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关系——秀香穗里

在蒙蒙的烟雾之中，抬起头看看挂在墙上的圆形银盘时钟，正好指向凌晨二点整。呆呆地看着长针忽然一动，指向了二点一分。浅田谅一从他口中吐出长长的一道烟雾来，将身体深深地靠在椅背上。
这已经是连续第二天熬夜了。背部的骨头差不多快要发出哀鸣，不经意摸摸看，肩膀也硬梆梆的僵硬着。
“……我的稿子还没校好吗？”
听到谅一的自言自语，坐在他前面座位的同事菊池笃志也是嘴叼着烟笑着说。
“你的稿子，刚才还在中井那儿，很快就会轮到你了。”
“谁知道，红笔画得乱七八糟，负责印刷的那些家伙专门找我麻烦的样子。制定色没有一个对的！”
焦躁地挥挥手上的烟，菊池也一边苦笑着。
“我的还不是一样，整个版面都颠倒放错了，看来他们左右都分不清了。”
菊池用手上的红笔搔搔头。
“今天又是漫长的一天。谅一，你下午不是由采访吗？”
“啊，没错，要去银座看一场试映会，没办法，可能利用放映的时间睡一下。”
日本最近效法美国流行所谓的禁烟风潮，但在这层楼，却很令人怀疑有无这样的气氛存在。全部二十三个编辑之中，抽烟的人竟高达十八个人。谅一左边的河合及右边的大木，大家都是让医生脸色苍白的老烟枪。
下午一点采访完试映会之后，四点起有个企划会议。五点时会和即将要介绍的新产品数位相机的制造商见面。和下一期作者的商谈则安排在六点。
（——要是可以让我睡上三个小时就好了。）面对满满的预定行程，谅一不禁叹了口气，可是一想到烦恼的还不只是工作上的事更让人想要大叫。
电脑上的计划表上，写着“本周内找到新室友”。
住在一起的室友自从几个月前搬走之后，谅一就一直一个人住，不过一想到昂贵的房租，还是找个人来分租比较好。
要到哪里去找可以长期同居的对象，是个大问题。从自己工作上的不规律来看，同行的人或许不错。同样是出版业的话，不管是月刊还是周刊，都能明白自己的流程，可以省去不必要的担心。
像今天这样工作到凌晨是家常便饭的事，同居人若也是同样的工作形态，生活在一起也比较容易吧。
如果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于是谅一决定在公司内部网络的公布栏上，贴征求室友的公告，于是在校对完毕之后，休息一下再书写征求的文案。
坐在隔壁的大木及坐在前面的菊池，默默地专心在自己负责的校稿上画红线。
坐在隔着两张桌子前方的总编辑堤，也正打着哈欠边揉着眼睛，坐在附近负责安排进度的中井，还有副编辑千野，大家都是一副爱困的脸。
位于东京御茶水的出版社，发行双周刊情报英达的编辑部，过了半夜两点仍然充满活力，到处都可以听见吵杂的说话声。进入校稿第二天，编辑部的人个个都是眼球充满血丝，眼睛下方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当然谅一也不例外。从眼睛旁揉揉发痛的眼睛，重新再阅读一次写好的征求室友文案。
件名：征求室友——第一编辑部英达：浅田谅一前室友搬离，现征求新的同居人。因为采访的关系而经常外出，希望是可以信赖而且想要长期居住（短期勿试）。除了第一编辑部之外的其他部门也可以。房屋分租的地点位于中央线水道桥车站附近。同居的规则没有特别限定，但若有问题发生时，当下临机应变处置即可。有意者联络时请告知希望搬入日期、分租期间（大概即可）。房租共十二万五千日元，只需负担五万日元，水电各半。分租的房子有十二年屋龄（重新装修完毕），顶楼房间附有冷气，七十五平方公尺，约六个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地板为大理石）。离最近的车站水道桥站步行为八分钟，便利商店步行二分钟，图书馆步行三分钟，体育馆步行五分钟。另外，只限定男性分租。有意者请来信，租金可再详谈。
公司内部网络上，前几天也贴着相同的广告。在这个业界令人意外的是和别人共同分租房子的人很多。虽然是不认识的人，但只要合得来怎么说都方便多了，还可避免在都市里一个人的生活会遇到的危险事件。
最近连男人肚子居住也不见得可以安心。
和同一家公司的人住在一起的话，虽然还是会有一些麻烦的是。
