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问,有点怀疑自己该面对谁?他,或是龙爷。
丹尼尔、埃恩和我之前对于事实的猜测显然与真相相距甚远——前提都是错的——既然龙爷没有死,当然也就不存在「
为什么杀了他」这个命题。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得出的结论是错的,但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本身却是客观存在的,找到另
一个答案其实并不困难。
「从一开始,龙爷就知道唐克斯没有死么?」
我望向龙爷,他翘着腿坐在一张圈背椅上,悠闲地点点头。
反倒是洛·唐克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换做是你会相信么?」
「也对。」唐克斯耸耸肩,「我领情。」
龙爷对他微笑:「我不需要卖你人情。」
我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洛那时候决定离开龙衔馆。出了车祸以后,警方根据车牌找到我。我想他们大概很希望死在车里的是我吧。」他耸耸
肩,笑了,「你知道,里面的尸体早就已经面目全非了,不过警方知道开车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欧裔男子,那么有什么
关系,我就告诉他们死的是你。」
洛·唐克斯却一摊手,「我在伦敦把车转手了,弄了一笔钱换了辆大众。」
「所以我应该直接给你现金么?」
「比支票好一点。」
我轻咳一声,他们一起转过头来看我。
「从六年前你们就在谋划这件事,龙爷您付给唐克斯的钱就是为了这个。」我对他们解释埃恩从账户信息中归纳出的信
息,六年来大量的钱财转入美国这个账户为的就是获取新户籍和房子,一旦龙爷在英国「死去」,就能够以崭新的身份
在美国获得重生。
「所以您转让龙衔馆后特意举办宴会通知所有人您不再出山的消息,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亡」。所有人都可以
作证您在房间里,因为这是您的宴会。而且安吉利娜、我、还有别的人都曾在事情发生前与您说过话。您单独在房间里
,我们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而后哈利通知安吉利娜,让他知道您将与某人会面。但哈利不认识唐克斯,这也正是唐克斯特意找他引路的原因。结
果我弄脏了衣服,回房间去换,正巧遇见他。」
「是啊。」唐克斯接口,「本来你应该是「不幸的」遇难者之一。」
是的。刚刚龙爷已经说了,他阻止唐克斯杀了我。
「就算我告诉警察,他们也会认为是我看错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但我却不知道,如果一开始我就发现唐克斯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丹尼尔仅找到了他年轻时的纪录而没有发现他的死亡证
明,我还会这么追查下去以至于最终坐在他们面前么?
我不敢肯定。
这也许就是命运吧。
「我不知道这件事,但安吉利娜是知道的。只不过当她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确信唐克斯你还活着,因此没有相信。」我
顿了一下,又有些疑惑,「为什么你妹妹却不知道你已经死了?」
唐克斯愣了愣,「啊?」
我对他们讲了格雷丝·哈金斯的事情,正是因为她我才确认唐克斯还活着。
「葬礼是在伦敦办的,不是凶杀案,警方不会负责通知所有家属。」
唐克斯小声嘀咕着,「信?」他有些迟疑地接过去,露出回想的表情。
龙爷也跟着看了看他手中的信封。「什么信?」
「我妈妈写给她姐姐的家书。」
唐克斯打开信封,瞥了一眼内容,「我父母因为提欧·特雷墨里的事前往美国,你知道的,因为这个我才去了黑街。」
他对我扬了扬信封,讽刺地耸了耸肩,「她以为我想要这个?」
「她要我带给你。」
「那姑娘就喜欢多此一举。」他又耸了耸肩,随手把信封夹在一本书里,「她怎么样?」
听我说他妹妹已经临产的消息之后他若有所思地闭了嘴。
也许格雷丝是错的,他并非如她所想象的那样讨厌自己的妹妹。
我不想去追究他的想法,所以继续对龙爷解释我的发现。在那一刻,我有一种非要说出来不可的冲动,也许是龙爷那似
笑非笑地专注神情所驱使的,也许只是我第一次如此疯狂运用我的大脑去思考——曾经我讨厌思考,害怕去想事情的始
末,认为生活应该越简单越好。
他们听得很认真。我向他们讲了埃恩、丹尼尔和我的调查结果以及种种推测,包括我们猜错了的那些,龙爷津津有味地
点头,末了赞赏道:「给我这些信息,也不会想到更多了。」
我长出一口气。好了,足够了。
「你会杀了我么?」
我终于问了这个问题。从一见到他——他们,我就意识到,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打乱了龙爷的计划,也许这会把他暴
露在危险之中,而这一点正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丹尼尔十分担忧地劝阻过我,洛·唐克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他至少杀过两个人,包括那个被认为是他死在车祸中
的男人和龙爷。而如今我可以确信,为了完成由死到生的这一场脱逃,他害死的人更多,且更加无辜。
正因为如此,他会如何决定我的命运呢?
