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任舒聪明得人夸赞,对任苒更加偏爱,送他去学跳舞……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因为她自己喜欢,她自己想
要……那些生活,那些羡慕的眼光、那些夸赞声、那些……任苒现在想想,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进入过一个母亲的角色
。她只为自己活着,一直都很自由。
是的,没有哪条法律说,母亲一定要把孩子看成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
任苒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小孩子,母亲拉着他的手,天似乎也在下雪。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路通向什么方向,可是每一步迈出去都不迟疑。
那时候他那么快乐。第一次去舞蹈教室的时候,母亲带他坐着是以号车,车子开得并不快,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的光影
明暗不定。
但是后来她把他们一起抛下了,任舒,还有任苒,那些说穿了只是她的一种寄托,她最后只待粥了自己。
任苒实在没办法,想向她借些钱的时候,她已经和那个男人一起离开了这个城市,走得那么彻底,一点痕迹、一点线索
都没留下。
“走吧。”
他们沿着石阶下去,雪沾在头发和衣服上,任苒没有伸手去拂。
天是铅灰色的,程士祥和他们在停车场分手,任苒把手插在口袋里,回头往山上看,山坡上的松柏树是一片森郁的灰色
。
孙浮白的手机铃声想起来,任苒转过头,那个铃声实在太耳熟。
孙浮白把手机递给他,电话带着孙浮白的体温,比任苒的手指要温暖。
“不要走了?”
孙世辉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似乎比面对面的谈话时,要温和一些。
“是的。”
“想去哪?”
“还没定。”
那边沉默了,然后说:“也好,安顿下来记得给家里通个信。”
任苒答应了一声,但是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他对孙家……也没有归属感。
孙靖海被送进那种地方,任苒并不会自以为是的觉得那全都因为自己、因为周群受的伤。孙世辉不适那样的性格。
他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威严被触犯了吧?就算不是全部原因,也是主要原因。
要把别人的人生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孙家的人似乎都是这样,孙靖海这样对任苒周群,孙世辉一样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还有孙浮白、孙靖山……都是如此。
现在孙世辉对待他还很宽容,可是任苒不想继续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在一些事情上违逆孙世辉的意思,然后,他
的下场,说不定还不如孙靖海。
任苒把电话还给孙浮白。
“你……自己多保重。”
任苒点点头:“再见。”
那个人的眼睛黝黑,越来越大的雪遮蔽了视线,任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心里有没有疑惑?他会有什么猜测?
任苒不再去关心。
这世上真正能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什么?
不是金钱,不是地位,不是包裹在亲情或者爱情这层糖衣下的暴力和欺骗……
任苒握紧手,握住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是别人给予的,也不能由别人取走的,尊严、自由、意志……
再见,孙浮白。
再见,往事。
“陈然,吃饭去不去?”
“吃什么?”
“我们去吃拉面。”
“帮我带一份,不要辣椒。”
“卤蛋要吗?”
“要一颗。”
天气太热,他宁愿中午不吃也不想出去晒成油条。
中午人少,楼上店面多半不会这时候来提货,任苒把上午的出库单整理好,钉起来,一张张与计算机里的出库记录核对
一下。
唔,《老街美食录》已经没有库存了。
任苒点了一下累计出口库,这本书两天出库四百多本,其余的则是分店调走了。
这书很火的样子……他随手把书名记在备忘录上。
他待的小办公室是在地库隔出来的,推开前面的门是地下车库,推开后面的门是满满的书,一捆一捆堆栈着。新书特有
的纸味和油墨味闻习惯了之后,有一种让人心情平静的香气。
任苒出去洗了把脸,回来时远远就看到门口放着两个餐盒。
大概同事把饭给他送来就上楼去了。
唔,很好闻。
不是汤面,是炒面,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炒面上淋着巧克力那种颜色的浓稠酱汁,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肚子也跟着叽里
咕噜的响起来。
另一只盒子里是纸杯装的汤,汤还很烫,热腾腾、香喷喷。
公司周围好像没有卖炒面的——也许是新开张的。
任苒尝了一口炒面,烫烫热热的,还有浓郁的喷香的气味,面条爽滑有劲,毫不油腻。
炒面里的内容也丰富得让人意外,豌豆、黄瓜丁、芦笋丁、草菇丁,还有肉丁……任苒能尝得出来,这些配料都是事先
分开做好的,每样的味道都不一样,肉丁咬的时候里面的肉汁让面更加鲜美,混杂在一起的那种美味,实在丰富得让人
形容不上来。
任苒喝了一口汤,这个汤味道也极好,不是那种紫菜蛋花汤里既找不到紫菜也找不到蛋花的窘状,也不是味精料包冲泡
的,应该是慢慢熬出来的汤,热热的喝下去,慰暖了在空调风下面冰冷已久的肚肠。
他好久没吃得这么香了——从……和周群分开之后。
任苒把餐盒收拾了,同事刘畅敲了两下门:“饭来啦,快开门。”
饭又来了?
