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睡得都不踏实,朦朦胧胧的总是忐忑与不安频繁交织,骤梦频惊。
临到天亮时实在是困倦迷迷糊糊睡去,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间。
方振皓起床便去冲洗了一番,虽然一夜没有睡好感觉有些隐隐的疲倦,但用温水冲洗过后也去了几分倦意,添了些清醒
,用条松软的大浴巾,擦干身体,换上了衣服,就急忙下楼去。
下楼的时候还在他盘算昨晚的事情,走进餐室迎面见着老刘,笑了问:“老刘叔,他呢?”
“你说小爷呀,今天起得早,一早儿就出去了,说是中午不回来。”老刘笑眯眯拉了他坐下,“快吃饭。”
“他去哪里了?”方振皓怔怔问。
老刘用菜叶子逗弄兔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走的挺急的。”
方振皓坐在桌前,茫然呆了半晌。
吃过饭照例还要上班,方振皓打起精神,竭力忘记昨晚的不愉快,埋头工作。
先是东北军后勤医疗科关于延长军医教学班的事情,然后派人去机场迎接国际红十字上海从来那几位医生,又与西北分
会的会长两人商量了一会准备的诸般琐事,行前物品检查和政府的许可证之类的问题,忙碌了一番,不觉已经到了中午
。
办公室阳光耀眼,也非常安静,助手小卓敲门进来,放下一份电报又问:“方先生,好了吗?上海那边催促要那份文件
的电报。”
“马上就好!”方振皓回道,将情况报告的文件仔细从头到尾查了两遍,这才放心的交给小卓。
手边一时无事可做,闲下来就又想到那些事情,更隐隐猜想着他去了哪里。
不外乎就那几个地方,可现在看来,他还是有气的,不怎么想搭理他。
这样的疏离,方振皓一阵黯然,默默地将桌上物品整理好,心里却沉甸甸的。
手边电话却嘀铃铃响了,方振皓下意识伸手。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才发现是菲尔德先生从上海打给他的电话。一通寒暄之
后,电话里菲尔德先是细细问询了准备的事项,政府的许可以及边区方面的准备,而后又事无巨细的叮嘱了一番,最后
用很感慨的语调说:“我已经是个老头子啦,没精力去跟你们去一起爬陕北的山,要知道,去年我的老朋友斯诺异想天
开跑去了苏区。当我们都默认他已经去见了上帝,他却带着一大沓的手稿回来,兴致勃勃给我们看,还讲了他与中 共首
脑人物的交谈,令人羡慕。”
他在电话里爽朗大笑,“虽然现在他们不能叫做反政府武装,是合法的政党,但我仍旧想要像毛头小伙子一样去结结实
实冒一次险。我恨不得年轻十岁,可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岁月不饶人呐,不过你可以替我去冒险,我相信在陕北一定
会非常的刺激。”
哪壶不开提哪壶,方振皓一瞬间觉得头疼,却又只能应付,尽量如常的与他谈天。
“斯诺先生,我有所耳闻,我曾经在《太阳报》上读过他撰写的游记,平心而论,他是位正直新闻工作者。我对他写的
云南,缅甸和印度的报道印象很深。”
“的确,不过他的政治立场一直偏左了,特别是他从苏区回来,呵呵。不过话又说回来,说是冒险,但我相信应该是没
什么问题的。经过西安事变,人人都知道东北军与共产 党的关系,而且你的表哥此刻也身在陕西。他是个军阀。”说到
这里菲尔德短促一笑,好像对这个词很感兴趣,“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虽然有些固执己见,于是我很放心你们一行人
进入共产 党控制下的地区。这一路,就多有劳他,我会表示很感谢的。”
“是,我会转达他的,谢谢。”
一瞬间方振皓又想到别处去了,只是听着菲尔德在电话里喋喋不休,直到那边咳嗽了一声。
“我亲爱的方,你走神了!”
“呃,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我会理解的,那里毕竟是个很神秘的世界,你第一次踏入进去,难免会紧张。不过斯诺说那里的人都很和气
,与外界传言的非常不一样,他说那些所谓的“共产共妻”以及“红军大肆抢掠”完全是污蔑的谎言,陕北是与国民政
府统治下的中国完全是两个世界,甚至觉得不可能会是同时存在的。这个机会真的很不错,年轻人就是要多看世界,去
看看不一样的世界。我们是无国界的组织,你可以完全无视那些政治观点的分歧,只注重事实,事实,是医生的重点。
”
挂断电话,方振皓喉咙干涩,发了一会儿呆,端起手边杯子,却发现杯里的咖啡早已凉了。
办公室门被一下子撞开,一个人飞奔进来,抢过他的杯子仰头喝干,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史密斯舔了舔嘴唇上的咖啡渍,
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哈哈笑:“方,很意外吧!知道要去陕北,我磨了菲尔德先生很久,他被我弄得烦不胜烦,正好一
个女医生不愿意去,于是他终于同意把一个名额给我!”
