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爽走进朱云礼的书房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十二分的和谐,十二分的赏心悦目,令他忍不住要高歌一曲,赞颂春天的美
好。
朱云礼和陆时青在窗下面对面坐着。一个穿浅绿,一个穿白。午后的天光洒在两个人身上,散射出一片柔和的光芒。中
间的小桌上摆着个连环锁的手画棋盘——正是当初朱云礼画的那个。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正杀得难解难分——看来自己来
得似乎不是时候。
朱爽咳嗽一声:“九叔,教时青下棋呢?”
那两人惊跳起来行礼,异口同声:“臣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恕罪!”
他们转过脸来,朱爽继续默默歌颂春天多么美好。
“都免礼吧——时青,朕正想找九叔下棋呢,居然被你抢了先。”
陆时青朝朱云礼笑笑:“臣是听说永王爷在宫里,就忍不住跑过来了,幸得永王爷不嫌弃,指点棋艺……”
朱云礼也是粲然一笑:“我正闷得慌呢,你来找我,正好给我解闷。”
朱爽暗想,你们勾搭上了,于是我寝宫里就没人了……
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仔细瞧瞧那棋盘,不由得一愣:“时青,还不快吃了那颗黑子!”
陆时青回过神来,非常夸张地拍手:“啊呀王爷!这可是您自己送上门来的——时青就不客气了!”
然后陆时青以风卷残云之势把朱云礼的棋子消灭了个干净。
朱云礼当场就淌下两行鳄鱼泪:“呜呜呜……连个才教了两回的小徒都能胜我……呜呜呜我真的老了……”
陆时青连忙掏出手帕给他,一伸手,却看到朱爽已经拿着自己的帕子往他脸上抹去了。
朱云礼继续哭:“呜呜呜……时青啊,你这就可以出师了……呜呜呜……谢皇上……”
朱爽看着他们一唱一和,觉得非常有趣。
朱爽看朱云礼哭得差不多了,懒洋洋道:“九叔快别哭了,不如带朕和时青到处走走吧。自从九叔出宫,朕也有好些年
没到这里来了呢。”
朱云礼巴不得能出去走走,当即起来带路。禧宁宫占地颇大,再加上朱爽每到一处都要站住给陆时青细说景致,三个人
竟逛了两个时辰才又回到书房。
回到书房,朱爽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于是又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朱云礼送他出了门,回头就发觉自己出去之前解下
来放在书桌上的一个绣金小荷包不见了。本以为是自己随手放哪了,谁知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他有点慌了——朱爽给他的那个“谁都可以问,什么地方都可以搜”的信物,那块小小的玉佩,就在那个小荷包里。然
后他再次确认——自己确实是放在了墙角的书桌上,而朱爽和陆时青都从未接近过那个书桌。
朱云礼向来眼里揉不进沙子,当场发飙:“李煦!给我滚进来!”
太监李煦和李照是一对亲兄弟。两人脑子都够灵活,会巴结人,混得有模有样。昨天李煦听说朱爽要请朱云礼回来住,
立刻请命去禧宁宫伺候——盘算着朱云礼总不至于住太久,只要自己能把他伺候舒坦了,日后在宫外就多了座靠山。
朱爽答应了。李煦本想叫上李照一起过去,谁知他刚吃坏了肚子,爬都爬不起来,只得自己去了。这下倒好,李煦被朱
云礼扣下,李照倒可爬过来向朱爽哭着求情。
朱爽斜靠在软椅上,面无表情。
旁边刘鹤数落李照:“你们伺候皇上这么些年了,皇上怎么会不知道你们的忠心——你们若是本分办差,谁会指摘你们
的不是?你哥哥自己手脚不干净偷了永王爷的东西,王爷教训教训他,那是疼他,教他做人!省得今天偷个荷包,明天
就该偷别的了!”
李照大哭:“刘公公明鉴!我们兄弟两个在宫里办差,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岔子,就是个线头都不敢往怀里
揣的——哪儿敢偷东西!我哥他一定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啊刘公公……”
朱爽转头看别处。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怎么有的人哭起来好看得像梨花带雨,有的人却难看得像鳄鱼流泪……
那人现在的脸色一定也好玩得很……
刘鹤哼笑:“哼……栽赃,要是只是个荷包就算了,那样小件的东西随手拿错了也是有的,那么那箱银子是怎么回事?
整整一箱子的内务府库银!永王爷是直接叫侍卫封了他的住处搜出来的,你倒说说看,你们每个领四两月钱银子,你要
攒多少年才能攒出那一箱来!就算是有人想陷害他,又怎能在一时片刻之间弄了一箱库银放到他房里去?!”