任苒打开门,把同事递过来的拉面卤蛋接过来——
刚才吃的不是他们买来的?那是谁放在门口的?
肚子已经吃饱,这份拉面和卤蛋看来要浪费了,卤蛋还可以留着,晚上热热吃,拉面可是没办法。
一次,可以认为是偶然。
两次,大概可以说是巧合。
三次、四次……连着一周,都有人送午饭来。
而且每一顿都不重复,炒面、烩饭、烙饼、饺子、馅饼,每餐都配着可口的汤,草菇鸡汤、莲藕牡蛎汤、山药羊肉汤…
…
同事啧啧称奇:“喂,这都是谁送来的?神秘的仰慕者?现在哪个小姐能有这样的手艺,打死我也要娶她回家当老婆!
”
一个女同事不服气的说:“这说不定都是店里买来的,你没看都是免洗餐盒免洗杯装的吗?”
要是哪个仰慕者送的,肯定不能用这样的饭盒餐杯装,应该拿漂亮精致的餐盒保温杯装了送来,然后再借着收回餐盒的
机会来搭讪嘛。
“嘿,你还别不信。市里的饭店我不敢说全吃过,可好吃的、有名的,我可都没错过。”男同事拍着腆出来的肚子:“
这个味道,饭店绝对做不出来……嗯,有种温情的,家里做的饭菜才有的味。”
女同事瞥他一眼:“还温情?我看是奸情吧!”她拍了拍任苒一下:“喂,小陈,你今天就守在门口,等着看是谁来送
饭。”
任苒笑着摇摇头:“不用。人家送来,我吃就是了,要是一揭破了,别人以后再也不送了,那我岂不是损失了?”
“你……你们男人真是……”
女同事撇着嘴走了,男同事张着嘴发了一会儿愣,也拍拍他肩膀:“你可真有一套。对了,我上次和你说的事,你考虑
了没有?”
“嗯,我还没想好。”
对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楼上办公室不是比地库环境好多了?再说,薪水还能涨个两成,这
样的好事你还想什么?要不是乔芬生孩子休产假娶了,这好事还轮不到你呢。你可想快点,要不然让别人占了,你就后
悔去吧。”
任苒笑眯眯的把他也送走。
第六十七章
看着表,时间差不多。打开门,果然两个餐盒又静静的放在门口了。
任苒左右看看,过道两边都没有人,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车子的嗡鸣声、通风口的风声、机房的马达声……
他把餐盒放在桌上,关上门,对着两个普通的餐盒看了半响,才动手把袋子解开,然后,打开餐盒。
还是一样。上面一盒是饭菜,下面是汤,筷子和汤匙放在饭盒的下面。
亲子井,冬瓜排骨汤。
不,比平时多一样东西。袋子里还有一颗苹果,洗得干干净净,红扑扑的苹果,一看就知道一定脆甜多汁。
任苒自己都没发觉,他对着那颗苹果微微笑。
猜不出来是谁送的?
怎么可能呢……第一天没才出来,第二天第三天也就才出来了。
他只是觉得奇怪,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还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他觉得这种不露面的,默默送饭的方式好,任苒也不想强迫他改变。
上一次是按自己的方式来的——
这一次,如果,还可能的话……
就按他的方式来吧。
任苒笑笑,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仔细品了品味道。
反正……送上门来的美餐,不吃白不吃。
同事里有一个失恋了,喝的大醉,任苒倒很想把他扔在街上不管,可是想一想,下班时,别人看到他们一起出公司的,
他要真有个丢失破坏之类的,八成自己也有麻烦。
费力的把这酒鬼送回他住的地方,再回自己租的小房子,进门时,柜子上那个电子钟显示:一点三十二分。
任苒租的房子地段还好,房子很旧了,起码超过三十年,一室一厅有小厨房和浴室,厨房和浴室加起来不超过四坪,任
苒很少用到厨房,烧个水,偶尔煮包方便面。浴室小得只能转身,冲浴都很困难。他实在太累,洗好脸脱了衣服就趴在
床上。
睡得迷糊的时候任苒就觉得热,热得厉害。
他实在太累,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把被子踢开了。
然后刚到早上,他就醒了——头疼,身上烫热。
任苒在抽屉里摸出房东留下的体温计来给自己量了一下,挺好,三十九度整,再多一点他就烧晕了。
任苒穿衣服时手脚发软,硬提着精神跟公司打了个电话请假,老孙不大高兴。说实在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谁请假他都不
会高兴。
任苒走得很慢,到离住处不远的小诊所去,吊了点滴、打个针、拿包药。热度好像一点都没减下去,反而觉得身上更烫
,连看路都模糊,都不知道怎么让两条腿挪动着上了楼,开门的时候手抖,好几下才把房门打开。
可能昨天晚上吹风受凉了……这几天都在降温。
秋天来的真快。
家里没有热水,任苒摸出一瓶矿泉水来,就着凉水把药片吞下去,他躺在那儿昏昏沉沉的,想上辈子,想这辈子。
明明他做事从来不会后悔,做了就是做了,后悔是没用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心里很酸
,酸得他的眼眶也跟着发胀,有液体从眼角滑下来。
裹着被子,出汗没出汗他也不知道,隐约听见砰砰砰的敲击声。
任苒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那声音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楚,越来越重。任苒清醒了一点,是敲门声。
这个月房租水电都缴过了——难道是来收清洁费和管理费的?
