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可是,不管再怎么等,贵之都没有上床来。柾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贵之在黑暗中从橱柜里拿出毛毯,然后就这样抱着毛毯
回到邻室去了。
柾蜷缩起身体,把被子蒙到头顶。
翌日早晨,中川拿换洗衣物过来了。虽然已由现役退休,但现在仍拥有数个团体及企业会长职务的祖父,好像原本预定出
席这周的招待会。中川一来,就和贵之讨论起行程调整的事。重要的场合应该会由贵之代打出席。
引起这场混乱的人,已经复原到有力气挑剔护士送来的早餐了。
「这么穷酸的菜色是怎么回事?一大早怎么可能吃的下这种一点味道也没有的鱼肉?与其吃这种东西,到不如让我活活饿
死算了!」
「爷爷,您也适可而止一点啦!对不起,剩下的让我来吧!」
柾对着因为患者的任性而束手无策的护士低头致意,和对方交换了位置。白稀饭加蒸鱼、烫青菜等放在托盘上。
「看起来挺好吃的嘛!稀饭也煮的够烂呀!吶,一口就好了,来……」
柾用汤匙一舀起稀饭,祖父便心不甘情不愿的张开嘴巴。好像有食欲的样子。柾松了一口气,把蒸鱼弄碎准备喂祖父的时
候,门打开了。看见两人的样子,贵之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柾,大厅有你的客人,下去吧!」
「客人?我的?可是我在喂爷爷……」
「别管那么多了,不可以让客人久等。」
贵之的语气并不是特别高压,可是满肚子都是从昨天以来郁愤的柾,闻言几乎要发疯了。要是这里不是病房,或许他早就
把整个托盘都打翻了也说不定。
「对不起,我马上回来!」
柾这么安抚祖父,正眼都没瞧贵之一眼,就从他旁边穿过,离开了病房。他绕到电梯前的守卫室,请他们打开楼梯的门锁
。
贵之昨晚没有上床,是因为不想吵醒自己。这点事,柾不是不明白。可是,贵之到底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到那么晚?为
什么一点说明都没有?
就这样盖着被子好几个小时,结果昨晚柾还是一觉也没睡。恐惧、讨厌的想法接踵而至,不停地侵袭着他的脑袋。要是祖
父有了什么万一、要是贵之说要分手。
「喀」的……脚停了下来。
……已经不行了吗?
甚至丢下病人不管,贵之那么迷恋那个少年吗?迷恋到甚至忘了柾在等他回来的事?贵之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自己可以
容身的地方了吗?
要是失去了贵之,我会变得怎样?
柾一面想着,沿着被荧光灯照亮的楼梯间一步步机械性的往下走。
果然还是哭了吧?会很难过吧?就像手脚都被撕裂了一样吧--
可是,并非这样就活不下去了。肚子还是会饿,打工照样要去,电车一样行驶,车子一样在路上跑。世界一点都不会因此
改变。
我深爱着贵之。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能够以自己性命交换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四方堂贵之一个人而已。要是
贵之打从心底这么希望,柾也有将现在地生活、祖父、朋友、一切的一切全都舍弃的觉悟。
可是,我不是贵之的一部分。
就算这个肉体是为了贵之特别订做的手套,里头依然是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成人男性。就算比任何人都深爱贵之,也不等于
得完全受他支配。
而且,贵之也不是名为恋人的、属于我的一部分。贵之是名为贵之,一个三十三岁、自由的活生生的男人。
总有一天,这些都会成为怀念的过去吗?
同住在种有樱树的那个家的幸福时光、两人无数次相爱的时刻、数不清的吵架争持、两人在巴黎和伦敦彷徨的时日、在乌
特勒支车站的细雨中拥抱……总有一天,会觉得「也曾经有过这种事」、「那个时候真是快乐」……总有一天,这些都会
变成青春中的一页回忆吗?
忽地,呼吸变的困难。
我不要。
机械性的移动的脚,突然在楼梯的一半停住了。
我才不要它变成回忆。
绝对不要!
激烈的感情冲上胸口。柾抬起凝视着运动鞋尖的脸,突然转身跑了上去。
贵之是我的!
8
「叫你滚出去,你没听见是吗?」
就在柾折返回病房门前的时候,他听见了祖父的叫骂声。
接待室空无一人,柾马上就知道祖父叫骂得对象是贵之了。他从拉门的门缝往里面窥看。
那里有着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祖父,和无视祖父的吼叫,组合起简易餐桌的贵之身影。
贵之把餐巾围到祖父的睡衣上,抓起他枯瘦的右手,想让他握住汤匙。可是,汤匙立刻被扔到地上去了。祖父的眼睛愤怒
的炯炯发光。贵之接着想让他握住筷子,可是筷子也同样被扔掉,于是贵之走到旁边的柜子,把所有的汤匙放到托盘上,
拿了回来。四方堂老爷气的满脸通红,扯下餐巾。
「不要多管闲事--没人拜托你服侍我--马上给我滚出去!」
「还有精神这么大吼大叫,看样子您应该可以自己一个人用餐吧?」
「吵死了!叫柾过来--我不要你服侍!」
「需要人服侍的话,我去叫三代过来。我不会再让柾过来这里了。」
「你说什么?」
「我打算让他今年秋天到纽约大学留学。您会让他去吧?」
柾差点发出悲鸣。暴跳如雷的祖父把托盘整个掀翻,稀饭翻到在贵之的长裤上。这要不是病人食用的冷稀饭,一定会造成
烫伤的。
柾呆立在原地。为什么贵之会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留学?