李照如捣蒜般狠狠磕头,额头渗出的血淌在脸上,万分可怖:“皇上——奴才知错了——奴才兄弟两个都知错了——可
是偷盗也不是杀人放火,罪不至死啊皇上……奴才的哥哥就要被王爷打死了啊——求皇上饶了他一条狗命吧皇上——”
朱爽终于听够了,非常不爽地甩甩手。刘鹤向外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侍卫冲进来把李照架了出去。刘鹤冷冷吩咐:“
先送惩戒院关起来。”李照又大哭求饶,一个侍卫在他脑后砸了一记,他两眼一翻晕过去。
——世界清静了。朱爽无聊了。
朱爽站起来伸个懒腰:“走,瞧瞧九叔去。”
白天的时候还静得连蚂蚁走路都听得见的禧宁宫,现在就快被哭喊声给掀翻了。倒是那个最爱哭的家伙,怒气冲冲地在
哭喊的太监们中间来回走动,一袭白衣在傍晚微暗的天光中分外显眼。
刘鹤照例喊了一声“皇上驾到”,朱云礼立刻就出来行礼。
朱爽暗叹一声,这家伙生气的样子也挺好看的……春天真美好啊……
“皇上来得正好,臣有事想禀告皇上。”朱云礼丝毫不觉朱爽那点心思,心急火燎地报告。
朱爽慢吞吞地答应:“九叔请说。”
朱云礼回头怒指庭中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太监们:“臣今日丢了个荷包,于是细想进过臣书房的每一个人,然把今天在
禧宁宫伺候的太监们都拿下了细细搜查,果然在那李煦房里搜了出来——臣想这些人手脚不干净都是习惯了的,没准还
偷过别的东西,于是又叫人将他们的房间搜了个遍——呵,一下子搜出来这些!皇上,十五个人,只有三个人的房里没
搜出来赃银,剩下的十二个人多少都贪了些,一共是两千六百两库银,其中那李煦就占了九百二十两!按后宫律令,盗
财物超过二十两者杖脊五十赶出宫,超过五十两者杖脊一百赶出宫,超过一百两者杖脊一百发配充军——臣请依律处置
这些目无王法的畜牲!”
后面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朱爽嘴角一勾:“就按九叔说的办。”
身后的鬼哭狼嚎变成百鬼夜哭。
朱云礼又说:“皇上,臣还有一事想说——”
朱爽面无表情:“九叔请说——”
“听说这十五个人是从各院随意抽来伺候本王的,那就是说,贪银子的事在宫里头是相当寻常的了。臣想请皇上现在就
把从九品之上所有有品级的太监都赶到一处,然后把他们的住处都好好搜一搜,顺便另外着人去查查内务府的库存银子
和帐册能不能对得上——”
他话没说完,朱爽便说:“一切都按九叔说的办。来啊——”
当夜,整个皇宫鸦雀无声。就连原先打哭的那些个,也吓得不敢吱声了。
朱云礼稳稳当当地坐在内务府大堂里盯着几个管事的拨算盘。朱爽另外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看朱云礼。两人一个心急火
燎,一个悠然自得,惬意非常。陆时青守在一边,不时续上茶水。算账的那几个也不含糊,算盘拨得震天响——那架势
,是今夜不算出个结果来便不罢休了。
过了子时,朱爽看朱云礼似乎是有些倦怠了,于是建议:“九叔,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回去歇息?”
朱云礼勉强撑起眼皮:“不……这些人办事非得盯着不可,不然他们就变着法儿糊弄你……”
朱爽强打精神撑住陪他。
片刻之后,忽然外面报告说永王府的曹管家求见王爷,说是王府失火了,请王爷赶紧回去。朱云礼惊起:“皇上,这—
—”
朱爽不满:“失火了不赶紧救火却忙着找九叔,难道九叔是东海龙王能呼风唤雨来灭火么?分一拨侍卫去帮忙灭火就是
了,王爷现在忙着呢!”
那人说:“那管家说倒没烧到主屋,只是为防万一,请王爷先回去收拾些要紧物事——他们下人没钥匙——”
朱爽无可奈何:“九叔,要是不要紧的话,还请快去快回——”
朱云礼心急火燎地骑马奔回王府,果然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心下稍稍放了心,那边不过是些柴房之类的地方,烧起来
也不碍事。于是定下心神慢慢过去,忽然觉得有些奇怪——都烧起来了怎么都没看到有人救火?那一片不就有个池塘么
,还有好几口井……
转到火场正前,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前面一条杏黄色的人影背着手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型映着冲天的大火,越发显得龙章凤姿,恍若天人。大火带起的
热风一阵阵吹过,撩得他衣带飞舞。此外再无别人。
朱云礼走过去,试探地叫了一声:“三哥?”
