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见他摇头表示不要,也不勉强,拿起他用过的筷子,将剩下的风卷残云,都给解决掉。
周子璋在一旁愣愣地看他,想着什么时候跟这个人居然就熟到这个程度,彼此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能共用一双筷子
,能同在一个酱油碟蘸东西,能如一般凡夫凡妇一样,一块挨着的时候,他自然而然把手搭在你的腿上,一块出去的时
候,他理所当然的,把你护在马路内侧。
除了没在一块睡觉,没一起计划讨论过未来,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是点滴积攒,其间的亲密,也是不容忽视的。
“又走神,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呀?”霍斯予笑嘻嘻握住他的手,凑过去跟他挤在同一个椅子上,半抱着他低声问:“
工作太累了?”
“哦,没有。”周子璋摇头说:“你没去中心上班,陈老师一时又招不到人,我自然要做的事就多了。”
霍斯予搂着他说:“老头忒敢想了,老子一分钟上千万的人,给他打工,他倒是给得起工钱呀。”
“你自己胡闹,还好意思说?”周子璋叹了口气,说:“害我还给你换了预支的工资。”
“真的啊?嘿,子璋你真好。”霍斯予高兴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两个手臂环着他的腰,头搭在他肩膀上轻声问:“回
头给你报销啊,我那不是为了接近你嘛,你放心,全世界我就只给你一人打工,还是包身工,任你剥削打骂的那种。”
周子璋听他乱贫,不知不觉一天的疲累涌了上来,撑着头半闭着眼。
“宝贝,累了吧?咳,你那个破工作,丢了也没啥,不如在家休养段时间,你身体一直没养好,这么朝九晚五的,我也
不放心……”
周子璋猛地睁开眼,侧过头看他,淡淡地问:“你又想来老一套?”
这话有点重了,就是厚脸皮如霍斯予,笑容登时也有点僵,但他很快转过来,柔声说:“你脑袋瓜子里头成天想些什么
呀,有你这么憋屈人的吗?老一套?我说句难听的,要打一开始我就这么对你,也没后来那么多事不是?”
周子璋垂下头,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他这副略有些愧疚又带了倔强的别扭样,在霍斯予看来,却平添许多可爱之处,他吁出一口长气,抱紧了周子璋,笑着
说:“他妈的老子真是认栽了,行吧您继续憋屈我,憋死我算了,嗯?”
周子璋没有说话,但身体渐渐放松,靠在他怀里不动,也算一种变相的歉意。
霍斯予抚摸他额头的碎发,轻声问:“子璋,你干这活心里头高兴吗?”
周子璋轻声说:“还行吧,陈老师对我挺好的,附近的孩子们也喜欢我。我干得来这工作,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你就没想再回学校去?”霍斯予小心翼翼地问。
怀里的身体骤然一紧,周子璋已经挣脱了他,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转身开了衣柜拿了换洗衣裳,淡淡地说:“累了,我先冲澡。”说完就闪身进了浴室。
霍斯予皱着眉,忽然觉得很想来一根烟,摸摸外套口袋,才醒悟到周子璋身体不好,他已经不再带烟回家。他回头盯着
那幕浴帘,听着里面水声大作,不由得忧心忡忡,学业是周子璋心中最大的一块疤,但他觉得不想继续了,或许是潜意
识里,不想再跟命运争什么,就这么随波逐利算了,或许是他还在害怕,不知道回了学校,自己还能不能再热爱那一行
,不知道再去热爱一样东西,会不会还得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霍斯予深深叹了口气,这些心理负担,归根结底,都是他
的错,但那时候他年少轻狂,旁人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哪里会把一个小老百姓那点卑微的追求当回事?
浴室里仍旧水声潺潺,就在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礼貌的敲门声。
霍斯予神色一振,走过去开了门,跟站门外的男人握了手,把他迎了进来,回头扯着嗓子喊:“子璋,你快出来,看谁
来了。”
周子璋在浴室里应:“是箫箫他们吗?麻烦你请他们稍等等。”
“不是,”霍斯予笑着答:“是你一个老朋友。”
(二)
霍斯予把客人让进屋子,请他坐下,倒了茶,笑呵呵地坐下寒暄。正聊着,浴室浴帘哗啦一声拉开,周子璋穿着家居的
旧T恤和短裤,头发湿漉漉的,拿着毛巾擦水,一边擦一边问:“谁来了?”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完全呆住,愣愣地看着沙发上端坐着朝他微笑的人,刚刚沐浴出来,润泽白净的肌肤上带了一层微
微的粉色,头发耷拉在额头上,显出几分稚气,这样吃惊睁圆一双黑亮的眼睛,嘴唇微张,模样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可爱
。霍斯予一看心里就软得不行,不由得宠溺地笑了,有心过去把人揉进怀里,可碍着有客人,只得打趣说:“怎么,见
到熟人都傻了?”
