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当众取了皇子性命却是朝里朝外落尽口实。”
“好在父皇并无意要他偿命,反倒是借口大赦天下让我把他押回中原。我不放心你那大宋皇帝,暗中派人盯了很久,结
果玉堂只是因为擅离职守被关了几日天牢,最后由开封府尹作保,罚奉三年就给放了出来。”
耶律元洪边说边将面前空盏斟满,与那老鼠待得久了,他也渐渐喜欢上这种口感独特的南国女儿红,今日特意带来新进
的贡酒与这御猫同饮。只不过展昭此时只是捏着杯子走神儿,被自己伤重昏迷后发生的天翻地覆惊愕的久久无语。
怎么会这样……
这契丹皇子连这种关系社稷的天大秘密都如实相告,可见的确信得过自己。相比仇恨,生性仁厚的他还是更愿意相信那
个舍弃一切守护他身世秘密的男人。就算此刻一无所有,恐怕他还是会选择做他的儿子。
而那个金戈铁马的男人拼上性命想要保护的,也是这个唯一能托付江山的儿子。多年内外征战,狠下心来杀戮无数,都
只是为了让他日后能安心坐稳那席皇位。于公于私,君恩父爱,何甚如此。
展昭看着这个辽国新君自斟自饮,知他心中苦闷异常。上天对他到底是厚爱还是残忍?坐上那张龙椅算不算是赶鸭子上
架?威风八面的同时耿耿于怀还是有的吧?至于他到底是不是这万里江山的真命天子,除非耶律彦和愿意开口,否则一
辈子都寻不着答案。
但自己却的确错怪了那人,展昭眉头紧锁,想到这儿心中酸溜溜的。
没想到叱咤风云的帝王骨子里竟还是个这样重情重爱的男人。只不过他的爱太深太沉默,如果不是这般天意弄人的难为
,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让人知道。毕竟心无仁慈成不了神医,残忍,伤人更伤己。骂他没人性似乎有些冤枉他了,否则丧
子之痛何其深重,就算玉堂是恩人也未必会手下留情。
“……承蒙陛下不杀之恩,展昭替玉堂多谢。”他轻叹,向这位契丹新君举杯敬酒,入口却苦涩的令人咋舌。不管真相
如何,那男人的判断一向精准,希望这次他也没有看错。老天保佑眼前这温儒的契丹皇子能作个心怀仁慈的好皇帝,不
要再轻起战乱,涂炭生灵。
傍晚,侍女们递送的膳食展昭留着不碰,只是让她们向挂念的人传句话。梗在心里的那根芒刺既已拔除,何必一再的难
为彼此。
门扉一启,展昭就站起来,心里莫名紧张。
“你找我?”朦胧暮色,来人问的平静,一袭素袍被门外宫灯映的金黄温暖。
原本想了很久的言语一见面竟被展昭忘得精光。耶律彦和见他不语,扫了一眼纹丝未动的饭菜,眉头一皱:“不合口就
让他们重新做过……”
展昭见他误会,有些尴尬的岔开话题:“太子……啊,不,陛下他今日驾临……”
“嗯,知道。”他眼帘一垂扫过桌上的酒壶。没有客到,这只警惕自持的猫又怎会无缘无故主动饮酒。
“玉堂的事我也听说了……请你来是想向你赔罪。”他终于想起来,脱口而出。
室内一时沉闷。
“你又没做错事,赔什么罪。”
片刻之后耶律彦和才开口,完全没有被人误解的愠色,也听不出任何想要澄清的期待。只不过展昭近在咫尺看的眼明心
亮,这个冰封千年的冷酷男人在不自觉的逃避他的目光,言语中夹带无奈哀婉。
烛火闪烁,两个人就这样默默而立,静听风吟。
一代枭雄,风云半生傲视天下,而这般繁华,你竟然毫无眷恋说放就放。是心痛,还是心死?抑或这才是你,雷霆偃息
,本就是扩纳百川的深邃宁静?展昭凝眉,心潮翻覆,却意外的不是憎恨,令人措手。
许久,虫鸣依旧,人声轻叹。
“是我执迷,将汝等牵扯进来并非本意。你恨,是人之常情,我无话可说。”
听见这般出人意料的话展昭颇为惊讶,对视,被那双平淡如湖的眼眸蛰的心慌。里面少了时刻压人一头的凌傲霸气,却
也淡泊的没给他自己留下什么期望。可还不容展昭多想,耶律彦和就默然转身朝外走去。
一个天生的帝王,那份骨子里透射的强悍即便刻意隐忍,也难免锋芒锐利动辄伤人。
也许这已经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不想伤害就要远离。
展昭望着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倔强孤傲,心间闷痛,似乎已经痊愈的伤口又崩出血来。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衡负
江山之时对人冷酷强硬何其可恶;但好不容易卸下重担却又丝毫不懂善待自己,残忍,一如既往。
就像顽疾,来如山倒,去,却难如抽丝。
可悲,莫过心死;而心死,也无非如此。
这又怎么行……
如今老天爷都肯放你涅槃重生,你又何必执意跟自己过不去呢?
