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春听着,从游廊慢慢绕到他们前头,站到了雨地里。
四个人唠叨着,冷不丁看到面前站了个少年,吓了一跳。“敢问小公子有何贵事?”
逸春看着雨水不停冲刷着棺材,走了过去,伸手从棺材头往后捋过,扫下一大片雨水,这才轻声说道,“四位做的是吉
事,逝者能不能走得安稳全看你们,这里头躺着的是我哥哥,还请各位善待。”说完掏出一大锭银子塞到了其中一人手
中,“天气不好,劳烦各位了,拿着买碗酒去去潮气。”
“哎呦,小公子你这么客气,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无妨,替我哥哥遮着点儿雨便好。”
“那是应该的。”伙计赶忙取了油布,包裹结实了,才重又抬起棺材,往后门去了。
那棺材绕过游廊,很快便见不着了,逸春眼睛里发了涩,扭头,却看到个人站在游廊的另一头,往后门方向望着。
那是青罗。
逸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雨砸到眼里也不觉得疼,青罗也看到了逸春,隔着重重雨雾,逸春看不清他的神情,想要走近
几步,却见他突然蹲下身,双手捂住了脸,肩膀一耸一耸,分明是在痛哭。
第五章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三春好处无人见,一生爱好尽惘然。
雨一直没停过,傍晚时候小了些,到了夜深反成了瓢泼大雨。
窗子没关好,风吹得啪啪作响,雨潲进来,打湿了窗边的摇椅,也打湿了缩在上面的逸春。
他一直昏昏沉沉,脑袋里心里头都像压了千斤重担,稍一挪动,就透不过气来。
眼泪是没有的,就是心里慌。
他仔细去辨认雨声中隐约的丝竹,好叫自己分散些精神,然而听到的却是门吱呀推开的声响。他没有抬眼,反而闭上了
眼,人蜷缩成一团。
来人走过来,好久都没动,逸春只得费力睁眼去瞧,还不及看清,那人却俯身紧紧抱住了他。他的身子很暖,自己湿透
了的身子在他的怀抱中愈发的无力,仿佛每一丝气力都随着那温度蒸腾去了。
逸春叹了口气,想要去推他,手触到他的胸口,却又推不下手,慢慢往下滑,反而搂住了他的腰,说了一句气若游丝的
话。“你来了。”
“来了。”轻声应了他,唇已经贴上了他的,舌强硬地打开他的牙关,拼命纠缠,应和着越来越大的雨,在他颈窝印下
点点殷红。
逸春难耐呻吟,心底却觉得冰凉,不留神落下了泪。
“你……怎么了?”
“没事儿。”
说着,抹了泪,伸手去揽住身前的人,却被他握住了一双冰冷的手。
逸春扯出个微笑,借着外头微弱的灯火看这子安公子,多日不见,他瘦了些,精神却还好,发冠领扣还是一丝不苟,仍
旧是那个翩翩俗世佳公子。
许子安握着那双冷得透骨的手,眼睛一刻不曾离开过逸春的脸,那抹笑一直保持在他的唇角,仿佛生来如此,可是,却
让人瞧不到一丝情绪。
“发生了什么?”
“并不曾发生什么。”
“你……”将要出口的话被堵住了,冰冷的唇一下子贴到了他唇上,紧接着伸出舌与他的交缠,温热的呼吸扑到脸上,
引得心里一阵悸动。那双冰冷的手已经解开了他的领扣腰带,探进了衣襟,手太冷,激得肌肤一阵发麻,心底里却更热
了,小腹之下蠢蠢欲动。
许子安一把按住了逸春继续往下游走的手,下一刻却扯去了他湿透的衣裳,望着那身子,喘息有些急促。
“你……可要我?”逸春凄楚一笑,尖尖的下巴挂着晶莹水滴。
许子安没说话,紧紧拥起逸春,狠狠吻住,交缠间,褪下自己的衣衫,将他压倒在床榻上,两人的身子紧紧贴着,也不
知是谁惹了谁,交付了身,烧烫了心,纠结了情。
子安公子重临凝香雅舍,撒了大把银两,买得逸春一时清净,两人夜夜相聚,连白天也时不时过来瞧瞧,间或着下人送
来有趣的玩意儿给逸春解闷,旁人看来,正是好一番浓情蜜意。
“听说,子安公子是因为丞相大人出都中办事,才得了机会出门的?”楚眉仍旧和先前一般贪吃,忙不迭地将桌上的葡
萄送到嘴里,连籽儿都懒得吐,“哎,我先前还以为他不过和其他恩客一般,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不想了,不承想在家
关了那么久,反倒更稀罕你了。”
逸春扯着笑坐在他对面,这些天来,他已经习惯面对楚眉,已经不再想到那一夜他狰狞的脸,但是从心底里起的厌恶却
磨灭不掉。
“花无百日红,做咱们这个行当的,荣辱不过是恩客一时的喜好,好与不好又有什么不同呢?”
