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攻天下 第二卷——米酒

那时候我就住在不远处那一所破败的宫殿之中，说是宫殿只是因为它是在这所金碧辉煌的皇宫的一部分。它的腐败和没落与这天子住所的奢华与尊荣极其的不搭调。就是三间瓦房而已。

谁能想在两年之前，住在那所破败宫殿里，已经被人遗忘的皇子会真正的笑到了最后，龙袍帝冕，成为九五之尊。

一阵风轻轻的吹过，抚起了我散落在腮边的发丝，清粼粼的水面映出了一张弱冠少年清秀的脸旁，十七岁的年纪，风华初显，半敛起的凤眼遗传自我那当年曾经艳绝后宫的娘，微微翘起的眼角带着一丝与我男子身份及其不协调的妩媚，菱角一般的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慵懒中混合着几分散漫。

这笑容经常被喜宝诟病为没心没肺，可是我知道这抹笑容其实还是蛮动人的。

打从我成为这天下的主人之后，喜宝也荣升成大内总管，这个一直忠心耿耿的跟随着我那没什么良心的娘身后的小太监是我从小的玩伴。

即便是在我们母子被贬入冷宫的时候，他都没有背弃我们，不时的偷溜来看我，还塞一些从别的宫里偷出来的糕点给我充饥。

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被贬的妃子和皇子在宫里的日子过的还不如寒门庶民。被尚膳房所遗忘那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也练就我如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本领。只是现在闲来钓鱼已经不再是为了口腹之忧，而是纯粹的放松。

我喜欢静静的等在湖边，看着漫漫荷叶在我的眼前舒展开绿色的罗叶，随风轻摆。

“陛下，鱼怕是已经跑了。”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微微的睁开眼，朝来人微微的一笑。“那是因为朕本意就不在鱼上。”

墨绿色的三品武官朝服熨帖在他俊逸修长的躯体上，衣袂随着他的步伐翻飞，露出同色轻纱罩衫之下枣色的厚底官靴，一条镶嵌了玉片的腰带将他的腰身勾勒的十分挺拔窄紧。

如银盘一般的脸上有一副十分英武的眼眉，带着浓浓的笑意，俊朗非凡。行走在斑驳树影中的他仿佛是一道射入小林的阳光一般，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子墨这么有闲情，看来事情办得很顺。”我懒散的伸了伸自己的胳膊，提起了手中的鱼竿，果然穿在银色鱼钩上的鱼饵已经不见了。

将空了的鱼竿和鱼线一并的塞进韩子墨的手中，我抄着手蹲在他的身边笑咪咪的看着他麻利的为我将鱼线一圈圈的缠绕在线轴上。

“陛下洪福齐天，卑职跟在陛下的身边办事自然顺利。”

韩子墨拍了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虽然明明知道他是顺口胡说，不过我还是听起来蛮受用的。

“那个人现在如何？”我依然笑若春风。

“不太好。”韩子墨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拎着我的鱼竿。我与他并排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如何个不太好法？”我歪头问道，“不要说话只说一半好不好？”

“大牢里关着还能如何个不好法？”韩子墨理所当然的应了一声，那一副你很笨的表情让我感到甚是挫败。

韩子墨于我一向如此，所以我并不在意，他长我七岁，初见他的时候我还是垂髫小儿，而他已经长成了一名英姿少年。

十年前，十五岁的他突然被我娘神秘兮兮的带到年方八岁的我的面前，很郑重的将我的手叫到他的手中，告诉他要照顾我一生。那时候我娘还是一名很得宠的妃子，占尽了人间的繁华。

我当时很怄，我又不是女子！即使那时候我还很小，可是终将长成堂堂男子汉，传承我大金皇室的铮铮铁骨，如何需要他的照顾。

再说了，他也没怎么照顾我，我在冷宫里没东西吃饿的去偷东西的时候，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在冷宫里冻得直哆嗦，只有抱住自家那没什么良心的娘取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所以有段时间我对他意见颇大，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在冷宫中还能存活下来，全靠了他在暗中的保护。为我挡掉了一切可能危及我生命的东西。那些潜藏在暗处，我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

所以他是我的恩人，亦是我为数不多能真心以对的朋友之一。

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认为，能遇到他和喜宝，是上天对我的一大恩赐。我那没良心的老娘除外，对她我甚是无语。

一直无语。

小时候我一直都盼望着能离开她的身边，去到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直到一天，她真正的永远离开了我，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的依恋她。在她离世的那一夜，我一直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直到她的身体冰冷僵硬。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着自己最亲的人弃我而去，那种沁入心底的哀痛和寒冷，将我击得粉碎。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相信，那一直带着没心没肺笑容的美丽女人真的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

