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青潆

作者:青潆  录入:12-10

舟河在脑中勾画了一下,依然一脸茫然,照理说,如果他真的结识过那种“狐狸脸”,应不致于忘记才是。再一想,狐狸脸、狐狸……舟河不由得眼中一亮,不知不觉低喃:“子曦……?”

转眼却见张御晨看过来,舟河忽然就有点想笑,不知道如果给张御晨知道他拿了他的表字给狐狸取名,会不会要杀了他啊。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侯,舟河就道:“先不管这个了,你接着说。”

张御晨道:“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机会,那唯一的方法,就是去求那个人,说不定真能给我们指一条出路……”

“不早说!”舟河跳起来,故作咬牙切齿状,“我刚才就说了,你说你,那会儿逞什么英雄!……”

“别插嘴。”蓦地额头一痛,还没等舟河回过神,张御晨已经收回了手指,继续说下去:“说是一线生机,实则也相当渺茫。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找到那个人,而且,我自己剩下的时辰也不多了,地府的鬼役想必很快就会再来。”

听到此处,舟河情不自禁地收紧了环在张御晨腰间的手臂,只为告诉他无论剩下的时间有多少,总有个人愿意陪伴他。

“三四天前,也就是我进山打猎的时侯,那两个男人来找到我,说事情可能会生变故,让我不能再等。虽然他们不肯透露太多,但我大概能从言辞间猜到……”他皱了一下眉,“那个人,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事,所以他施在我身上瞒骗黑白无常的法术,从那时起就开始失效了。如今他的境况我也无从得知,唯一可以一试的,就是回到老仙岗的深山里头,去那二人出现的地方,碰一碰运气。”

“那我们立刻就去!”舟河抓住张御晨的手道,“一点机会也是机会,我们现在就别管那么多,去了总会想到办法。”

张御晨凝视着舟河,认真地对他说道:“我是犯了阴间狱法的孽魂,跟我一起去的话,你可能也会担上一样的罪名。大鬼司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如果实在躲不过……”

“要真躲不过,”舟河笑着靠近张御晨,在他的嘴上啄了一下,“我们俩就一道下黄泉,过鬼门关,再到枉死城中游一遭。”

第12章

不得不说,即使明知找到活路的机会十分渺茫,即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舟河的心情也比以往更加明朗。

这大概就是死猪不怕滚水烫了……

“谁是死猪?”

“谁死了谁就……”

舟河一下子吞掉了后半截话,瞪大眼睛,顿时感到既难以置信却又异常笃定,“喂,你真的听得到啊?!”

张御晨用澄澈的目光望着他,“是听得到,但不是一直,有些时候吧。”

“为什么能听到?”

“因为我是鬼。”

没有比这更无懈可击的理由了。

“有些时侯……到底是哪些时侯?”舟河心底里一阵忐忑,他老早就对张御晨有意,两人又在一起住了那么久,心里面没点绮思丽想的就怪了——话虽如此,但要是现在告诉他,那些私密的歪念头其实都被张御晨直接听到了耳里,他会想要杀人灭口啊!

“当你的心念很强烈,或者很不强烈时,我有可能会听到。比如,我去小屋第一眼见到你时,我们进山找老妖的时候,我说要走的时侯,你问我有没有生气时,还有几次是在我们晚上睡觉……”

“咳咳、咳咳……”

舟河感觉张御晨每说一句话,都像在扒掉自己一件衣服似的,于是赶紧捂住仅剩的一张皮,很可笑地用双手挡住心口。“不对啊,”他说,“我也是幽魂,为甚么我听不到你在想什么?”

“你想听?”

舟河喜出望外:“真的可以?”

张御晨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把他的脑袋揉到自己胸口。舟河就没头没脑地靠进了张御晨怀里,过了一阵,似乎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低声嘟囔:“我不是说这个……”——况且这种姿势么一点也不适合他,没有半分小鸟依人的美感不说,还随时可能折到腰——不过说归说,舟河好像也没打算把自己从这种别扭的姿势里解放出来,他逐渐抓紧了对方的胸襟,闻着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用尽此刻被允许的所有暧昧的方式。

再度抬起头时,舟河的脸色有微妙的变化,“没有心跳。”他说。

死后的人变成了鬼,当然不会有心跳。

张御晨的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这样的话很让人不忍心,舟河冲他笑笑,双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走吧。”

两人又沿着来时的“宗灵七非道”往回走。那种似雾非雾的寒气已经弥漫到了道路上,一眼望过去,灰蒙蒙的颜色与青蓝色的光亮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视野中一片蓝幽幽的感觉。雾气像浑浊的水流一样不断在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他们只能慢慢地前行,就好像逆游在洪流中。

这种感觉让人不安,但也没办法,总比什么都不能做地呆在原地强得多。

舟河忽然问张御晨:“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在山顶看星星?”

