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迷迷糊糊冻醒过来,任着自己的意识在虚幻与现实中游荡就是不肯睁眼。
好像有一床被子……
他琢磨着,然后伸手在周边稀里糊涂摸索,半晌无果才想起似乎已被自己踹下地去了。反正已经沾了泥土,让爷脏兮兮
的盖,爷倒宁可冻着!
唉,要是猫儿在就好了……
他又想,心细如他一向总是知道爷的心思,这会儿若在场一定也能明了爷的冷暖。
这时,身上轻飘飘的落了个什么,好像一片温暖的云彩,让冰凉的身体极为受用。
嗯……有件袍子也行……
上次耶律小子也是这般将袍子裹在爷身上就暖了……
嗯——?!
这屋里怎么会有人?!?
白玉堂猛地惊醒,心里诡异的一慌不管不顾就翻身想要看个究竟,却被身后那如似虎狼的伤痛撕咬的‘哎呦’一声大叫
起来!
“唉,怎么这般不小心?!”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的深邃,但是那个声音却是刻在白玉堂心中入木三分,无论如何也抹杀不掉的!
一瞬间,他的脑子清楚地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是他的心却更加坚定地命令自己不准醒来!
来人见他起身便走到窗边取石点火,月光皎洁清丽的洒在侧脸,令轮廓都变得透明起来,眉眼深刻安详好像就是一尊俊
朗的雕像。白玉堂张口结舌的望着发呆,直到那人端着灯盏走过来时还是惊得闭不上嘴巴!
见他一对眼睛瞪得快要掉到地上,耶律元洪苦苦一笑:“玉堂,是我。”
“你……你……”因为太过突然,一句简单的‘你怎么会来’始终在这老鼠嘴里拌蒜,可是却意外的将苍白的脸孔憋出
些许血色!
耶律元洪放下灯盏坐到他床边,一身微服打扮还是白玉堂印象里的太子而非那金殿御座上威风八面的国君。可是今非昔
比,即便亲眼所见,白玉堂还是希望眼下是个美好的梦境就好,万万别让自己一碰就碎成千片,所以在来人伸手想要扶
他躺下之时,这老鼠条件反射似的向后一闪!
而这半寸的逃离却如同万箭齐发,将耶律元洪的心戳的千疮百孔!
你怕我——
他脸色顿时寒白如月,心里的懊悔内疚铺天盖地卷来,望着那对满是惊异的眼眸和一张不知作何表情的脸孔,纵有千言
万语却生生梗在喉间,咽不下也吐不出。活该!他这一身惨烈伤痛哪一处不是拜你所赐?耶律元洪,你这般待他还能奢
望什么?
白玉堂也是花了很久才冷静下来,因为紧张,后背伤处憋得血脉腾腾直跳!但爷不是已经出了上京吗?走了一日再不济
也有百里,你是大辽皇帝呀,怎能这般随随便便说离京就离京呢?
所以他锁眉无语,其实是因为担心。可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却被耶律元洪抢先一步噎了回去!
“你应该恨我!!玉堂,是我不好!我薄情寡义,一时昏了头——”来人不顾一切抓起他的手,冰的心尖都跟着疼,攥
得越紧就越控制不了慌张焦急!
“玉堂,玉堂你听我解释!我不该用这样的方法!!我本来——”
“——对不起!”
一句轻语致歉从两片薄唇中飘出来,千金之重砸在耶律元洪的耳膜上,不止言语,连呼吸都凝住!他眼都不敢眨直直的
盯着这个正被伤痛折磨的俊秀之人,明明神色安详,没有暴躁,没有怨怒,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爷和猫儿好。若非如此,那帮奸佞的小人心比蛇蝎,回去还不知会怎样责难折腾猫儿呢!如今你这
一场戏做的让人心服口服,帮了爷的大忙,解了爷的大愿,爷刚刚还在遗憾连个谢你的机会都没有,结果一睁眼你居然
就来了……”
白玉堂说的轻松随意,仿佛片刻不离的伤痛浅淡的只是被人踩了一脚;眼带笑意,轻描淡写反倒像是在跟人讨个顺水人
情。略微凌乱的头发和倦怠的脸庞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累甚至有些狼狈,可是却没有耶律元洪熟悉的咄咄逼人,亲和的
让这位君王心中翻天覆地一阵酸楚。
“玉堂我——”
未等他再说下去,这老鼠就回敬一张不羁的笑脸,而后居然故作痛状翻身趴回榻上叫道:“你这郎中来的正好,还有没
有那种立竿见影的金疮药啊?”
耶律元洪怵愣,白玉堂如此善意的岔开话题却扯得他心肝巨痛,最终嘴唇喃动几下蹙眉勉强笑答:“有,我把宫里所有
的‘祛疽散’都带来了,足够你用上一年的!”
“傻瓜,这点儿小伤用不了十天半月就能好,爷还能赖在床上一整年?”
“对对对,玉堂你是天上的神仙下界……”
“哎呦,你倒是轻点儿呀,真当你五爷是铁打的?!”
“这……我知道了……”
“哎!你又——”
“……是、是这灯火太暗,我没看清……”
“耶律呀,你……哟哟,慢!慢……!”