在娘去世的第三天，我就被带离冷宫，成为了萧贵妃的儿子，在之后的半年里，我从一名被先皇遗忘的皇子一跃成为了皇太子。

两年之前，先皇驾崩，十五岁的我接过了他的位置，成为大金朝第四人皇帝，改国号为昌隆。

萧贵妃被奉为皇太后，移居慈宁宫。

086.离别1

从那以后我变得更加沉默，对什么都有点意兴阑珊。莫傲霜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偏偏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劝慰我。

他也经历过一些痛苦的回忆，他深深的知道只有自己想开了才是真正的想开。任何劝慰的话语只能暂时的缓解内心的痛苦，抑或是更加的加重这种负罪感。他几乎丢下了莫家的琐事，天天的陪伴在我的身边，房间里所有尖锐的东西他都不着痕迹的收了起来。

我知道他是怕我想不开，一时间寻了短见。我苦笑，我若是真的想死，恐怕他也阻拦不住。

我是个懦夫。我今日才知道我彻头彻尾的是个懦夫。我为什么要活下来？我那时候拼命的想找人救我，为了什么？为的就是那一丝丝报仇的希望，可现在呢？

萧华权重天下，武功又高，我想杀他难如登天。

赫连沐风正式登基，我这个死了的皇帝就算突然出现在京城揭穿萧华的阴谋，恐怕我才刚刚一露面就会被杀死。

傲霜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了，无影也为了我断了一臂，我还怎么能再好意思去要求他们为我做些什么？

兵符我交给了萧璧，神武营只认兵符，我就算找到了张鲍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是不是萧华的人我也无从得知。

萧华做事向来算无遗漏，邵飞廉一死，我手中再无可调之兵。就连禁军也是韩子墨所管辖，现在他也去世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傲霜想尽一切办法想逗我开心，我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笑不出来。

我有的时候会对着镜子发呆，镜子映出的只是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那双微微上翘的凤眼依然妩媚，可是已经失去了往昔的光华，剩下的是空洞的眼神和蕴含着无尽哀痛的眸子。镜子里的少年已经瘦到了弱不胜衣的地步，却平白的多了几分病态的美，如同我娘当年一般。记得娘有一次沾染了风寒，病了多日，父皇前来却赞叹于娘在病中依然有种惊人的美丽。没想到这些我都继承了十足十。可是为什么我却没继承到父皇的果敢和狠辣？

若是我能狠心点，君凌夜就不会有任何背叛我的机会。

若是我能狠心点，萧华就算算计我，也不可能这么容易。

若是我能狠心点，就不会有传位给赫连沐风的诏书！

若是我能狠心点，赫连沐风恐怕都不会有机会返回京城，更不会有机会翻身。

我虽然出身在那个宫廷之中，我以为我已经洞悉了宫中的尔虞我诈，我以为我很聪明。可惜，我依然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我所想的都太过天真，所以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若不是因为认识我，秦绵怎么会被害，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若不是因为我，韩子墨恐怕也已经认祖归宗，让他娘得到尊贵的地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魂归边疆。而飞廉……我不能揣测他的命运，他身在这个官场，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杀人之祸。

我想了多日也想不出我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莫傲霜见我一天比一天消沉，便提出要带我下天山去看看，被我拒绝了。

他之所以将我放在这里，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行踪。这别庄里全是他的心腹。可见他也不想莫家的其他人知晓我的存在。对于莫家来说，我的存在就是一个很可能随时就爆发的灾难。

傲霜已经很难了，我不想再加重他的负担。

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可是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里呢？我已经连累了那么多爱我的人，我绝对不会再让傲霜出任何的事情。只是他天天守着我，我就算想走也没任何的机会。

半个月之后，天山别庄的积雪开始有了消融的迹象，傲霜说现在山下已经是夏初时分了，莫家有规矩，就是在立下的那一天全家老小都要聚集在一起祭祖，那时候莫家会热闹三日。因为无论远近，所有莫家的人都会赶回来。莫傲霜作为现在的家主，自然必须在场。

“小雪，和我下山好不好？”傲霜站在我的身后，仔细的为我梳理着长发。

我缓缓的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我会为你乔装一番，没有人能认得出来。”傲霜依然在游说我。

我依然摇了摇头。

他在我的身后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叹息，将我揽入了怀中。“小雪，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怕。我怕我一离开你，你就会消失不见。昨日家中长老又催促我了……让我娶妻生子。可是我不想。我心里想的，念的全是你……小雪，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会好好的珍惜你。哪怕莫家的家主我不做了。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我默默地转过身来，看着他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眸，心底一酸。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傲霜轻柔的问道。

“我……”我掀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终究不是女人……你是莫家的家主，有责任为莫家留下后代。”