（——也罢，不管是和谁住，总是会有一两件麻烦的事情。）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再次看了一下写好的文稿，正当谅一将它复制贴到布告栏上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声音。
“浅田先生，我来晚了！”
转动僵硬到不行的肩膀回头一看，一名年轻的男子就站在入口处挥动着右手，手上握着底片盒。开朗有朝气的模样和夜晚阴沉沉的气氛一点都不搭，菊池也从前面的稿子缝隙中向外窥视。
“啊，是阿晓回来了，谅一不好意思，顺便帮我拿我的底片。”
“OK！”
因为没时间上理发店，所以头发已经垂到脖子处了，谅一在心里嘀咕着，随便地抓了抓头发，一边站起来向年轻男子挥手。
“阿晓，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把你叫来。”
“不会，我才不好意思，忘了这附近正好在施工，绕了一段路才会迟到。”——男子礼貌的点头行礼道歉，他的名字叫田口晓，是大约半年前进入英达的摄影新手，这一期的刊物正好有一些他的作品。因为他的技术还不到可以委托他拍摄任务，所以让他拍的都是一些静物或是风景照。
小学、国中、高中都在剑道社锻炼的身体，比谅一高大概半个头。从前谅一曾听过一个交情不错的摄影师说过，从事这行意外的需要很多体力劳动，但现在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谅一这下才能真正体会到。
阿晓现在还不能靠摄影吃饭，所以闲暇时会打点零工，像是道路施工或是保全等。没有多余赘肉的身材，一头短发配上他精悍的长相非常适合。
“笑的时候真是可爱”，一想到有些女编辑在背后流传的话，谅一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看，而他则是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
“谅？你要的底片我带来了！”
“你先到会客室等我一下。对了，你想喝点什么？”
“那麻烦你给我乌龙茶。”
谅一走到放在入口处的自动贩卖机，买回了阿晓的乌龙茶还有自己要喝的冰咖啡。由几张椅子和桌子用屏风简单地隔开的会客室，阿晓正坐在那里等候。
“谅一，钱给你。”
阿晓伸出手，大大的手掌上放着百元和十元硬币。
“跟你说过不用了，怎么每次都讲不听。”
不过是一瓶饮料而已，谅一耸耸肩，阿晓这种一板一眼的个性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就算说不用了，他还是不肯接受，没办法的谅一只好将阿晓手上的硬币放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确认好阿晓带来的底片后，谅一马上拜托工读生将东西拿去资料化。这样一来就可以填补校正完的稿子上的空白处了。
“你都没睡觉是吧，谅一？黑眼圈好严重！”
“从前天起就没回家。我刚才才和菊池说呢，这一集的特别号超难搞定。制定的颜色五花八门，简直是一片混乱。”
谅一说着说着，从衬衫口袋里拿出香烟来点上火。平常烟就抽得不少，今天抽得又有些过头了。肺部里有种沉重的感觉，声音也都沙哑了。
“烟还是少抽一点，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
“我是老头子吗？”
瞪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明显的就比自己健康的男人，谅一深深地将烟吸到肺里。
“哪有人像你这样过了二十四岁还一大早起来慢跑得，想到就觉得奇怪。”
“早起的鸟才有虫吃啊。”
“笨蛋，如果有那种闲时间我宁可用来睡觉。”
听到比自己小四岁的阿晓说说的话，谅一觉得有些可笑。一边卷起衣袖，眼角渗出笑意。
“下次一起去跑步吧，会让你感到通体舒畅的喔！”
“算了吧，我没那闲工夫陪你跑步。”
手上摇晃着咖啡罐，谅一断然的拒绝，晓的表情好像觉得很可惜。谅一喜欢看到他的这种表情，所以对他总是冷冷的。