“……玉堂……”
最后一声轻唤透着哽咽,白玉堂即使背对也能敏感的察觉。唉,爷只是不想你胡思乱想才这般夸张的没话找话,没想到
却反而更伤了你吗?他抿了抿嘴拧起眉头知趣的沉默下来,暗暗责怪自己平时伶牙俐齿怎么总是到了关键时刻无话可说
。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可能也正是如此,耶律元洪才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泪珠滑过面颊的的声音,轻轻绵绵悄悄滴落,激起
阻滞呼吸的无尽心痛。
成就帝业,终归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身不由己的残忍也是残忍。
父皇当年的痛楚,只有经历的人才能体会。
而今,终于懂得。
可这般世间至苦,自己真能承受的了吗?
再说展昭随了那群黑衣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离开驿馆,顺着官道向北反行数里,远远望见一处早间路过的破落庙宇
。
看来的确是从上京追来的,展昭心下默念。然一近前才觉更惑,这般荒芜之地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人马,而且竟然还打
着辽大内禁军的旌旗?!被人领进一处毡帐,他立刻警惕的四下环视,简陋是简陋了点儿,但还是看得出一旁寝具用的
是高档皮革丝绸,下榻之人肯定身份不俗。
“展护卫,别来无恙?”
身后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展昭连忙转身,惊见来人果然是北院大王耶律信德!
这到底是……
一时间他条件反射的挑眉。
这位和善的王爷走近过来,拍拍展昭的肩头将他拉至几案旁落了座。见他依旧一脸疑惑不安,便微微一笑。
“今日金殿之上,惊吓了你吧?”
展昭心尖狠疼一下,眉头紧拧垂下眼帘。何止是惊吓,堪比世间至苦。
“白护卫两肋插刀那般护你,兄弟情义的确令本王颇为感动!”耶律信德见他心疼也不由得记起日间所见,但话锋一转
接着解释道,“可你也当知道,皇兄与皇上这般无情,全是为了你们好!”
“自从上次叱回白护卫,皇上就对大宋皇帝的处置颇为担忧,为防万一,甚至还暗中派遣了大批高手潜入中原,随时准
备事变之际劫人远走。想你在我大辽星月六载,呈了圣旨入了典籍也是普天之下众所周知的事,恐怕比他还难脱身,放
你,就是害你。”
话音未落,展昭乌黑的眼眸里的凄婉遮蔽不及,近在咫尺,不无担忧的神情被这位契丹王爷看的一清二楚。
的确,明明非己所愿,莫说这般天命难违的奇遇绝对不能透露分毫,就算说与世人,除了坚信自己为人的包大人,世间
恐怕也再无一人会信。
身为武将,古来征战几人回。兵败活着,本身就是罪过。
也许自己回去又是劫难一场。
虽说心中青天朗朗自认没有一分一毫的叛国之举,但能心怀坦荡大言不惭的说绝无背信弃义吗?难道自己没利用过公主
的天真?如今这苦肉之计还算没有欺骗世人?
况且……
就算当初违心应下那道诏书是为了留在他身边做个内应,以便日后临危救国,但倘若如今真的不共戴天肩铠以附,自己
还能下得去手吗?
“展昭,本王与你谈不上交情,但至少从没想过害你。就当是句忠告,你此去恐怕比留在辽国还要凶险。这点,你可想
好?”北院大王语重心长,听上去与那个铭心刻骨的声音颇为相似,令人酸楚油生,无限怀念。
当日浅水寺的阁楼,其后不眠不休的劳苦,扪心自问,自己何尝不是又一次不假思索就愤恨诅咒那个男人?可如今看来
,这般用心良苦的安排,都是为了成全那个对他而言何等无奈的苛求?一个如此难为也要放你自由的人,却被你一直误
解怨恨的咬牙切齿,展昭你又何尝能说自己问心无愧?
如此说来,于法于情,因果报应,落得哪般下场恐怕也算不得冤枉!
见他痛苦的合了眼睑,沉默,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耶律信德深叹一声。
唉,难怪此人如此得皇兄赏识,这般坚毅忠贞,大义凛然的确是世所罕见。一想起展昭在契丹的传奇经历,这位阅人无
数敬贤爱才的辽国王爷更是感慨。看来还是皇兄说的对,莫提枉然强留,此时就是连一句慰留的话都再难启齿。
“既然你心意已决,本王也就无须多言。只是临别之前本王还有一个托付,希望你能答应。”
托付?展昭闻声抬头,疑惑。
“皇上与白护卫之间……”
怎么会突然提到玉堂?见到这位王爷有些顾虑的犹豫一下,展昭不觉好奇起来,浅笑一下示意他尽管直言。
“今日自从尔等离了内城,皇上就把自己关在寝宫里大发雷霆,不准任何人进入。然而司宫傍晚时分发现人不见了,宫
里不敢声张只得来我府上通报。”
不见了?!?展昭听了猛然提心,难道这大阵仗的禁军是因为——
然而北院王爷话锋突然一转:“一路追赶,果不其然他居然微服出宫循着你们而来……”
英目瞬间睁的溜圆,透着满盈盈的惊异,展昭头一歪,什么?
