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鲲頔撒手不管,成亲的事情全都交给家里操办,早已经选好亲家定好媒人事情倒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半月之后的八月初六便到了大喜之日。
还是家里的那个院子,还是那样一袭红袍,还是那样的一场亲事,只是此情此境却非了彼人。王鲲頔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些发懵。几年前的那场典礼,他年少轻狂,满脑子装的都是山外面的世界,成亲只是想要脱身的计谋而已。跟在父亲王显德的身后敬酒喝酒只觉得无聊和乏味。然而没想到的是,在洞房花烛夜的一场喧嚣过后,老天给他带来的是那样一个人儿,也不曾想过两人会日久生情终到了夫妻恩爱,但却更不曾料到,如今他却形单影只再次成亲。恐怕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他原来无论如何都想要逃脱的命运轨迹上来,如了父亲的愿,接管了王家的产业,娶了女子成了亲只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王鲲頔现在终于了解,原来他的命运从在王家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便早已注定,无论怎么逃,怎么抵抗都是徒劳,不过是徒增伤心事罢了。
思及此处,王鲲頔不由得哼笑出声,引得身前的王显德回过头来,露出担心的神情。
王鲲頔也不加理会,径自走到另一桌继续敬酒。心境虽已不同,但所作所为却依然不能由衷,若是注定如此,又何必徒劳挣扎。既已经决定如此,便放下所有,再不计较感情,只做好祖宗的交代,便无所谓背叛无所谓伤害。一杯杯烈酒下肚,王鲲頔决定再不去想过去种种。
侧身续杯,却收到了父亲投过来的视线,王鲲頔不解,今晚父亲王显德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其中有许多他不明白的深意,似焦虑,似愁苦,似无奈……王鲲頔想不通怎的一切都按照父亲的意愿去做了:安守家业,娶妻生子,再不张扬,何以还是不能使其欢喜?想想,王鲲頔便不再纠结于此,也许人终究如此。
拜堂成亲后,新人洞房,熙熙攘攘的酒宴也在不久之后散去,王家终于尘埃落定,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这天夜里,王显德却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只见他双眼紧闭,眼睑不停颤动,口微张着,时不时发出难以分辨的声音。他呼吸急促,额头上流下大滴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到枕边,洇湿了一大片。屋外被夜里秋风吹得摇曳不停的树影映在纸窗上,直叫人感到诡异非常,如同王显德此时的梦境。
在梦中王显德看到了史雅琦,只身站在一处破败的木桥之上,身着绫罗绸缎、面容圆润、皮肤白皙、唇色红润,俨然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王显德见状放下心来,想是自己料得不错,史雅琦在杜员外家并没有受苦,这也算是稍稍慰藉了他一直郁积在胸中的内疚。但当王显德刚想上前招呼时,却忽然见眼前的人儿瞬间变得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只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仿佛是见望而无果,便硬生生伸出一只如枯藤老树般苍白的手冲王显德抓来。王显德被吓得想要转身疾退,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眼看着那双手抓到了自己的衣襟,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些什么。不能呼吸的王显德陡然惊醒,此时耳边那凄惨却一直都听不清的话语却分外清晰,那分明是史雅琦在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掀起被子坐起身子,王显德只觉得心扑扑直跳,猛烈得仿佛一个张嘴就要蹦了出来,只好紧紧闭了嘴,直到憋得脸色发紫。睡在旁边的杨婉茹此刻也被惊醒了,不明所以地赶紧拉开床幔,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面色青紫的王显德着实吓了一大跳,赶紧下床唤下人去请郎中,再摸王显德身下的床褥,居然汗湿了好大一片。
郎中来了诊过脉只说是操劳过度,又受了风寒所致。王显德吩咐下人和杨婉茹都不要告诉王鲲頔,只说是怕影响了他新婚,而个中缘由王显德只能一个人闷在心中。
可王显德慢慢发现,事情的发展却是一环扣着一环,两个月后新婚的少夫人传来了有喜的消息,8个月之后王家便添了一男丁。怀抱着刚满月孙子的王显德,看着王鲲頔高兴的模样和全家的其乐融融,他忽然发现事实真相越来越难以启齿。他真的害怕一个闪失就破坏掉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所以几次忍不住话到口边都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然而对史雅琦的歉疚却也因了王家徒增的喜气而与日俱增。
这一年的冬天,王显德感染风寒,虽然经过三个月的调理没有大碍,身体却大不如前,每况愈下。
第五十八章
“养儿方知父母恩”,不知道所谓“老话”真就是许多前人经历过之后得到的经验之谈,还是当下的人有意无意在妥协之后用来安慰自己的辞令,不过王鲲頔发现,自从有了儿子,他似乎越来越像父亲王显德了。
好像在这人世间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或者几个身份在不同的时间去扮演,从前自己扮演的是一个恣意妄为的儿子,不满周遭的一切,反抗束缚自己的所有,而现在已经成了一位父亲,虽然自己还是自己,但就会不由自主地去考虑更多东西,再没有先前年少轻狂时的激情和想法。要关心王家的兴衰,要照顾越来越年迈的父母,要养育尚且年幼的儿子,当然还有那一直以来本本分分的妻子。一路想来,王鲲頔发现留给自己的已经寥寥无几。他不知道这样的结果里面是否含着些刻意,但当初在婚礼上的决心如今已经实现,自己和以往大概真的再无瓜葛。
然而,老天爷却是这样变幻无常,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情去安排,像极了一个任性并且恶劣的顽童,耍得世间的人团团转……