周子璋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喃喃地问:“师兄,怎么是你?”
沙发上坐着那个,正是他在F大时对他多方照顾的博士师兄。
此时看到周子璋这副样子,他也笑了,说:“要不是你表弟找到我,我还真不知道你跑到这来了,怎么,不欢迎?”
“怎么会,当然欢迎了。”周子璋这时略有些恢复,只是心情很忐忑,坐过去笑了笑说:“师兄驾到,我高兴还来不及
呢。”
“呵呵,真高兴啊,就不该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么久。”博士师兄笑呵呵地指指他,带了轻微的责备说:“你呀,就算生
了病要休学,也不该东西一扔就无影无踪,知道大家有多担心吗?连老板在内,都找到你老家去了,可一问你居然连那
都没回去,你知道关于你失踪了系里头有多少个版本吗?”
周子璋赧颜说:“真,真是很抱歉,我,我当时……”
“他当时出了大车祸,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床,这个我都跟你们系里报备过了,人有旦夕祸福,子璋也是没办法啊。”霍
斯予在一旁笑呵呵地接上话。
“这么严重?那现在怎么样?”博士师兄立即担忧地问。
“现在好多了,就是这个天气骨头会疼,当初受伤就在下雨天,落下病根了。”霍斯予叹了口气,怜爱地看着周子璋。
“年纪轻轻的,总有可以医治的办法,”博士师兄皱眉说:“我有个同乡在这边医院当大夫,我问问他,如果他们医院
有专家,你过两天就去看去。”
“谢谢师兄。”周子璋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不行,早点就医好,”师兄打断他。
“你们聊,我去做饭,张先生就留下来用个便饭吧?”霍斯予站起来,笑笑拍拍周子璋的肩膀说:“陪你师兄唠唠嗑。
饭得了我就叫你。”
周子璋点了点头,等他一走,反倒拘谨起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嫂子,还好?”
这师兄姓张,名景平,长得倒人如其名,憨实黝黑,如果摘下眼镜,活脱脱就是一个农村青年,他闻言笑着说:“呵呵
,好着呢,她还问起你,你不知道吧?”他带笑说:“我博士毕业了,在这边Z大念博后,给傅老当秘书跑腿。”
他所说的傅老读历史的都知道,是国内史学界巨擘式人物,被Z大高薪返聘当博士后点负责人,张景平跟了他,那在学术
圈平步青云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周子璋一听,由衷替他感到高兴,说:“真的吗,太好了,恭喜师兄。”
张景平一笑,扶扶眼镜说:“先别恭喜我,我这里有个消息,今年因为Z大咱们专业的博士导师出国当访问学者,不能招
学生,但博士点不能停,因此系里头有意请傅老来带一届,”他顿了顿,看着周子璋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傅
老不带弟子久矣,他自己也感慨在很多方法我都算野路子,纠正起来难,如果能一开始就跟他做研究,少走弯路就好了
。怎么样,你有兴趣来吗?”
周子璋呆了,看着张景平说不出话来,心里感到一种久已遗忘的激情开始燃起来,但又夹杂着恐惧和不安,对自己能力
的不信任,他颤抖着握紧双拳,弱声说:“我,我恐怕不行。”
“行不行的,要试试才知道。”张景平微笑着看他:“坦白说,咱们这个专业,聪明的人太多,你跟他们比起来,绝对
落了下风,可也正是因为这是个浮躁的年代,所以潜心做学问的人太少,而你有这个资质,相对而言,就比只有聪明还
显得重要。而且,你也很聪明啊,我跟傅老讲过你的情况,他也是半路出家学的史学,但却做成大家,所以他并不觉得
你这样情况有什么问题,只是你丢下功课有点久,需要赶紧补上来才是。”他温言地加了一句:“还有,当务之急,F大
那个硕士学位,你得回去拿。”
周子璋被这意外的消息完全听懵了,半天都没言语,他哑声说:“我,我还以为,我已经被退学……”
“怎么会,你表弟当时就替你办了病休,按照规定,两年之内你完全可以回去拿学位,况且你的论文已经做出来,导师
早已过目认可,就是少了答辩的流程而已。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你导师那正愁你病休放弃了硕博连读的机会,替你可
惜,怕你找不到工作呢,他一定会帮你,而且自己系,什么都好商量,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张景平微笑着问:“你看
,困难当然有,但都不是不能解决的,关键是,你自己还想继续你的学术生涯吗?”
张景平顿了顿,笑着说:“不过我可警告你,傅老要招生的消息放出去,要来考他的人就不知有多少了,到时候你能不
能上,得靠自己的真本事,你也知道,他们那种经历了文革的老一辈,最恨弄虚作假,可也因为这样,你不用担心存在
不公平。如果你想考,就下个月回F大补了答辩,拿了证书,再回来准备几个月,你可以跟我先在Z大听课,他们资料室
和图书馆我可以帮忙让你进去,接着报考明年的博士,你说怎么样?”
