少年先是笑着侧耳倾听着沉漪随性而来琴声,到了后来都是收敛了调笑的神色,恭敬地低头看着沉漪膝盖上灵跃活动的琴弦,大气不敢出半声,双手整齐的叠放在身前,眼中还闪烁着莫名的亮光,炯炯的看着身前的沉漪。
他们两人虽然主修的科目是“书”,但院中多年的耳濡目染,又怎可能对琴音知之甚少,又怎可能听不出这人听似随意却错落有致的琴声之中的胸怀和意境?怎能听不出这琴声之中的美好?
拾手,摸弦,再撩衣;鬓发未束的微微飘扬,黑瞳低眸的流光溢彩,身姿纤瘦却清丽;面颊不曾有半丝易容,真真切切的摆在他们的面前,一眸一笑都如调皮的孩童一般显现,艳丽却不妖冶。
左手轻扣在琴面上,琴声霎止。“好人,好琴,好颜色。”掌声倏然从几人的背后传来,男子一身浅紫的长襟裹身,赤足走在光洁的地板上,脚腕上还记着几只铃铛,随着他的步子叮叮当当。他的脸上扬着清淡的笑容,面容大大不如席地而坐的沉漪,整个人的骨子中却透着酥到骨髓的妖媚,一颦一笑都宛如千金重般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