我不知道。
这几个月的时间我过得疲惫不堪,仿佛命运在这一点转了方向,不只是我,包括丹尼尔、安吉利娜、格雷森警探、甚至
斯塔布雷德律师都被扯住脖子带上了另一条道路。现在他们还在遥远的伦敦,大部分人毫不知情我的离去,他们在做什
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因为眼前这两个人的决定,改变了我们。
洛·唐克斯嘲弄地扬起嘴角。
他看起来和离开龙衔馆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除了那时短短的金发被留成一绺发辫垂在肩膀上。静下心来我才有心情
仔仔细细看他。有些男人过了三十岁之后就不会老了,他就是这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仍然明亮锐利,我小时候是有些
怕他的,此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你觉得呢,小鬼?我该杀你,还是不该?」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想死。」
他噗地笑出声来,用脚尖一勾我的背包,像只凌空掠食的游隼一样敏捷地伸手接住。
「既然你带了枪来杀我,难道不是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才来的么?」
我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我藏在包里的手枪的,但他似乎根本没有犹豫。看到裹住枪身的手帕他露出一副啼笑皆非
的表情,比嘲弄更加讽刺。我知道他觉得我十分幼稚,因此更是尴尬万分,鼻尖都渗出汗来,我几乎能感觉到汗珠沿着
皮肤在滚动,凝了一刻,落下。
他对我眨眨眼,「我很好奇,小鬼,你玩过枪么?」
我没有开口,他却不依不饶。「到底是哪个不负责任的骗子卖给你的?且不说是三十年前就淘汰了的废物枪型——点二
二的口径是怎么回事?你付了多少钱?」
「五百三十美元。老板说给我打了个折扣,送我消音器和一匣子子弹。」
他掂了掂枪,几乎笑不可抑。
「他要了你三倍的价格。就算是从只能租到上个世纪侦探剧集的小镇子出来的乡巴佬都不会上这种当,他们都听说过伯
莱塔M93K和华尔特白牙。你这东西打练习场都嫌破。」
我张口结舌。
他把枪往我怀里一丢,丝毫不顾忌子弹上着膛。我接得手忙脚乱,生怕不小心碰到扳机触发了子弹,可偏偏越是紧张,
手就越发地抖,捧着枪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抬头看他。
他却转身离开了房间。
龙爷对我微微一笑,轻咳了一声。他的声音一向温暖,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他问:
「汤米。还有谁知道我在这里么?」
「谁也没有——除了丹尼尔,丹尼尔·博斯,您见过他的,我的中学同学。他和他的朋友帮我做了很多调查,这个地址
也是他们查到的。……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
那双深色微褐的眼睛仿佛丝毫不带怒气和烦恼——他是很有理由生气的——却迫使我坐在原地和他对视,时间太长久,
长久到我觉得头颈和脊背都几乎麻痹,因为紧张而酸痛。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
「留下来吃个午餐吧,唐克斯在做。」
他就以这样的态度结束了对我的询问。
第六章:谁
因为他这么说了,我就以无所事事的态度坐在起居室里翻看电视,最后选中了一个午前饮食节目,教授一款中帛特色料
理,用玫红色的酱料涂抹鸡腿肉块之后焖蒸,片刻后淋汁切片食用。厨师被介绍为雷诺特专业厨师学校的讲师,那是我
心目中的圣地,只招收有基础的厨师进修学习,我希望三十岁之前能够考上——如果我还有三十岁的话。
从前我并不会这么想,但现在却觉得未来一片荆棘险滩,那种感觉从未有过。
我想,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也许还是成长了的。
丢下我坐在起居室里,龙爷自己便也离开房间。虽然好奇,我却觉得擅自在他的家中东看西看那就太不礼貌了,所以只
好坐在椅子上发呆。幸好电视节目结束不久龙爷便喊我去吃饭,厨房在走廊斜对角的小门进去——就是之前唐克斯离开
后去的那个房间——很干净宽敞的厨房,里侧是一个回字形料理台,餐桌摆在靠近窗口的位置,通往后院的门也在这里
,可以一眼望到挂在树杈之间的吊床,外面的街道和公园也隐约可见。
龙爷示意我在餐桌前坐下,他正把餐具摆上桌子。
我看了一下,三套餐具颜色各自不同,甚至连形态都相异。别说成套,恐怕都不是一个国家的产物。比如说,摆在我对
面的刀叉手柄上就雕刻着新加坡鱼尾狮的图案;而右手侧的餐碗则是典型的日本式漆器,黑色的外表细细勾了几笔樱花
。
与之相比,食物本身可以朴素得多了。用来盛鱼的珀斯蓝长碟里平均码放了炸鱼和薯条,三明治甚至还没有除去外面贴
的标签和保鲜字样。见我看着食物发呆,唐克斯颇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
「看什么,不吃拉倒。」
龙爷忙里偷闲地拍拍他,「我吃,我吃。」
唐克斯对他翻了个白眼,愤愤地坐下来抓了一块三明治往嘴巴里塞。
我犹豫半晌,还是站了起来:「要不,我做点什么?」
龙爷立刻点头应允。唐克斯虽没说话,却也不见反对的样子。