“怎么会一样?这好了,恩客们手头自然大方,你才能多积攒些不是?你可别犯傻,能多巴些就多巴些,子安公子那出
手真真是阔绰,我虽然没瞧见银票上的数,单看柳爷的眼神就知道少不了。”楚眉笑眯眯地擦了手,又拿起一只桃子,
啃了一口,却听逸春说了句话,脸色微微一变。
“明珠的几个大恩客只怕出手也不少。”
自打明珠没了,几个旧日的大恩客竟然都被楚眉收在了帐内,几个人也并非没见过绝色的,却被这相貌堪堪算得上清秀
讨喜的楚眉弄得五迷三道。
楚眉继续啃着桃子,逸春看着桃汁一滴滴落到桌子上,忽然笑着递过手巾,“擦擦手,桃汁太甜,招什么东西咬伤了可
怎么是好?”
楚眉接了手巾,哈哈一笑,“是什么时候逸春也学会玩笑了?我还只当逸春是个木头人。”说话时候眼睛不住瞟过去。
逸春摇摇头,“哪里开着玩笑?我怎么不知道我在开玩笑?”
昨夜在园中,看到楚眉和旧日里明珠的恩客一同戏耍,一双纤纤指头被那人几乎尝遍。
楚眉往前探身,半个身子伏在桌子上,脸几乎凑到了逸春眼前,他笑嘻嘻的,一双酒窝又深又圆。“逸春,你不擅长说
谎……你到底想说什么?”
逸春慢慢扬了脸,慢慢凝住了眼神,慢慢开了口,“为什么明珠的恩客都成了你的?”
“你在嫉妒吗?”
“你觉得呢?”
“你不觉得这才是公平的事儿吗?”
楚眉伸出一根手指,刮到逸春脸颊上,慢悠悠划过,“你看看你们这些长得好的,生就一副楚楚可怜动人心魄的模样,
谁看了不动心?虽然你比不得琅嬛明珠他们那般明艳照人,可是偏就生得招人疼,要不晋王爷和子安公子怎么就能为了
你动干戈?”
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呢,长得普通,也没什么大本事,只能想着法子巴结客人,客人们见我巴结的可笑,赏
我一星半点的,又怎么了?怎么就偏要被人兴师问罪?”
“先天不足后来补……”他懒洋洋站直了身,瘦削的身子轻佻地靠在窗边,“只是不知道你怎么忽然对旁人的事儿这么
感兴趣起来,你不是向来不过问我们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儿么?”
“和那琅嬛……一个样!”
逸春望着他,午间的炽白日光透着窗照过来,在他身上脸上映出弯弯曲曲几道光影,乍瞧上去仿佛黥刑。
灯火摇曳,水墨围帐中满铺青丝交结,身子缠绵不断,动情处,淫靡声息漾满一室。
许子安半撑着身子,凝神瞧身下的逸春,他已是浑身汗珠,双颊绯红,眼半阖,唇微启,一缕发丝黏在颊上,他挪了手
,替他捋开,忍不住又往唇上吻去。
逸春睁了眼,推开他,往里面挪了挪,让出大半张床来,“累了,歇着吧。”
“可我还不累。”说着又欺身上去,逸春伸手挡他,却被抱了满怀,听他靠在耳边说道,“我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多守你一刻也好。我知道你累了,你睡吧。”
可在他怀中,被他直直盯着,怎么能睡得着?
逸春翻转了身,与他面对面,“你不想睡的话,我陪你说话吧。”
许子安笑了,拿手指绕了他的发轻轻把玩,“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不就是在天井那次吗?”
“不是。”
“嗯?”
“你可还记得,七年前,夏祭夜……那年,我只有十岁。”
七年前,夏祭夜,花市灯如昼。
“哎,是哪位客官丢了一把折扇?”
“娘亲,抱抱!”
“快点儿,河边聚着放荷花灯呢。”
“好玩儿又好吃的糖人儿咧,小公子,买一个吧?”街边的小贩招呼着,许子安本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听了招呼,
往那边走去。
“小公子,你看,有孙悟空,有猪八戒,还有这老大一支凤凰,看看,要哪个?”
许子安看着稻草扎上的一支支糖人,好半天才用手指了一支蝴蝶。
“蝴蝶?这个好,看,多好看啊。谢谢您,五文钱。”小贩将蝴蝶递给他,又摊开手掌要钱。许子安接过蝴蝶,不明所
以地看着小贩。
“小公子,五文钱。”小贩好脾气地笑着。
“钱?我没有钱。”
“没有钱来凑什么热闹?”小贩一把抢过糖人,气哼哼地插回稻草扎,“去去去,一边去,别挡着我做生意。”生着气
又看许子安不走,小贩一把推了过去。
许子安一个趔趄,往后倒去,却被人给挡住了。他赶紧扭头看,原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儿,身上却穿着件大红
衣裳。
“你没事儿吧?”那男孩儿眨巴眨巴眼,问道。
许子安摇了摇头,那男孩儿就点点头,往人群里钻。刚跑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看着他,“你是不是迷路了?”