展昭无声暗叹,再抬眼星眸如炬,语气轻和,微带笑意。
“今夜月色大好,陛下赐了好酒,不知叶兄肯否赏光陪展某小酌几杯?”
言毕,被邀请的人全无准备,愣住,迟迟无言以对。
室内又是相当持久的沉默。咫尺之遥,窗外芳春清月,寂灭寒冬。
一百四十八、轮回道 清月为堂
大宋使团的人马浩浩荡荡一个多月,终于在离了汴京三十二日后到达了辽上京临璜府。
一国之君在城头偷偷摸摸微服静候多时,终于老远就看见队伍中那一袭耀眼夺目的白衣。
这老鼠真是无法无天,哪有奉旨出使也不着官服的?他摇摇头,转身悄然离去。
舟马劳顿加上时值盛夏,到了驿馆,使团的上上下下几乎热倒累翻。但是白玉堂不一样,就像椅子上订满了钉子片刻都
坐不住,一进门就惦记着往外跑,引得众人侧目,也包括此次递送和书的泛使沈国卿。但这位沈大人是包拯的门生,对
开封府上下都招惹不起的锦毛鼠深知厉害。此次听说是他自荐阁老保举,否则自己就是再多一个胆子也不会想到劳驾这
位白五爷随扈。
次日谒君,一切顺利。
辽国新君器宇轩昂,睿智潇洒,风度翩翩。听说他年纪轻轻却在先帝遇刺之际力挽狂澜,明辨忠奸,短时之内就几乎兵
不血刃平息了萧墙内乱,令原本打算趁虚而入的西夏无功而返。而其言谈举止颇显帝王威仪,为人却并无咄咄逼人的傲
慢,接纳和书时得体大方并无为难,着实令沈国卿暗松口气。如此温儒达理的契丹人可是不多,有他为邻看来是个好兆
头,但愿此次议和能多保边境几年太平。
当然,如果没有这锦毛鼠就更完美了。
沈国卿如是想,回了驿馆就看见早被重兵押解坐在大厅里候着的白玉堂。唉,阁老啊,您是如何管教这惹是生非的江湖
浪子的,怎么就没教导教导学生呢?他赶紧向押人的将领行礼赔笑,但愿能息事宁人,毕竟是这老鼠莫名其妙跑去独闯
皇宫门禁,虽然没有伤人,却是件可大可小的麻烦事。
“泛使大人不必担心,末将与他们并非押解白护卫而来!相反是奉旨在此等候大人回来,好向大人请示。”那契丹武将
立即还礼道,“皇上听说了白护卫的事,料想他也只是想参看我大辽宫城,故特命末将来请人,作个接引让他尽兴,免
得日后还是好奇。”
只有没和他打过交道的才会如此引狼入室。沈国卿脑子里咻的闪过这个想法。
晌午刚过,骄阳似火,烤的上京城像只硕大的蒸笼。皇宫里也热,热的人浮躁,火气旺盛。
“耶律小子你这言而无信的混蛋!!”
偌大的‘宝鞨殿’不见人踪空空如也,只有怒气冲天的吼叫,伴着阵阵砸东西的乱响。白玉堂气鼓鼓的骂,直砸的无可
再砸才抹了把汗一屁股坐下!