朱云翼也不回头,仍旧正对着那几间熊熊燃烧着的柴房:“回来了?”
朱云礼赔笑:“三哥在我就放心了——怎么都不见有人救火呢——”
朱云翼冷冷道:“因为我不让他们救。”
朱云礼跳起来:“为什么?!”
朱云翼道:“因为,火是我放的。”
第十二章:眉来眼去
朱云翼道:“因为火是我放的。”
朱云礼跳脚:“哥你——我不就是欠了你三千两没还么?你至于烧我房子么?!”
朱云翼:“……”
朱云礼:“不是?啊——那就是因为我上次不小心摔了你的古董——那个能值多少啊大不了我赔你——
朱云翼:“……”
朱云礼狠狠一拍自己的嘴巴:“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跟属下们说你徐郎半老风韵犹存的……呜呜呜我错了……”
朱云翼大怒:“你——你居然跟属下说这种话?!”
朱云礼止住哭:“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朱云翼甩甩衣袖,转身就走。
朱云礼逮住他:“喂你好歹说句话啊?为什么烧我的房子?”
朱云翼站住,仍旧怒气冲天:“我高兴!”
朱云礼拍手一笑:“是了,我记得你从前就喜欢放焰火,这柴房啪啪啪烧起来也挺好看的,呵呵呵……来来,干看着有
什么意思?我叫老曹挖坛酒来,咱们边看边喝。”
朱云翼彻底崩溃。
“你叫人来扑火罢。今晚就老老实实呆家里,哪里都别去。明天告个假别去上朝了,就算皇上召你进宫,也千万别再去
。他再吩咐什么差事给你,也全部推掉。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朱云礼不解,抱住他的胳膊:“三哥别急着走啊——为什么不能进宫也不能答应皇上?我……我还在帮他查内务府的账
呢!”
朱云翼站住,冷冷地说:“就是因为这个。你给我好好想想两件事,我们的父皇,还有先帝,他们在位时有多少次想整
顿内务府,后来结果都是怎样,那些主持整顿的人都是怎么死的?第二件——你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你床底下藏着近千
两百银,你还会对一个只值几十文钱的旧荷包起贪心么?我能做的,不过是替你寻个借口离开,剩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
办——”
朱云礼一愣,朱云翼已经甩脱了他的手,扬长而去。
朱云礼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哥——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朱云翼看看头顶被火光染红的天,扔下一句:“咱们的皇上,真是长大咯。”说完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头也不回。
朱云礼回头看看已经烧成一片废墟的柴房,嗤笑:“哥你老了。”
朱爽捧着茶杯又等了两个时辰,朱云礼始终没有回来。朱爽的脸色渐渐地变得阴晴不定。
据宫里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告说,王府就是几间孤立的柴房烧着了,火势压根就没蔓延到别的地方。还有,在朱云礼回
到王府不久,就看到朱云翼从里面出来了,看表情似乎很生气。
朱爽半闭着眼睛,心慢慢地沉下去。
不知道朱云礼还会不会回来?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还是毫无动静。朱爽有点绝望了——难道他蓄谋已久的这场清理,就要给一场莫名其
妙烧起来的火葬送掉?
又艰难地捱了小半个时辰,朱爽试探地问:“时青……永王爷他,也许有事耽搁了。剩下的事情,你先替他主持一下?
”
陆时青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
“皇上……臣不敢担此大任。”
朱爽一咬牙,笑说:“有什么不敢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有不能做主的,朕再给你出主意。你尽管放手去做好了
。”
不是不知道要动内务府这本烂账会有多凶险。只是已经开始了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可惜,陆时青到底没有朱云礼那
样的勇气……
“别怕,朕陪着你呢。”
“臣……”
“臣参见皇上,陆公子好。”
朱爽惊得要叫出来,转头一看,朱云礼已经在前面站着了。不知道是不是骑快马赶回来的,头发衣衫都有点凌乱。但不
知怎的,整个人比平常似乎多了点锐不可当的气势。
“九叔……回来了么?”
朱爽简直难以置信。
朱云礼笑笑:“皇上,臣不是回来了么,这件事就不用劳烦陆公子了。时候不早了,皇上和陆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这
里有臣看着就行。”说着伸个懒腰,别有深意地看了陆时青一眼,“这件事挑头的是本王。我自知会有什么后果,所以
也不想连累旁的人……”
朱爽点点头:“既然九叔要留下来,朕又怎么能扔下九叔不管。时青,倒茶。”
经过中间这么一闹,朱爽看朱云礼的眼神又复杂了许多。然而朱云礼全然没有察觉,他的眼珠子就盯在了那些算盘和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