方振皓愣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惊愕之余,好气又好笑,“好吧,如果你的回忆录里漏掉了红色陕北,那也许会真的很
不完整。”
史密斯耸耸肩,却咧嘴笑,蓝眼睛里透出得意。
整整一天,同事们都觉得素日里工作用心细致的方先生,很有心不在焉之嫌。
距离出发的日子也没几天了,下班前,方振皓总算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弄好,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却仍有有一块沉甸甸
的悬在那里。
回到官邸,老刘早就忙忙碌碌的准备好了晚饭,然而从黄昏等到天黑,直等到临近半夜,仍未见邵瑞泽回家。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的饭菜冷透,老刘与其他下人面面相觑,甚至连兔子都已经睡了,却仍不见回来的人影。
方振皓仍然在等,等的心里越来越沉。
壁钟滴答滴答,转眼已是午夜。
他再也无可奈何,只得去向绥署的侍从室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值班员问清电话来源,知道是官邸
来问,不由得疑惑道:“司令下午就走了啊,都离开五个钟点了……不过他没坐车,司令现在都没回官邸吗?”
得到否定的答案,顿时整个侍从室都被惊动得人仰马翻。
就在侍从室主任赵从远准备叫警卫团全城拉网式搜查的时候,邵瑞泽却回了官邸,面对侍从室主任的质问,他面无表情
的什么都没说,快步就上楼了。方振皓听说他回来了,刚出了卧室,两人就在走廊上堪堪碰到,对视了一会儿,方振皓
欲言又止地望了他,邵瑞泽先开口打破僵局,“你去忙自己的事情,我累了。”
说着稳步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方振皓骤然回身,看着他背影。
“衍之。”
邵瑞泽堪堪停住脚步,背对着他,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
壁灯光芒昏黄,照着他孤峭背影。
方振皓还是鼓起勇气,张开了口,目光一瞬不瞬的盯了他,还想要说些什么。邵瑞泽却忽然好像困倦般的摆了摆手,转
身走向卧室去。
“最近事情大约会比较多,饭你就一个人吃吧,好了,早些休息。”
说罢回了他自己的卧室。
看着那背影,随之是“砰”的一声,方振皓再度黯然失神,满含酸楚的叹息。
楼下赵从远揪着周副官的耳朵厉声喝问:“老实交待,司令哪里去了?说!”
周副官呲牙咧嘴的分辨:“司令没胡闹。啥地方都没去,老赵你别揪耳朵,疼疼疼……他就去他原来在西安的房子里呆
了会儿,一个人坐了很久,还抽了一包烟,抽的老凶老凶……嗷!我没胡说,真没胡说,司令今天一直就心不在焉的,
还骂了几个人,不知道他想啥呢。”
“他说什么没有?”
“没,真没!公务他在绥署都办好了,我估摸着是私事,嗷嗷,私事我不敢问啊,我怕他揍我,骂我多嘴。嗷!”
一连两日邵瑞泽都是早出晚归,话变得很少,经常是在思考些什么的模样,官邸里里外外格外的冷清下来,环境与往日
没什么不同,只是变得越发安静,也只有兔子会打滚乱跑和撒欢儿。气氛僵硬的连老刘等人都看出来,不过却没人敢问
,都在心里嘀嘀咕咕的猜测,外加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生怕惹着这只被拔了须的老虎。
又是一日夜深了,官邸里的人人都去休息。
黑沉沉的屋融在夜色里,零星亮着门灯等几点灯光。
等到完全沉寂下来的时候,方振皓穿了睡衣站在走廊里,望着面前卧室的房门。
他们两个几乎是冷战的阶段,衍之忙碌完一天的工作直至夜深才回来,回来就去自己的卧室倒头睡觉,两个人都不会多
说上一句话,甚至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可他却清楚明白,躲,总不是办法。事总有个道理,去说清楚吧。与其一味逃避,不如勇敢面对,衍之是他最大的踏实
和勇气的来源。
他深深吸气,敲了敲门,发现门并未反锁,愣了一下,身体却仿佛有了意识一般,已然推门而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宽敞的卧房,厚重紫红色绒布窗帘密密垂着,没有开灯,黑蒙蒙的一片。床上那人睡得安沉,呼吸声平稳悠长,待到眼
睛适应黑暗了,方振皓才看到床上的人裹着被子窝成一团,睡的正沉。
走廊上的壁灯仍然亮着,微弱的光照进去,映照在他侧脸,那眉目轮廓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可仍旧隐约看见即使
在睡梦中眉头也依旧紧攒。
站在门口,有那么一刹那的,方振皓想起来,很久前,自己为了督促他吃药,也是这么半夜的,跑来他卧室,而他也是
这么样的,裹着被子入睡,呼吸声悠长,仿佛是因为太过劳累而睡的死沉死沉。
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受伤,好像是市政厅遇刺了吧……
可是他知道,衍之根本不会睡得这么死沉,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一人独宿,他很警惕,很敏感,更习惯于枕枪入睡。如果
半夜有人进了房间,他一定会当即握着枪醒来,如果敢靠近他,都可能被立毙当场。
他说过,曾经闭上眼就不知道能否再睁开,九一八之后有那么一阵子,最痛恨睡觉……回头想来,自己也觉可笑。
现在想起来,方振皓依旧觉得心疼。睡梦是一个人最没有防备,也最脆弱的时刻,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戒备和警惕,又岂
能一次次从枪口下生还,一次次躲过刺杀。