「……简直就像三岁小孩一样。」
贵之冷静地用手帕擦拭裤子。餐具发出声响,在地上滚动。
「你说什么?」
「为了确认对方的情感,甚至装病。遇到不顺心的事,马上就大发雷霆。这根本就是小孩子。」
柾又愣住了。----贵之在说什么?装病?
「昨天我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要不是装病,就算发生天大的事,中川也绝对不会离开您的身边的。吩咐柾不要告
诉三代,也是为了不让您装病的事曝光对吧?这要是三岁小孩,还能当成是天真可爱的谎言,可是您的任性给旁人带来了
多少麻烦?请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我没有装病!我是真的不舒服!」
妖怪四方堂老爷气愤的反驳,从喉咙到稀疏的发际全都涨红了。
「那就当成是这样好了。总而言之,请您在今天下午出院。我已经取得主治医师的许可了。柾还有许多手续要办,今天我
不会让他回横滨去。」
「不让他回来?竟然这么大的口气,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昨天晚上,我去拜访柾的大学副教授,从他那里听说详细的留学说明了。宇川这个人,虽然不是我欣赏的类型,可是他
在柾专攻的学术领域,是一流的研究者。他对于柾的评价极高,热心的说服我,一定要让柾去留学。」
「那种事我绝不允许!」
「宇川现在正在大厅和柾谈话。」
一声巨响,放餐具的托盘也被整个掀翻了。柾吓了一跳,可是贵之却无动于衷。柾无法将视线从贵之的背移开。现在的贵
之看起来和平常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不……不对。
这才是贵之。傲慢、优雅、遇到任何事都不会轻易动摇,毅然而坚强。自然的散发出王者风范。比起副教授在大厅等自己
、或者贵之为了自己奔走的事,现在他的背影跟让柾砰然心动。
柾对中川所做的,连模仿都称不上。只是站着,就君临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四方堂贵之。
「您记得柾进入大学就读之前,周刊杂志暴露了柾出生背景的事吗?」
「……叫柾过来。」
第一次看见无视于四方堂老爷的贵之。
「其它的媒体立刻被压制下来了,但是因为那些报导,柾受到了不必要的瞩目。他本人半句怨言也没有,不过只是因为身
为四方堂集团的一员,便被周围的人以有色眼光看待。原本亲密的朋友变得疏远,不知不觉断绝了联络。另一方面,别有
目的地接近他的人却络绎不绝。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成为挖苦嘲讽的对象。要是不得到好成绩,便被别人讲
成大少爷就算整天玩乐,也不用烦恼将来。如果拒绝朋友邀约,就会被说成摆架子,再也不会被邀请第二次……」
「……」
「学生时代的我,就是这样。」
祖父盯着墙壁上的一点,缓缓张开沉默已久的嘴巴。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没错,是我自己选择了身为四方堂继承人的道路。可是,柾不一样。对那孩子而言,四方堂的存在是个意外。是四方堂
扰乱了他和母亲的人生。」
「扰乱?胡说八道。柾是四方堂的正统--」
「不管他是不是正统继承人,他的人生还是属于他的。任何人都没有扭曲他人生的权利!」
贵之的话语充满确信,同时平静非常。就连那个四方堂老爷都沉默了。
「柾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希望到国外留学。现在他会在大学就读,是为了取回护照而与你交易的结果,但是他的心情应该
没有改变。而且,还有那本周刊杂志的事。柾再继续留在日本,不管到了哪里,都甩不掉四方堂这个名字。我们只会成为
他的累赘,不会为他带来任何益处。柾的梦想,是将来从事保存及修复遗迹和古老建筑的工作。而且,趁着年轻的时候,
在实地累积经验也对他比较有帮助。与其在重视年龄经验的日本,被说成是四方堂的大少爷,永远在教授的旁边提皮包,
就算辛苦一些,到国外去见识学习,才是为了那个孩子好。」
「我不允许这种事。我才没答应过让他学那种无聊的学问。能够尽情游玩,也只有年轻的时候。柾总有一天要继承四方堂
家。而且,什么留学,我从来没听他提过半句……」
「柾打算拒绝。难道您以为他是个能够毫不在乎的抛下年老祖父的孩子?」
「……」
「就算不用特地装病试探,柾还是非常为您着想的。……所以,我们不能再对那个孩子继续撒娇下去了。」