“我想皇上动了情,当是舍不得白护卫才对!”
——!!!
人恐怕是不能一下子受太多打击,尤其是这种天意弄人啼笑皆非的打击!展昭顿时就觉得头脑轰的一热,早间被白玉堂
双唇碰触过的颈子就像被针猛刺,清清楚楚牵扯周身恍然抖动一下!
北院王爷自然察觉他的尴尬避讳,微微一笑道:“本王也知道你们中原人礼教严格,但只要两情相悦,这于我们契丹没
什么大不了。只是如今这层身份天差地别实在是难如登天。而且白护卫性格孤傲不羁,皇上心仪已久却迟迟不愿强求了
他,这次恐怕是哀痛难当才下此决心!”
心仪已久……?
的确,玉堂入夏送药落入李元昊之手,当时他明明能够一走了之却舍了性命自投罗网跑去换人,还不惜敌前叩首,一路
狂奔回契丹泣求他父皇伸手施救。当初的储君,如今的君王,替他出生入死的人多如牛毛,他凭什么要为了玉堂这般拼
命?太子府里一住数月,亲奉亲持,细心照料,那般连自己都忍不了的火爆脾气,他却始终笑对。
原来竟是如此……
展昭屏息沉默,感受自己心潮澎湃将意识像孤舟一般掀起又抛下,每一下都狠狠的疼,扯得血脉扩张周身不由微颤。他
忙不迭将手缩进袖管囤在身后,生怕这般怯懦被眼前目光犀利的契丹王爷一眼看穿。
北院王爷自然也察觉了展昭的情难以堪,善意的转过身不再雪上加霜逼迫这个被命运穷追猛打的男人:“如今皇上挂念
白护卫的伤情执意不肯回京,本王劝不住又怕再出闪失,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所以今夜行刺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只是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派兵护卫使团,才能让耶律元洪有机会接近玉堂。现在施
计调开了众人,而他一定就在玉堂身边……
“你是聪明人自当看得出,今日于金殿之上,皇上倘有半点私心,大可取你性命,而白护卫若当着宋使的面妄动,不但
可以此为名向宋廷兴师问罪,更能名正言顺将他留在辽国处置!”
北院大王言语深沉诚挚,听的展昭不禁心中唏嘘暗叹。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回朝之后的安全。明明可以得手,但他却
忍得心痛眼睁睁看着玉堂替我受刑,违心的赶我们离开……
许久,见他不答,帐内才又响起北院大王的一声轻叹。
“皇上为人仁义厚德,一向不会轻易与人为难,但如今这般执拗强求,并非仅仅感念白护卫的救命之恩,而是真心想要
慰留以成好合。他对白护卫知人甚微,呵护备至,然而这番苦肉之计为的却都是保全你的忠义性命!所以,莫怪本王直
言,你也应该知恩图报,圆了皇上的愿才是!”
知恩图报?你们把展某当成了什么人?若是为了回到中原而出卖玉堂,展某还不如客死异乡身首异处来的心安理得!展
昭闻后面无表情的冲着地面发呆,头皮却一阵阵发麻,不知所措,天旋地转。
一百五十四、生死契阔 与子成说
回程之时,展昭借口人多不便,早早的禀退了护送他回驿馆的禁军。为了不被草木皆兵的护卫们发觉,距离甚远他便弃
了马,悄无声息的潜回了厢院。
夜,寂静漆黑的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展昭从院墙上一跃而下的瞬间,目光却一刻未停的落在白玉堂房里透出的朦朦烛光
。
他……果然还在。
展昭久久的矗立,心跳狂乱想要平静下来居然出乎意料的困难,不知是不是一路小跑回来惹出的祸害。短短数丈的距离
,耽搁了相当持久才挪到房门口,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却迟迟不决到底应不应该进去看看。
如果他的心愿就是留住玉堂,那……玉堂呢?他到底怎么想?!东胜州外,生死一别,‘白兄’不知何时变成了‘玉堂
’,这连我都不曾主动提及的情切称呼,经由耶律元洪之口,那老鼠何尝有过一丝一毫的反对?会不会也早是有意?会
不会也是为了要完成那个带我回开封府的誓言而违心的离开呢?!?
时间缓慢流逝,直至东方泛白,展昭却怎么也狠不下心进退一步。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房内的光突然熄灭,门扉随
即开启,耶律元洪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廊榭之间莫名起了一层雾气似的诡异而轻娆,嘲弄的裹挟两个于人于己都已心知肚明的沉默男人。这样的尴尬持续了须
臾,却久得好似千年。终于,耶律元洪立足于三尺,直面展昭的目不转睛。
“你用不着感激朕,放你归宋是父皇的意思。但金殿之上朕会同意这么做,全是为了成全玉堂!”
他说的冰寒直白,擦肩而过不带多余的感情,但展昭一下子就敏感的察觉出,环绕在他周遭空气中满是隐忍下来的怨怒
。琥珀色的眼眸一晃而过,临出门时又补了一句,透着于他而言颇为不俗的咄咄逼人:“……日暮之时,朕就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