和比自己小四岁的阿晓认识是在半年以前。起因于谅一认识的摄影师的委托。
“虽然还是个新人，但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吗？”
他虽然还是个新人，但是拍出来的作品都还不错。
这是当时介绍的人所说的话，那时候的阿晓刚从大学退学。
进入大学之后，很快的阿晓就迷上了摄影，过了大二他就没再认真地上课。在北海道经营牧场的双亲，对于阿晓不愿继承牧场感到很生气，而阿晓也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一旦决定之后就会坚持到底。一边打工赚钱，学校也是在留级和休学之间来来去去，后来在谅一认识的摄影师身边当助手，听说倒是积累了很多当助手应该修炼的好体力。
因为学习剑道的关系，体力上绝对是没有问题。再加上有着现在年轻男子少有的天真纯朴的性格，这一点是当初介绍人拍胸脯保证的。
“虽然不能马上帮上你的忙，如果你愿意照顾他我会很高兴得。”
摄影师友人这样拜托，谅一也就答应了。阿晓的确还不能独当一面。因为还不能让他拍封面的照片，所以就交待他拍些商品介绍或是用在专栏里的静物照片，从来也没看到他有不耐烦的样子。虽说这是工作上应该有的态度，不过在这个业界，新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缘，阿晓态度亲切又有礼貌这点就及格了。
对于谅一临时交待的工作也没感到不悦，还是很认真地完成分内的事。今天夜里也是这样，特地让他把前几天派到的物品照片带来编辑部。
除了因为阿晓的师傅亲自拜托之外，阿晓还是有受他人喜欢的原因。
阿晓仰头喝着乌龙茶，他的喉结真是好看，没有多余赘肉的身材，多亏了平时练习剑道和慢跑所赐。如果训练的过分了点就会变成可怕的肌肉男，不过还好他没那么夸张，大概他本人对那种健美先生似的身材也没有兴趣吧。
恰到好处的结实身材，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想起第一次和阿晓见面时心理瞬间浮现的念头，现在又再次出现。
（真想和他上一次床！）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男人站在面前，谅一就会忍不住有非分之想，这种癖好自从他十七岁起就一直没有改变过。
如果这里不是职场，而是他常去的同志夜店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搭讪。阿晓的眼睛看起来就很和善，感觉平易近人。温柔低沉的声音，让人不禁想象着让他声音沙哑的时候会使什么模样？
抱着这个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表情？
“……谅一？”
看着阿晓感到莫名其妙的表情，谅一的嘴角轻轻一笑，只是简短的说了一句。
“谢谢你的照片，以后还要在麻烦你了。”
“啊，不客气，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随时通知我。”
阿晓轻松的挥挥手，谅一也向他挥手道别后回到自己的座位。还有好多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忙，没空沉浸在荒诞的幻想之中。
将散落在桌上杂乱的稿子收到一边，谅一把刚才拿去印的照片范本摊在桌上确认。只要附上这照片，在修正一下，这一页就可以大功告成了。谅一的手拿着红笔，突然想起刚才阿晓握着乌龙茶的手。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而认识的话，那该有多好。毕竟能遇上自己正中红心的心仪对象，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到目前为止谅一睡过的男人已经数不清了，但是比较起来阿晓仍是相当出众。虽然还没有和他睡过（这是当然的啦），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高挑的身材加上修长的脚，一点都不像日本人的身高，谅一除了喜欢他的好体格之外，还喜欢他的声音。他独特低沉的声音，和自己因为抽烟而沙哑的声音截然不同。