“你怎么知道?”他确实与家人一同来看夏祭烟火,谁知为了看河上画舫,转身就不见了家人。
那男孩儿嘿嘿一笑,“你一个小孩子家的,怎么可能一个人跑出来看烟火?”
许子安皱了眉头,不高兴地说,“你不也是个小孩子?你不也是一个人跑出来?”
男孩儿哈哈大笑,“看,说你小孩儿还不高兴,看你穿的衣裳也知道是富家的公子,哪里像我们这种干粗活儿的成天街
市上跑?……哎,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好了。”
“用不着。”
“哎哎哎,真的生气了?犯得着跟自己置气么?”男孩儿笑嘻嘻围着许子安打了个转,“要是真不用我送,那我可真走
了。”
“你走便是了。”许子安真就觉得自己在赌气,懊恼得扭了身子,却冷不防几个小孩儿拿了花灯冲过来,他赶紧避让,
还没站定,却听那男孩儿叫道,“哎呀,你衣裳着火了。”
他扭头四下看,果然衣裳后摆烧了起来,正好有风,火一下冒了起来,他急得去扯衣裳,却是那男孩儿冲过来,拿脚踩
着火的衣裳,一顿乱蹦,总算把火踩灭了。
“好险,就差一点儿灭不掉了。”男孩儿蹲下身去查看他的衣裳,“好了,再没有火星了,全怪刚才那些小孩儿,跑来
跑去,落了火星下来,啧啧,可惜了你的好衣裳。”
他用手轻轻拂过烧焦的布料,“不过好在烧的不严重,大晚上的也没人看得到。”
许子安看他趴在地上,专心致志摆弄那烧焦的衣摆,心底里高兴起来,转身拉他起来,“你想要什么?和我说,我定能
满足你。”
“啊?”男孩儿夸张得张大了嘴,“你难道是观世音菩萨,在这儿等着人许愿?”
“你说啊,我一定可以。”
“我没什么想要的。”
“谁会没有想要的东西?”
男孩儿听了又是嘿嘿一笑,“如果非得说一个,也不是没有,我啊,就要有人一辈子对我好。”
“啊?”许子安楞了。
男孩儿挑了挑眉,眼睛笑弯了,拉了许子安的手往人群里走,“走吧,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赶紧送你回去,不然你
家人得多着急?”
他走得很快,身子也灵活,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许子安忙忙地跟着他,盯着他的侧脸瞧,原来他长得挺好看的,皮肤真
白,鼻子嘴也秀气,倒有几分像女孩儿。
“你老看我干嘛?”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看你长了老实模样,还挺会耍赖的嘛。”
“……”
走到曲柳桥时,“蓬”一声,夜空绽开了烟火。两个孩子同时抬起了头,漫天五彩烟花竞放,映着两张小脸上的喜悦。
“真好看。”
“嗯。你以前也经常看?”
“没有,我要干活,没空出来看。”
“你在哪里干活儿?”
“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看,你又在耍赖了。”
“……”
男孩儿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朵玉兰花来,“这个给你吧。”
“花儿?”花儿不都是送给女孩儿家的?
“拿着吧,夏祭夜上的玉兰不比寻常的花儿,应了景应了情的。”男孩儿见许子安不伸手,干脆自己把玉兰绕在了他的
扣子上,浓浓香气升腾起来,“闻闻,是不是特别香?这本来是要给我家公子的,不过,你都迷了路,又被火烧,就送
给你好了。”
“那……”许子安才要说话,忽然听到家人在桥下焦声唤着,“公子,公子,站在那里别动,等我们上来接您。”
他冲他们挥挥手,再回过头想和那男孩儿说话,那男孩儿却已经跑开了,只听见他的同伴唤着他的名……逸春。
“咚!……咚!咚!”梆子敲过三更的数,“咣咣”两声锣音振散开来,后院离街近,听得到更夫咳嗽的声音。
逸春还是推开了许子安的怀抱,趴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样子。
“你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刁钻,说话不饶人的。”许子安侧着身,望着逸春被灯火染成金色的脸庞,他和小时候相比,少
了那份女孩子的秀气,眉眼却更俊了,只是当日里那份无拘无束的欢喜也没了。
逸春没睁眼,“原来那小公子是你,你若不说,怎么都想不到那么个笨笨的人竟然是都中的少年才子。”
“你……”
那双眼却睁开了,眼神透着笑,“我也想不到,当日不过顺手帮个忙,竟然惹得人以身相许。”说着话伸了只手过去,
由胸膛慢慢往下划拉。
许子安一笑,欺身上去,撩起了逸春的衣裳,又要扯裤子。
逸春忙要翻身阻他,却被他一口咬在了颈后,落了个牙印子。
“哪里那么容易?惹得人火上来便要抽身?我看,还是你以身相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