“嗯,还差这只……”耶律元洪见他安静下来,顺手把自己正在用的那只杯也递了过去,“整套紫翠钧瓷都砸了,独留
一个好不尽兴?”
白玉堂没有胡子,否则一定是吹须瞪眼的典范。他一扬手就把那只可怜的杯横掀出去叫道:“耶律元洪——不是说伤好
了就送他回大宋吗?人呢?你们到底把猫儿弄哪儿去了?!?”
“是玉堂你耳背还是朕口齿不清?他的确伤愈,一直住在父皇那里。”
“可是你那天杀的老子住哪儿?为何扣住猫儿不放?!?”
耶律元洪听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手总归是‘啪’的落在桌子上,冷眼一挑他的叫嚣教训一句:“白玉堂,你怎么胡
闹朕都容你,可你要是再对父皇出言不逊,别怪朕不客气。”
白玉堂一听挂上冷笑:“哼!爷就是要骂你那个机关算尽的爹又怎么样,他一个‘死人’还能把爷下狱问斩!?”
“你若真想进天牢朕倒是可以帮忙。”耶律元洪托着下巴撇他一眼,貌似颇为轻蔑的挑衅,那眼神看的白玉堂一愣。
呦,爷倒忘记你已经是大辽皇帝了!白老鼠眨了眨眼才想起来,然后发现这般天摇地动却没见半个人进来。原来这小子
早就料到爷憋了恶气,定要口无遮拦发泄一番,恐怕早早将整座寝宫的人都遣开了。
的确,毕竟已是一国之君,哪能还当他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在世人眼里这老实小子已经是个呼风唤雨,雄踞北方坐拥重
兵的霸主,连朝廷都不得不小心应付,而自己此次来还是代表朝廷兴师动众的议和修好。这么想一下白玉堂倒是冷静了
些,眉头一皱垂眼就看见遍地杯盘残碎,诶,搁在自家皇帝身上哪块都够治爷一个以下犯上的不敬大罪吧?
见这老鼠居然没还嘴,耶律元洪挑眉侧目,还是记忆中挂念的那副精致白皙的相貌,高傲不羁,不染尘俗。这世上怕是
再没人敢与我如此打闹了,他会心一笑,除了你。
也只有你。
终于,白玉堂哼了一声,把脸一扭,身子一侧,貌似怄气,不再理他。耶律元洪见其脸色绯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
总归心下好笑,重温旧喜。
“你放心,展昭一切都好。朕传了书,他知道你来,应该不日就到。”
“可你为何就是不告诉爷他住哪?”
“朕若是告诉了你,你还不现在脚底抹油就溜了去?玉堂,你可是大宋泛使的护卫,莫不是忘了上次擅离职守你家皇帝
是如何罚你的?”
他语带调侃,笑意可能是被误读成了冒犯,顷刻就让白玉堂心生怨气。“哼!只要猫儿能平安无事,罚俸坐牢爷都认了
!”
“你愿意朕可不准。”辽国君主冷哼一声脸色不悦,“朕不许任何人再伤你,也包括那大宋皇帝!”
白玉堂一愣,回头,发现耶律元洪的眼中还是印象里的那汪淡色,只不过多了些看不太懂的影子,真真透着霸气。
他这是发梦说胡话?不可能,定是爷热糊涂了。他明明什么也没说过。
这个男人已是契丹皇帝,从登基那天起,眼中就只能有辽国的社稷江山。世人在他面前只有敌我忠奸,用与不用,杀或
不杀。就算是再温良仁儒的性子,一旦背甲成龙,也注定步上他爹的后尘。
情意,终归是帝业的拖累。他是个聪明人,前车之鉴,不会看不明白。
是夜,辽王大宴,整座禁城灯火通明,笙箫不绝,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沈国卿本是文官,哪见识过草原民族的粗狂,早早就被灌醉。但辽王似不尽兴,醉意浓浓迟迟不放他归去。使团随行众
人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得罪,不知所措的结果是推举随行中酒量最好的白玉堂留下奉陪,才架着他们大人脱身回去。
这小子有意的!白玉堂望着高高在上的耶律元洪恨的牙根痒痒,皮笑肉不笑的应付着饮酒,心里却左思右想他到底打的
什么主意。
果然,没过多久这家伙就原形毕露,借口酒醉散了席,而白玉堂离开大殿才过一道宫门就被人拦下。他当然戒备森严,
无奈众目睽睽碍于官干,又无寸长在手,还是不得莽撞行事。好在禁军将他领回内城就止了步,换做内侍引路,似乎没
那么多凶险。
结果还是回到了白日里来过的那座宫殿,只不过内侍引他到殿外就无声退去。宫门一合,万籁俱寂。
爷没记错,这里好像是初次遇上那暴君的地方,白玉堂环顾,看见那对一人高的铜炉心下自语。只不过现在该是他的寝
宫了吧?深更半夜把爷带到这儿来干嘛?他心里警惕却莫名慌乱,眉头紧锁不知会发生什么。
突然,内室‘咣当’一声碎响,吓了这胆比天大的老鼠一激灵!