任苒这里没有什么人来过,唯一会来敲门的也就是推销员和收杂费的。
任苒真是一动也不想动,可是那个敲门的人似乎认定了他在家,不屈不饶的敲——不,砸!这动静,好像任苒不开门,
他就会一直砸下去,直到把这门砸破为止。
任苒喃喃的咒骂了一声,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去开门。他声音有点抖。
“谁?”
砸门声一下子停了下来,耳朵里变得异常安静,静得甚至开始嗡嗡耳鸣,任苒觉得眼前晕得厉害,额头抵在门上。
门外面的人迟疑了,大约过了十来秒,传来的声音比任苒的声音还颤:“小然,是我。”
任苒扶着门把的手没有力气,好几下都没拧开门,外面的人焦急起来,又开始砰砰的擂门:“小然!小然!你没事吧?
”
任苒深吸一口气——有事也是让你吓出来的!
他终于把门打开了。
周群站在那儿,他好像高了,肩膀也宽了……昏暗的楼道里面堆了许多杂物,旧房子的天花板都矮,任苒觉得周群的身
影似乎涨满了眼帘,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身体忽然一轻,不,不是周群身形变得那样大,是他头晕晕的一头就朝他倒了过去。
周群把他抱起来大步进了屋,小小的公寓一目了然,客厅里摆着两张房东留下的旧沙发,几个矿泉水空瓶扔在矮柜上,
卧室门开着,一张床、一个不大的衣柜,靠窗的地方有一个笔记型计算机,东西少得惊人。
怀里的身体热得惊人,脸颊红润——可不是正常的红。他平时的脸色总是苍白,这是因为发烧烧出来的红。
周群把他放在桌上,在屋里简单的找了找,没有吃的,连热水也没有,几个药瓶扔在床头上。
任苒眯着眼看他在屋里翻找,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周群没听清,他走到床前低下头来问:“你说什么?”
任苒硬撑着把眼睛睁大了一点,还是背光,看不清他的样子。
“今天的午饭呢?”
周群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说了这么句话,愣愣的哦了一声:“还没做……”
任苒闭上眼,睫毛湿漉漉的:“我饿了。”
周群答应着:“好,想吃什么我做。我们先去医院吧?”
任苒闭着眼睛摇摇头:“去过了……针也打了点滴也吊了,你让我歇会儿吧……”
他觉得自己像四肢都绑着沉重的铅块,人像是躺在流沙上面,沉沉的,要向下坠。
其实他应该是没睡着,能听着周群在屋里走动,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好像还听到他出去了,过了似乎没有多久又开门
进来。
他从哪找的钥匙啊……
“小然,起来,我煮了稀饭。”
任苒觉得眼皮像抹了胶水,周群把他扶着坐起来,帮他背后垫上枕头,舀着稀饭送到他嘴边,汤匙触到嘴唇,他就张嘴
喝一口。粥很热,但又不会烫得嘴舌发疼发麻,这种热度恰到好处的唤醒了舌头上的味蕾和口腔中对食物的敏锐感觉。
任苒挣开眼,这一回,他终于看清楚了对面的人。
周群好像没怎么变……
不,也变了一些。
不过任苒看起来,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在他面前,周群永远都是一个样子。
从始至终。
“烫吗?”周群有点不确定,他又用唇试了试:“正好,不算烫。热着喝下去,好发发汗。”
任苒抬起手:“我自己喝。”
“你手别拿出来,捂汗吧。”
周群手脚利落训练有素的把一碗粥都给任苒喂了下去,再放他躺下,用被子严严实实的把他裹了起来,就留个头在外面
。
“在睡会儿吧。”
任苒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我……今天没看到你上班,所以,嗯,去问了你公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