打开冰箱才知道自己话说得太早了。虽然是漂亮的双开门西门子冰箱,但里面却差不多是空的,我能找到的只有半根法
国长棍面包、一个洋葱、一个卷心菜以及一盒已经放坏了的半成品牛排,显然他们都没注意到保质期已经过了很久。我
偷偷叹息,抬起头来发现唐克斯正托着腮看我,一边看一边很无聊地往嘴里塞薯条,吓得我赶紧低下头去。
这样的材料就算是刚刚电视上那位雷诺特的教授也要觉得头疼。我把牛排扔进垃圾箱,索性把所有东西都切成细条,倒
油在锅里烧热,再全部丢进去爆炒了一回。
面包炒卷心菜。这也算是个创举。
端上桌他们两个都露出点不可思议的表情,唐克斯更是一脸的不忍卒睹,赌气似的把三明治盘子拉到自己眼前,碰都不
肯碰一下碟子里的菜。龙爷倒是伸出筷子捅了捅耷拉在盘子边上的面包丝,小心翼翼地衔了一口塞进嘴里,嚼了嚼,咂
巴了一下滋味便咽了下去。
「怎么样?」我有点紧张。
「不错。」他冲我微微一笑,「你会成功的,汤米。」
我脸差点又红了,整个面颊都热热的。以前他也常常这么说,我决心学习厨艺而放弃上学的时候、第一次给他尝试我做
的巧克力蛋糕的时候,还有很多很多次送上晚餐的时候……
「我准备开一家西点店,就在您留给我的那间店面。」
他往盘子里拨了一些菜,「为什么不是餐厅呢?」
「西点店是我的梦想,我要做出成绩来,然后去雷诺特。」
「希望那些钱足够你用的。」
「我想足够了。我不会开很大……我希望一点一点来。」
就像以前一样,他同我谈论我的梦想,就好像以前从未听我说过一样专注,提一些问题,还有一些建议,譬如他建议我
用紫色而不是我本想用的樱桃红做包装盒,他觉得那样更典雅。唐克斯并不插话,但我看得出他至少也在有一搭没一搭
的听着。最后他终于尝了一口我做的菜,大概还是不太喜欢吧,他一个人消灭了整盘炸鱼和薯条,光是番茄酱就倒了三
次。
午后的阳光自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餐桌上,一片柔和的金色,有种恍惚的温暖。
一瞬间,我仿佛以为,我们这样坐在桌边,是那样的其乐融融。
最终,唐克斯推开盘子,掸了掸双手上的食物碎屑。他明亮的眼睛盯着我,在阳光下那双眼睛更接近金黄色,那是我从
未在别人眼中看到过的颜色,真奇怪,他的眼睛那样奇怪。
又那样令人恐惧。
一瞬间我明白,那些其乐融融不过是假象,至少在他眼里,我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他似乎还是想说什么,却又介意着龙爷的反应,因此没有开口,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自己的嘴唇,用掂量、审视又带点
狐疑的表情盯着我。
「我想……」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要说什么呢?就算我再三保证不会泄露他们的事,他也不见得会相信我吧。但我还能怎么办呢?
打断我的是门铃响起的声音。
他们互相交换着视线,其中流露的东西比我能够猜测的还要多得多。最终是龙爷先开口:
「汤米,你与什么人有约么?」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话的意思,连忙摇头。
他也不追问,只是又看了唐克斯一眼。
唐克斯站起身。「我去开门。」他说着离开厨房,但似乎没有直接去开门。因为门铃声又响了一阵,大约一分钟之后才
停下来。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
我竖起耳朵,却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动静。我想龙爷也为此感到不安,但他没有出声。
走廊里人影一晃。
「洛伽诺!」龙爷猛地站起身,吓了我一跳。
就仿佛是应和了他的这一声呼唤,唐克斯几乎是倒退着的,像在躲避什么似的退了进来。
他手里有枪,枪口却垂向地面。他没有扣住扳机,但握枪的手却攥得紧紧的,绷起青筋。
那股紧张也感染了我。我紧盯着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有些许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声音笑着说: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唐克斯?」
唐克斯仿佛被迎面打了一拳似的整个人都绷紧了。有一刻我几乎以为他会像急于残杀猎物的猛兽一样扑上去,扑向那个
躲在我看不到的走廊阴影里发出声音的怪物,但他最终只是战栗了一下,转开视线,不再看着那个角落,也没有看我,
或者龙爷。
「巫师。你好。」像是在对着空气打招呼。
「嗯,好久不见,变色龙。」
有人走进来。
我猛然想起我在哪里听到过他的声音,不过是几个小时之前而已!
我差点也要打起寒战来,步入我视线的那张脸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圆润纯真。几个小时之前他在街上拦住我,问我是否需
要他的帮助,他笑得晶莹剔透,我没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孩子。
而此时他的脸孔仍然是那样新雪般白皙得近乎透明,可声音和语调截然不同,没有丝毫孩子气的天真烂漫。孩子一样尖
锐的声音发出成熟男人一样的笑声,是多么可怖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