难道是有人不轨?!他头脑一怔,心头一沉,几步蹿了进去!
“耶律——”
话未全语,人就愣住。内室里安详宁静,檀香冉冉,催人欲睡,那个久候的人已不胜酒力,俯于案上,守着几碟小菜,
一坛陈酒。女儿红。
时间似乎倒流回太子府里,那间厢房,那张方桌。
那个故人。
窗外月色清丽,透过精致格棱,蜿蜒于案,和风鸢逝,唯有虫吟,撩拨人心。白玉堂微微蹙眉凝视,心头千味,独胜寂
寥。须臾,他无声近前,于旁静静端详这契丹皇帝的一张睡脸。
炎炎夏日裹在这么一身厚重的龙袍里,脸庞上附着的微卷发丝已被汗水浸湿,脸色也因酒精而绯红。扫过案上,原来竟
是刻意一番的黄酒醉鸡等江南菜色。
提壶琼注,酒香四溢沁人心脾。果然是十八年的陈酿,一杯入喉,甘冽醇香。白玉堂嘴角一挑,心意更浓。
耶律元洪听见有声,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嗯?……玉堂,你几时进来的?”
“等你待客,怕是爷也要变成只夜猫子才行。”白玉堂见他醒来,轻轻一笑打趣调侃。
青丝墨彩,明眸熠熠,皓齿如贝,那笑颜精致的令耶律元洪一时以为还在梦中。如果与你相遇真的是场梦,我倒宁愿就
此不醒。他如是想,心却痛了,眉峰也不自觉的蹙起。
白玉堂眼尖,擎壶的手顿时停住。想他在金殿上为了尽快灌醉沈国卿,的确喝的凶猛,莫不是现在不适起来?
“怎么了,哪不舒服?”
话音带尽亲和,除非对那只猫,否则这老鼠何来这般关切?耶律元洪感觉自己的确酒醉发昏,太阳穴腾腾直跳,胃里的
烈酒翻江倒海扯得阵阵心慌难耐,他赶紧下意识的把手拂在嘴上,汗水一下子就滑落下来。
“唉,不是爷瞧不起你,你这酒量比爷差远了。”白玉堂见状轻笑,又是一杯下肚。再抬眼见他还是难受的紧,终于眉
头一皱起身道,“你稍等,爷找人给你传御医。”
“哎,玉堂——”谁知耶律元洪一把揪住翩然白袍,脸色依旧难看眼中却透着满满的固执。四目相对,他勉强挤出一丝
笑:“只是刚刚喝的急了些,并无大碍。我半载有余才盼得你来,这般不易莫要让旁人扫了兴致。”
盼我?白玉堂目光又落回揪扯的袖角,原来这一整夜你费尽心机等的就是此刻。只为与爷的这杯浊酒。
他眼帘一垂,居然有些心疼那张汗津津的脸孔,便转身取了龙榻宫轩上的一席轻薄睡袍递给耶律元洪道:“……天气太
热,这里没有外人,你把那袍子脱了吧,换好了爷跟你到院子里透透风去。”
夜深人静,弯月如钩,灯火星煌。‘宝鞨殿’琉璃金顶上,整座禁城一览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