张御晨认真想了想,答道:“星星比较好看。”

舟河笑笑无言,看着那些青蓝色的亮光像鬼眼一样在他们周围拥挤着、窥视着,张御晨沉默了一会儿,忽又转过脸来望着舟河,说:“会有那一天的。”

……

只要一直往前、往前,就算已经看不到了前后的边际,至少知道在这个茫茫无际的世界中,还有他们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所以,要为了彼此,尽力!

走了许久之后,四方的景色已经看不出任何差别,舟河总觉得来的时候路好像没有这么长,而现在就跟没尽头似的。正想着,身边的张御晨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聚精会神望着前方。

紧接着,舟河就听到了一声之前他在山林中听过的、缥缈而清脆的铃声。

“丁玲……”

他不由自主感到紧张,于是屏住呼吸看向铃声传来的寒雾深处,然后就又听到——

“丁玲!”

上一声明明还隔得老远,这一声竟然好像已在跟前了!舟河被这陡然拉近的距离感激得额角冷汗都冒了出来,就见右前方的浓雾中陆续出现了许多黑幽幽的鬼影,有像人影的,有像车影的,不消须臾,居然走出来一长串奇怪的队伍。

这种时刻,端的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况一来就来了这么多,舟河当即心里就凉了半截。

再看那支队伍,走在最前方的竟是一个白白胖胖、头梳双髻的童子,手里捧着一只门锁般大小的铜铃,边走边微微一摇——“丁玲”,寒雾便朝着四周弥散开去,露出越来越清晰的队伍全貌:三五名领路侍者之后,是一辆四方垂挂着纱帷的车舆,此车无轮也无辕,车下面黑压压的一片,却是无数只畸形小鬼在驮载着车舆前行,看得人汗毛倒竖,也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个什么鬼东西;车舆后方,又有两排六名鬼役,穿着纯黑纱衣,容姿肃穆,手中各握着一支打横的长竹竿,用来担抬中央一口奇大的水缸。

那水缸可算得是队伍中最显眼、也最奇特之处,说是“水”缸,其实用来装头大象也毫不夸张。缸口被大石板封死了不说,周身还缠缚着好几根海碗口粗的玄铁链子,一眼看上去就有种不妥的感觉。

这支队伍悠悠地朝二人行来,此时浓雾尽散,除了众人脚下的一条独道外,四周都是荒凉的不毛之地,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舟河这时也反应了过来,扯了扯张御晨的手臂,低声招呼他赶紧逃。

可连扯了两三下,身旁之人也没动静。

舟河不由觉得纳闷,转头去看张御晨。这一看,就知道糟糕了,只见张御晨两眼发直,面上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整个人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

他这个样子也不是第一次出现,早前在碰到那几个鬼卒时,舟河就曾经见过他这样子——可见归见过了,却丝毫不晓得这是着了什么道?又该怎么办?舟河对着眼前这叫也叫不应、拉也拉不动的张御晨无计可施,一时急得手脚发冷,几乎快要绝望了。

而此时,那辆由无数小鬼驮载的车舆业已在二人前面停驻下来,领路的侍者分开左右两排,分列于车旁。车内坐着的正是职掌六道回途、幽魂勾遣事宜的大鬼司,常于六道之中巡视,凡阴阳两界魂魄的勾摄、通行、遣送之类都属他的管辖。

透过纱帷,舟河隐约只见车内人影头戴官帽,手执判令,却不知道是何来路。他紧张地盯着那辆车舆,没多时,忽见车内人影半身向前一倾,“呼!”——鼓腮吹出来一口气,纱帷顿时飘起一角——

看似如一阵拂柳之风、绵绵悠悠,待至舟河跟前时,忽然变得一阵阴风大作,有如惊涛骇浪之势!

舟河猝不及防,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大力扯离了地面,眨眼工夫,已经飘落到几丈开外,而张御晨却仍留在原地,纹丝未动。那风中的阴森之气直逼魂魄,舟河落地后不禁浑身哆嗦,竟连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

大鬼司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左右司吏,拿下孽魂!”

左右勾魂吏得令,上前以锁链套住张御晨的颈项,舟河在远处一看,哪里忍得住,忙大喊一声“等等!”,咬着牙爬前几步,跪伏在地。

“请大人听我一言!”

大鬼司一嗅便知此乃生魂,斥道:“好个糊涂幽魂,我这就要遣你往平觉井,还多言什么?”

“大人……”此时阴风渐缓,舟河晃晃悠悠地跪直了上身,切切说道,“敢问大人,张御晨他所犯何罪?又会受何惩处?”

“此魂在阳世已气绝身亡,却借玄黄之术骗过勾魂司耳目,死后不入阴府,无视狱殿,此其罪状之一;既为亡魂,擅闯六道回途之宗灵七非,此其罪状之二;逃避勾摄,胆敢对前往勾摄的鬼役动粗,此其罪状之三。我身为六道之大鬼司,现将此孽魂勾摄归案,至于如何判审,则待到押入狱殿后,再请阎君裁夺。”

“那再请问大人,”舟河深吸一口气,“若有人执意包庇这个孽魂,为了不让他被捉拿而动手打了鬼役,还怂恿他逃脱狱法,是否会以同罪论处?”