他定定的看着床上那一团黑色轮廓,缓步踏进去,将门反手带上,那“啪”一声落锁声音,在寂静夜里很是清晰。
床上邵瑞泽的呼吸却没变,依旧平稳悠长,随即又合糊地晤了声,方振皓背倚着门,怔怔看着。
醒了吧,方振皓想着,随即却苦笑,他应该知道是他,却不愿意起来同他说话,宁愿装睡避开。
可是他很想跟他说话,要分开三个月,说不会想念,那是假的。
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一起面对,一起同黄共苦,相伴一年有余,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无分彼
此。
只听他在睡梦中又合糊地晤了声。
方振皓轻手轻脚在床沿坐了,凝眸看他,借着一点点的微弱光亮看到他眉头微微皱起。已然而立之年,仍是风仪翩翩,
言止行事更淬炼出岁月之下的优雅。只是这一刻,在独自一人的睡梦中,才显出出白日里忧思的痕迹。
到底不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了,就如同他也在变。
有那么一瞬,方振皓心上百味杂陈,但细细去想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早已经无从分辨。
“衍之。”
黑暗里,他越回过神来,然后轻轻的叫他。
裹在被子里的人没有动。
“衍之。”
他第二次轻轻叫他,然后,俯下身,看他闭着眼睛,半个脸都蒙在被子里。
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随着平稳呼吸声,一颤一颤。
方振皓再没出声,甩甩头,把那争先恐后要冒头的记忆压下去,凝视他良久,心中怅然。他面上有一个笑容浮出来,可
是异常短促的,很快地就收了回去,眼里只有心痛。
他突然把头贴上他的脊背,隔着棉被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样熟悉的气息,许久不见的烟草味道又出现在他身上,他使
劲的吸了一口气,脸忽然热了起来,心砰砰跳得急促,那样的紧张不安,就连第一次,也没有如此的无措。
他得到了一个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爱他远胜过爱任何人,尽管是那样的惊世骇俗,不为长辈所容。他在心里想,我真
是爱他,真是爱。
心口忽紧忽缩,微微抽刺的感觉,也不知道是痛,还是甜蜜。
棉被里忽然一动,随即邵瑞泽已然伸手,重重摔开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到一边,
猝不及防的,方振皓被推开,心里更是黯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闷闷坐在床脚。
“干什么,觉都不让人好好睡。”邵瑞泽略撑了身体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语声带了沙哑疲惫。
他很没好气的又加了一句,“我今天忙公务,脚不沾地的忙了整整一天,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着半阖了眼,又打了个哈欠。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神色,沉默对峙不过数秒,对方振皓却是太久。
方振皓抬起脸来,墨黑的眼里,有一点点跳动的水光。
这话一出口,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几乎就收不回去。他怔怔看着他,眼眸里的失落和不甘这一刻再也不能掩藏。
“我,我想跟你一起睡。”
邵瑞泽揉着眼睛的手一顿,一抬眼就看到对方的表情,随之目光久久凝固在他脸上,
分明就是难过,涨红了脸,眼睛里早已弥漫起水气,脸上却仍旧要倔强的绷住,仿佛那样就能令人看不出情绪,却不知
泛红的眼圈已出卖了心中委屈。
要说不想理他,那真只能是在这之前,现在的模样,还真是……邵瑞泽绷住表情,垂下眼用手扶住额头,夸张的打了个
哈欠,淡淡开口,“开什么玩笑,大半夜的你把我叫醒,就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方振皓一愣,心忽然象被一双大手紧紧揪住一样,顿时只觉得无比的委屈,还有那紧的,痛的,酸楚的,窒息的感觉混
合着,一下子冲上来,堵在喉间,阻了呼吸,令他连半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只能有些愣愣的看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态,只能看着他不停地打哈欠。恍惚间,身体里好象分裂出了两个小人,一个
拼命挣动着想要离开,跑去自己房间里缩回棉被;另一个,却红着眼圈非要留下来,留在他身边。
微微低下头,他低声说:“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还想,像以前一样,抱了你睡。你知道的,我们一起的时候,我
总是喜欢抱了你的腰……”
的确,他非要抱点什么才能安心睡觉,说他稚气也好,这点没长大也好,他就是喜欢,现在,更喜欢被他搂着,自己抱
了他的腰,才能睡得安稳踏实。
邵瑞泽略微抬了眼,语声仍旧淡淡的,“真的?”
“真的,你明明知道。”
“你确定不抱着什么真睡不着?”
“确定。”
方振皓语声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只是抱着双膝,垂目点头。
邵瑞泽把手从额头上移开,目光扫了他一下,声音在方振皓听来有些不耐烦,“好了,我知道了,多大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