就在王鲲頔觉得自己的心早已平静如镜时,却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史雅琦。他不知道老天爷现在是不是就在天上看着他,嘲笑他的呆滞。
最初,王鲲頔以为自己花了眼,从那时起再也不曾谋面的人怎会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眼花,史雅琦确确实实就站在离他不远的钱庄大门口,一双依旧动人的眸子正望着他。
王鲲頔从来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情竟然可以在一瞬之间大起大落:前一刻还出奇的平静,波澜不惊;下一刻却变了波涛汹涌,仿佛能吞噬天地的风口浪尖。原以为早已经牢不可破的心房转瞬间崩坍粉碎,王鲲頔欲哭无泪,却也笑不出来。原来自己还是放他不下,也许从来就不曾放下过,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只是现在想骗自己都很难。
王鲲頔真的很想冲过去,一把抓住史雅琦的衣领,质问他当初为何要落井下石在最困难的时候丢下自己?为何明明爱的是钱是王家少爷的名头却还能够装出一副恩爱有加的样子?为何有那么龌龊的灵魂却张着那双清澈透明的眼……
现如今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要做什么?是来看自己过得怎么样?何必呢?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你跑去了哪里?或者,是来炫耀的?王鲲頔看向史雅琦身上那尘土也掩盖不住的绫罗绸缎。又或者……王鲲頔有些鄙夷地扯起嘴角,因为他看到了在那华丽外表下的一丝狼狈,难道杜员外那里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想和我重修旧好?
呵呵,王鲲頔在心中嗤笑,史雅琦啊你也太低估我了,人作践自己也是要有个限度的。我是不是还该感谢你,没有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回来呢?被骗过一次也就罢了,难道你真就算准了我王鲲頔会被你一次次玩弄于鼓掌之间?在被背叛之后还能伸开手臂感谢、感激、感动于你能回心转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爹爹……”儿子自旁边向王鲲頔跑过来,他蹲下身子。自己现在有了家室,有了孩子,不管他们是否是自己所爱,那都是自己的家人……
如此想着,心情竟神奇地重新归于平静,就如同沉船的汹涌之后海面上什么都不会留下,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平静得虽然诡异,但也只剩下平静。
王鲲頔抱起儿子,径直向史雅琦走去,擦身而过的时候对他报以寒暄的微笑。只觉得他们之间最多也就剩下这些,王鲲頔甚至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王鲲頔坐在轿子中却忽然觉得恍惚,刚刚的痛快也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空虚之感袭上心头,只觉得茫然无措。此时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王鲲頔低下头冲孩子笑笑。大概只有这双无邪的眼睛是他以后活下去唯一的慰藉。
虽然王家的生意早已经运转顺利,不用王鲲頔事事亲为,但他还是一直呆在城里,外人都道王家的这个少爷转了性安了心,一日比一日能干,却没有人了解王鲲頔深埋心中的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王家的生意在王鲲頔手里逐步扩大:商铺、钱庄遍布大江南北。小镇再也不能束缚住王鲲頔的手脚,他却再也无心离开。
“少爷!少爷!不好了,家里叫人捎信来,说,说……”这一日,钱庄里的小厮突然从外面冲将进来,气喘吁吁地嚷嚷着。
“说什么?”王鲲頔见状不安地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账簿扭过头问。
“老爷病重……请您速回……”
王鲲頔惊得一下子站起来,等不到转天,立刻让人备了快马往家中狂奔。
父亲王显德的身体自他娶妻生子后突然就大不如前,几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卧病在床,虽然也请了很多名医前来问诊,诊断出的结果却都是风寒、劳累过度这样不大不小的病,用尽了大夫开的药也不见多大起色。王鲲頔直觉这似乎和父亲终日郁郁寡欢有关,问了,却总是得到“没什么”这样的答复。原来还想着是不是让几位娘亲陪父亲出去走走,在遭到拒绝以后他也没什么办法可使,只好每次出门前都仔细嘱咐几位娘亲好生照料父亲。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急地叫他回去,心中忐忑,王鲲頔使劲抽着马鞭。
尽管早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王鲲頔仍然没有料到自己父亲的病居然已经生得那么重了……走进父亲的卧房,他只看见床边放着一只一尺高的痰桶,里面居然有呕出来的黑血,而躺在床榻上的王显德气若游丝。
他大声质问家中的这许多人为什么不早些喊他回来,下人们都不敢回话,几个娘亲也只是哭,最后王夫人走上前来告诉他这是老爷的意思,最后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行了,才吩咐了人唤他回来。
不管之前父子感情如何,到了这个时候,王鲲頔的心也只是紧紧抽搐着。他不眠不休地守在父亲病床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王显德时睡时醒,但意识一直模糊不清,甚至认不出自己儿子。
这天趴在床边迷糊的王鲲頔忽地听见父亲唤他名字,心中欣喜的同时也更加多了几分不安。早就听说人要是重病中突然清醒便是回光返照,所以他一边吩咐下人去叫郎中,一边赶紧凑过去,“父亲……”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面也亲,原来那个令他生厌的顽古不化的糟老头子,如今看上去是那样脆弱,苍白瘦弱的面容,凹陷空洞的双眼,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身躯……忽然,不想让这个人离自己而去的念头异常强烈,王鲲頔眼眶湿润,“父亲,父亲!”