周子璋心乱如麻,只是攥紧拳头,却垂着头,默不作声。
张景平叹了口气,说:“你好好想想,尽快给我答复?嗯?”
这时霍斯予洪亮的声音响起:“先生们,吃饭了。”
晚餐还是很愉快,霍斯予尽了一个热情主人该做的一切,而且他做的菜也分外合适,家常菜,有海鲜有肉,但又不嫌隆
重,张景平也是个善谈的人,两人很快找到共同话题,倒也其乐融融。反倒是周子璋比较沉默,有点心不在焉,数着碗
里的米粒充当听众的角色,吃过饭后张景平就告辞了,临走留下自己的联络电话,要周子璋不管考虑得如何,都跟他保
持联系。要出门的时候,张景平忽然说:“子璋,你送送我。”
周子璋点点头,说:“好。”
“去吧,我留下来收拾东西,回见啊,常来玩。”霍斯予挥手。
“再见,谢啦。”张景平笑着道别。
师兄弟俩一前一后,慢慢走下楼,周子璋说:“我送你去车站。”
“那正好,我这带不熟。”张景平点点头,笑着说:“咱们聊两句。”
“师兄想问什么直说吧,”周子璋叹了口气,直视他。
“那好,我不跟你兜圈子,你没下定决心,是因为令表弟?”张景平斟酌着问
周子璋仰头看天,幽幽地说:“不全是。”
“他很关心你,如果不是他找来,我想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张景平笑着说:“他来找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说话。”
周子璋有些愕然,问:“他,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如果帮他劝你回去读书,他就负责给我老婆找个好工作。”张景平呵呵低笑:“我老婆一个农村妇女,要在
这个大城市找工作,还真是不容易,不过咱们读历史的,再不堪,骨子里还是有点文人气,他这么一说,我本来要帮的
,反倒不想帮了。”
周子璋赧颜说:“对不起,他就是这么一人,你别跟一般见识。”
张景平笑呵呵地说:“我可不是来跟你告状,而且,我到底还是上门来当这个说客,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嗯?”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咱们交情不错,但另一方面,是你表弟说,我跟你一样,都是苦哈哈靠着自己一路求学过来,我还
好有个婆娘为我做出贡献,你却什么人也没有,怪不容易的,我一想可不就是这样,这个机会给别人还不如给你。咱们
这样的,才明白失学的痛苦,才会更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
“我……”
“你知道吗?我常常觉得人这辈子,有点追求其实就跟西西弗的神话一样,你其实干的,是把巨石推向山顶,再由着它
滚下来的事,但支持你一次次把这块石头推上去,不是因为加缪所说的命运的荒诞性,而是因为,你热爱这个东西,你
踏出第一步了,就没有回头的事。”他笑了笑,拍拍周子璋的肩膀,说:“回去吧,别考虑得太久。”
周子璋心下感激,点点头说:“谢谢。”
张景平微微一笑,说:“得空去我那,我老婆做的饭虽然比不上你表弟,可也不差,她还常常念叨你呢。”
他说完,道了别就走了,周子璋目送他走远,慢腾腾地转身回去,初夏的傍晚安逸悠长,路灯将人的身影拖出长长的一
条,偶尔有下班晚归的人急冲冲从身边过去,不远处也能听见回家的人开门的瞬间,又懒又长的一声“我返来啦”。
生活就这样扑面而来,而你之所以没有感到孤寂入骨,因为那不远处,也有一盏灯亮着等你,有一个人能够在听你这句
“我回来了”之后应一句“知道了。”
日常到无法珍视,可又难能到,无比珍贵。
周子璋回到家,推开门,一屋橘黄色的灯撒了下来,灯下一个男人背影魁梧,面庞年轻,他见识过这个男人凶狠恶霸的
一面,受过伤,遭遇过屈辱,但也同样的,在这个男人身上得到前所未有的呵护和宠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不用质疑的
爱。
他看着霍斯予转身,脸上浮上笑,说:“回来啦?我看你晚饭都没吃多少,呆会喝汤好了,累不累?累的话就先上去歇
着。”
周子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霍斯予停下手上的事,含笑看他,随即微微张开双臂,低声说:“过来。”
他目光柔和如水,周子璋如被蛊惑一样,脑子还未有反应,就已慢慢走了过去,被霍斯予双手抱住,郑重抱在胸前。
“怎么了?从你师兄来了就发呆,这么不待见那家伙?早知道我不让他来我们家。”霍斯予爱宠地吻着他,拉过一边的
凳子坐下,让周子璋坐在他腿上,环抱着他,低声问。
“没,”周子璋靠在他肩膀上,哑声问:“你为什么,要替我办休学,又去找张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