个性不怯懦，也懂得看场面说话。这是半年来谅一透过工作上观察他所得出的结论。在稿子刚到手或是初校之间比较空闲的时候，偶尔也会和阿晓闲聊。例如阿晓到东京后的第一份工读是在面包店打工，下班后常可以拿到很多剩下面包，到吉野家吃饭时会点最大碗的牛井，放假的时候喜欢在家里悠闲的玩弄照相机，喜欢在散步的同时拍些照片，故乡福良野最美丽的时节还是在五、六月份等等。
有次还顺便要阿晓带家乡的照片来，红色石棉瓦的屋顶后面，是一大片蔚蓝的天空，很难想象那竟然也同样是在日本，和乐的一家还有牛群都收集在四角的像框里。
当然谅一有兴趣的不是那像风景明信片般的大自然，也不是他微笑的家人。而是阿晓本身。老师说这才是重点，待在身边不会啰嗦吵闹这一点虽然也很重要，但实际上谅一只对在床上合不合得来这件事有兴趣。
当谅一忙碌的时候，常会很快地把事情办完后就把阿晓打发回去，不过也从没看过他有什么不悦的表情，这样好脾气的男人真想抱抱看。
可惜的是，对方好像一点都没有这方面的倾向。
谅一和男人上床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在资讯领先的出版业界里，同性恋好像也没那么稀奇，但还是无法轻易就说出口。谅一早就学会了如何不让工作上的伙伴看穿。当然如果连面前正朝着天花板吐烟的菊池都不知道的话，那么坐在隔壁埋首在稿纸之间的大木更不可能知道了。就算有无法推掉的应酬而被带到有女人坐台的店里，谅一也能适当的交际一下。和公司里的女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因为长得不错所以常收到女性的青睐”，如果自己说这句话就有些厚脸皮了，不过以前菊池倒是很认真地对他这么说。
谅一苦笑着将耳机戴上，为了让自己精神集中，他拨拨眼镜，然后将音量调到最大声，卷起袖子开始整理剩下校定好的稿纸。
不管怎么看阿晓，他都像是个正常男人。谅一满脑子都想着希望和他发生关系，对于这样的自己，谅一觉得有点可笑。最近因为工作太忙的关系，很久没有到同志夜店去晃晃了，可能只是自己单纯的欲求不满吧。
交谈过一次就可以清楚对方是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如果顺利的话，还会交换电话再找机会约出来见面。偶尔会重复几次这样的约会，但是大部分都不会持久。从十七岁开始就留宿的夜店里，寻找大概合格的男人搭讪，大部分的结果都只限于一夜情而已。
（如果他知道我有这种性向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脑海里浮现阿晓一脸惊愕的样子，谅一不禁强忍着笑意。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工作。
当稿纸上画满了会令印刷厂发出哀鸣的红线时，已经是早上的事了。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还可以听到颈部转动的声音，初秋黎明的空气冷得有些发麻，从窗户吹进来的凉风将桌上的稿纸吹得不停地翻动。
“……好累。”
低估了一声把红笔扔到桌上，因为懒得刮胡子而任其生长的菊池也随声附和。
“你还剩多少？”
“一共三十五页……还有十八页。可恶要不是负责印刷的菜鸟的过失，我也不用累得像一条狗一样了。菊池你呢？”
“我也还剩一半。剩下的稿子今晚一定要交出去，唉，不长期奋战不行。我还是先回家睡一下，今天傍晚再开始吧。”
菊池打了一个打哈欠，谅一也站了起来。连续坐了将近八个小时，腰椎都有些怪怪的。
天一亮就连总编他们也都要回家了。因为今明两天是重要关键，还是尽可能的保留一些体力，不过因为页数太多，看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编辑部只剩下几只小猫，显得有些空荡荡。在白板上写上今天预定来公司的时间，菊池和谅一和同事打声招呼之后一起走向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