只见王显德空洞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鲲……頔啊,去接……他回来……王……王家对不起……他……”
“什么?”王鲲頔不解。
见王鲲頔并不理解,王显德有些焦急,张开嘴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忍不住开始剧烈地咳嗽,突然一个呜咽,又呕出许多黑血来……
“少爷,郎中先生来了。”王鲲頔听罢想站起身让郎中凑上前来问诊,却没想到手臂被王显德一把钳住,力气大得让他一惊。只见病榻上的王显德单手撑起身体,好像因为太过用力,眼球向外几乎整个凸显出来,泛黄的白眼球上面布满血丝,“银票……银票是用雅琦换来的……去……去杜员外……接他……接他……给他名分……对他好……”王显德抓着王鲲頔的手不住颤抖,似乎是想尽全力传达他的意思。
然而,突然的,王鲲頔感到手臂上的力气消失了,王显德整个人倒了下去,只有那双突出的眼睛一直死死瞪着他。王鲲頔感觉身后有人冲了过来,推开他,看到眼前人头攒动,但是他却呆呆地立在原地,不能动弹,父亲刚刚那些断断续续的语句在他的脑中慢慢拼凑起来。王鲲頔懵了……原来不是史雅琦贪图富贵,而是王家拿了他去换钱……原来骗自己的是父亲……
史雅琦纤细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王鲲頔的眼前,从洞房花烛夜的惊恐眼神,到平日里夫妻恩爱的你侬我侬,从王家日渐衰败后默默的付出,到自己每次出门那担心的目光,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一日站在钱庄门口的消瘦身影。
啊!!王鲲頔猛地抬起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只觉得浑身发冷,天旋地转……
尖叫般的哭泣声传开,将王鲲頔暂时拉了回来,看着病榻上无声无息的父亲,王鲲頔泪如雨下……
第五十九章
待王鲲頔稍事冷静下来,心中充斥的愧疚让他立刻就想飞奔到杜员外处,将史雅琦接回家来。然而,下一刻他却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房间中哭作一团的一家老小,还有屋外院外混乱不堪的王府上下。这许多棘手的事情也在同一时刻全都落在他肩上。作为王显德唯一的儿子,也是现在王家当家的人,王鲲頔清楚,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人能够替他来处理这一切,所以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将心头的急切强压下去,先着手处理好眼下父亲的后事再做其他打算。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王鲲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只知道无论怎么忙碌也难以掩盖心中那不断上涌的痛苦,就算已经疲惫不堪,甚至到了意识模糊的程度,脑海中却总有一丝清醒尚存,时刻提醒他王家还有他自己对史雅琦都做了些什么。
父亲的离开自然让王鲲頔悲痛欲绝,但在这个时候知道事实真相更让他痛不欲生。每每在灵堂望着父亲那冰冷的牌位,王鲲頔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小镇上的人几乎都前来拜祭,王鲲頔跪在旁边衷心地感激。他知道这些朴实的人们是真的为父亲的离去而悲伤,因为他们如此善良,发自内心地感激着王家为他们带来无忧的衣食和平静的生活,尽管那只是粗茶淡饭、麻布粗衣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淡日子。然而,王鲲頔不能不问自己,王家就真的值得么?王家虽然世世代代苦心经营着这里,但真的是为了让小镇上的人们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么?其实,王家只是把整个小镇都看作是自己的家业,看做是祖先留下来的要守住的东西而已,所以,当祖先想,当王家要的时候,就可以随意牺牲这里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人的一生……史雅琦不就是这样么……其实,他自己,还有王家的这所有人哪个又不是呢?
如今的王家是用史雅琦换来的,那个在神的旨意下被安排嫁进来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一点点选择权、自主权的人,才是最应该被感激的,而他却得到了什么?
王鲲頔回想着,距离史雅琦离开王家的那一天到底过去多少年了……似乎是怎么计算都算不清楚的漫长时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表面上平平静静的自己,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在怨恨着他……甚至还可怜兮兮地把自己当做受害者:一个被欺骗被背叛的人,哭着喊着要和过去诀别,彻底忘掉那个默默付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