他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大鬼司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他话中有话,冷声反问:“你口中之人,就是你自己吗?”

舟河当即朝他深深拜下去,“回大人,是。小的自知有罪,请大人也将我押返狱殿,与张御晨一并受审。”

大鬼司打量了舟河一番,蹙眉道:“你乃生魂离体,阳寿未尽,尚不到前往阴府的时侯。这笔罪行会暂记在狱簿之上,等你来日死后再行清算。引侍郎……”说着,便要传令鬼差引舟河去往平觉井。

来日死后?舟河心中苦叹,若不是张御晨冒着危险前来寻他,他恐怕也只会迷失在老仙岗中直到灰飞烟灭,还谈什么来日死期。当下拒绝了鬼差的牵引,再次朝车内抖袖叩拜,“既如此,我愿意舍弃余下阳寿,还望大人成全!”

“荒谬,寿夭生死岂能儿戏,你可清楚你在说什么!”大鬼司动了怒——世上怎总有这些不识好歹之人?阴威之气随即溢出纱帷,震魂慑魄,化作片片冷风来回鼓荡。

舟河在阴风中勉强跪立,“小的清楚,大人,”他低首吞下满腔的颤栗,复抬头道,“小的姓舟名河,与张御晨乃是同乡好友。不久前,我阴差阳错遭遇‘离魂’,被困在了自己的心魔执念中,如果没有张御晨来救我,我便不能回魂。如今他因我而死,更因我触犯了阴间狱法,我又怎可在此时独自离去,留他一人受苦?恳求鬼司大人,押我与张御晨一并入殿受审,舟河宁可放弃阳寿,也万不能做负情负义之人。”

大鬼司道:“难道你自断生路,枉费他救你一命,就不是负情负义?”

“话虽这么说,可到底人非草木,真的遇到了这种事时,又怎么可能放得下?是人都有舍不掉的感情,有一些明知不可有、不可留,也舍不掉,说自己活下去就是为他好,大多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语音虽然低软,表露出的意志却是坚定不可动摇,大鬼司一时无话,陷入思量。人世间多的是贪生怕死之辈,倒也从来不乏重情重义之人。这时,忽从旁边的大水缸中传出来“嘭!嘭!”几声闷响,似乎有东西在里头不安分。

大鬼司转过脸去盯着水缸,那声音很快又消失了。

“你说你叫舟河?”

“是。”

“也是岳州府南奉县人氏?”

“是。”舟河老老实实地应答。

“你魂体分离是在何日?”

“上个月的十六。”

“张御晨死后藏匿了魂踪,那期间,他是去救你?”

“是这样。”

大鬼司沉吟了片刻,忽然连说两遍道“原来如此”,隔着一层纱帷,舟河诧异地看见他咧开了大嘴。他的声音此际好像铜锣在响,继续说:“啊哈!原来你真正要帮的,不是那一个,是这一个才对啊!老弟啊,就为了这么个人,你扰乱我阴间秩序,坏我法纪,我实在很生气啊!”

大鬼司吹胡子瞪眼,周围的地面似乎都随着他的怒气隆隆震动了起来。舟河本来已经感到费解了,这下子,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大鬼司说这番话的对象多半不是他,应该另有其人。

——可是,他却看不到那个人在哪里。

看不到不要紧,大鬼司已经给了提示,他抬臂指了一下大水缸,问舟河:“小魂儿,你可知道那里面装的什么?”

突然被这样没头没脑地问话,舟河也难以回答。就见大鬼司用他手中的判令敲拍了一下大腿,仿佛十分感慨地叹道:“万恶之源呐!……”接着,就拿判令拨开一点纱帷,从车内探出头来,两只黑咕隆咚的眼珠直瞪着舟河,“你当真想同他一道入地狱?”

舟河眼中放出殷切光芒,回道:“我只求与张御晨同生共死,共赴劫难,无论什么后果都愿意承担。”

“既然如此,倒不是不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大鬼司说,“不如这样吧,我来出一道题目,你来回答。你若答对了,我就成全你的请求,你若答错或者答不上来,就让我一口吃掉你,好不好!”

说话间,那铁面般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诡异难言的笑容,大嘴中发出“呲呲”之声,令车下众小鬼也情不自禁发抖。

一口吃掉,这听起来就很糟糕……舟河转过头看了一眼被两名鬼役牵引着的、没有一点知觉的张御晨,心中蓦然缩紧——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能放弃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机会?看似他还有份选择,实则已经没得选了。

“好……”

“别信他!”

突然有人打断了舟河的声音,是谁在说话?

舟河循着话音看过去,却只看到那口大水缸;大鬼司斜着双目以手支颔,也瞄着那口大水缸。他周身溢出的阴气忽然间平息了,如一滴水渗入了沙漠般,阴风消失无踪,四周风平浪静,而阴森似乎已钻进了他的眼中。

推书 20234-12-10 :为你痴狂(出书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