莫傲霜清秀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是叫我去娶妻生子不再管你吗？”

“这本就是你应该做的事情。”我难过的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眸。心里懊悔的要死。我这个笨嘴笨舌的。都要离开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伤他的心？难道我就不能骗骗他？说点好话？说我不会离开他？可是即便我说了谎，对我和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一旦离开，他就会疯狂的找我。现在这样说开了也不错……欠他的恩情，我或许今生都无法偿还了，那就等来生吧，我一定会记得。

我拼命地忍住从心里翻上来的酸楚，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子墨，秦绵，飞廉都离开了我，我也该活得坚强些，以后再也不要动不动就哭了……因为以后子墨再也不会给我一个宽广的胸膛，让我恣意的宣泄自己的感情。

“小雪！”我的脸被他用手捧住，强迫看向他的眼睛。“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要离开我吗？”

虽然心里也是百般舍不得，我还是点了点头。“叨扰多日，我也该离开了。傲霜，谢谢你救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若是说硬要说那些报答的话，估计你也不会接受。所以……我想，我就此别过了。”

我的腰间一紧，人被他紧紧的包裹入了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股属于他的清香，一种属于梅花的味道，清清淡淡的沁人心脾。

“你不能走。若是你走，我也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这又是何苦？”我努力的想推开他，“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你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乐趣？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何必为我而放弃呢？傲霜，我能认识你已经很满足了。不要这样好不好？让我安安心心的离开。我答应你，会好好的活着。我不会让你的努力和无影的牺牲白费。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懦弱的人不会死！”

“我不准你走！”

“你留不住我！”

两个人如同孩子一般叫起了劲。

挣扎了半天，我已经是累的双臂脱力，人依然被他牢固的抱在怀里。他如同斗气的小孩一般气呼呼的看着我，固执的抱住我的腰，“我看你还能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你说我还能怎么样？”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吻上了他柔软的双唇。

087.离别2

那个吻缠绵悠长，他温柔的触碰着我，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珍品，稍有不慎就会让我分崩离析。他的唇带着一股淡淡的梅香，一丝丝的沁入我的心扉，让我心摇意动，如同在云端一般恍惚。

原本我是主导的吻渐渐的变成了由他为引领。我的呼吸随着那个吻的深入而变得越来越紊乱。

良久他放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双颊绯红，呼吸凌乱。他亦是如此，那双清雅的眸子仿佛柔的可以滴出水来，因为情之所动，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黯色，悠远深邃，仿佛一潭可以让人沉醉其中的陈酿。

他的唇也因为刚才的吻红润欲滴，带着迷离的媚色，目光如水指尖，盈盈如同清波荡漾。

“小雪。”他动情的为我拂开凌乱在腮边的发丝，哑声低喃道，“不要走。答应我。”

我不敢用自己的目光去触碰他的，因为我害怕自己的心会在碰触他目光的一瞬间而变软。他已经为了我做了太多的事情了。我不能再连累于他。

我轻轻的叹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你……难道不想……”我轻轻的咬住了唇，忐忑不安的等候着他的回应。

颈间一凉，我愕然，却见他已经撩起了我披散在肩头的长发，一记轻柔的吻落在了我的耳根之处，如同蝶翼翩然，轻抚花蕊。

“你知道我想的。”他含住我的耳垂，轻声说道，“可是我不能。小雪，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可是我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你做什么。一旦我做了，那就太不尊重你了。我知道你现在含的是要报恩的心，所以才想要将你自己交给我。我又何尝不想将自己交给给你？当年我双腿折断，武功被废，形同废人，是你救下我，我那时候要做你现在同样要做的事情。可是你没接受。那时候我就觉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放弃了我，还有你在无条件的关心着我。今天亦然……小雪，我真的很爱你。所以我不能……”

我的心微微的一凉，长叹了一声，“傲霜，你真的很会打击人。”我推开了他，站了起来，轻轻的梳理着自己的长发，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你已经拒绝过我两次。”说完我转身要走。

我刚走出两步，就被他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哪里都不想去。”我微微一侧头，自嘲的一笑，“只是出去冷静一下。”

“和我去莫家好不好？”他没有松手，依然紧紧的抱着我。“我不想放你一个人在这里。抑或答应我，等我回来之后你还在这里等我。”

“傲霜。”我使劲的去掰他的手，“你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见不了光。而你负有你的责任。我们不可能一辈子这样。你现在可以不顾一切的来看着我，守着我，可是时间长了，终究不是办法。傲霜，让我离开好不好？我想出去看看这番天地。我一生就困在那方小小天地。如今自由了，难道要继续被你困在这里吗？”

“可是你知道外面对于你来说有多危险？”傲霜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手臂收得更紧。“若是你就这么出去，被人发现你的身份，你就等于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