贵之从怀里拿出信封,打开里面的文件递过去,老人满是血丝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哼,竟然能买到那么多人……」
「请您为柾着想吧!」
那恐怕是股东们的委任状。贵之把文件仔细折好,再次收进怀里。
「这些合计,再加上我持有的股份,四方堂集团会变得如何--这应该不用我说吧?」
「你打算威胁我吗?」
「交涉必须全力以赴。--这么教导我的就是您本人,难道您忘了吗?……四方堂老爷。」
--啊啊……柾的胸口彷佛被线紧紧绞住似的,疼痛不已。
门缝之间,看得见的只有贵之的背影。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紊乱,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柾知道。贵之在哭泣。即使不流
泪,人也是会哭泣的。
「您知道我死去的父亲将我送到四方堂家做养子,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吗?」
贵之蹲在地上,开始收拾托盘和餐具。
「表面上是为了还债,但是--家父原本希望把我培养成骑师的。让自己的儿子骑上自己养育的马,是家父长年的梦想。可
是,我的身材长得太高,使得他的梦想破灭了。」
柾从没听说。贵之几乎没有提过他的亲生父母。柾所知道的,只是贵之的父母生前是在北海道饲养和调教纯种赛马的事而
已。
「被亲生父亲舍弃的我,被您收养了。当时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对我而言,四方堂家----您是我维持自我的唯一支柱。
」
四方堂老爷疲倦的合上双眼。
「……你是个理想的孩子。其它还有好几个候补,可是我看到上眼的,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
「初次耳闻,更是光荣。」
「可是,再也没有人比你更让我失望了。没想到我竟然会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哪……」
「……我非常感谢您。四年前,我把柾带到欧洲时,已经有了遭到抹杀的觉悟。可是,您却宽容的给了我赎罪的机会。」
「要是明白这一点,就给我赎罪!用你的一生赎罪!」
「老爷。……我必须赎罪的,是四年前抛下了四方堂集团未来统帅的责任,以及对集团所有的职员,而不是对您一个人。
」
老人沉默了。放在被子上满是皱纹的手上,浮出了明显的粗大血管。
「柾曾经这么对我说过。入四方堂的籍,改变了姓氏,那又有什么意义?……那个时候,我拚命想要以看得见的羁绊留住
柾。可是,反省过去,我自己和亲生父母,也是只有血缘相系……只有这样的关系而已。」
贵之拾起所有的汤匙,缓缓转向养父。冬日的朝阳散发出的硬质光芒围绕在他的轮廓边。
「响应您的期待,是我生存的意义。我只希望听到您一句话……您一句、做的好的赞美。这二十年间,我全心全意只为了
这个目的而活着。在柾来到我的身边之前,集团下任统帅的工作是我的职责;柾来到了我身边之后,将他教育成正统继承
人,亲手将四方堂集团交给他,是我的使命。这对您、对柾而言,都是最大的幸福。我一直如此深信不疑。」
「……」
「……我差点犯下了重大的过错。」
贵之静静叹了一口气。
「如果无法让柾渡过幸福的人生,我实在不认为我的生命有任何意义。对您而言,应该也是一样的。我们的幸福与那孩子
的幸福,看起来虽然相距遥远,事实上应该是非常接近的。……您不这么认为吗?」
柾悄悄离开门边。
他悄声来到走廊,静静地关上门的时候,听见病房里传来的声音。
「明年春天,这次换我送歌剧的招待券给您。」
「……哼,无聊。你这等男人也会去讨侄子的欢心吗?」
「不。我只是想和您一起欣赏歌剧而已……爸爸。」
柾再次走下楼梯。一楼的宽广大厅,充满了外来的病患;可是,柾马上就找到宇川副教授圆滚滚的背影了。
「听说你爷爷住院了啊!联络不到你,我可是慌极了呢!昨天,你叔叔拿了必要的文件到我家来了,可是有几份文件需要
本人签名--……喂……冈本?你怎么了?你爷爷怎么了吗?」
柾默默摇头。泪从下巴滑落到运动鞋上。宇川似乎察觉了什么,也跟着沉默下去。透天的高远天花板,充满了人群的喧嚣
。
灯一关上,由四十八楼君临而下的夜景,就如同打翻的宝石箱一样,开始闪烁起来。
古今东西的权利者,都喜欢由高处睥睨全世界。这栋大厦的主人就是典型之一。
这个由窗户可以俯瞰整个东京的辽阔办公室里,摆满了炫耀般的豪华摆饰。人说房间可以显示出主人的个性,可是贵之同
样位在纽约的高楼大厦中的办公室,却更简单而机能性。至少不会从门口到桌子得走上三十步之远。
差不多看腻了夜景的时候,传来电梯抵达的铃声。柾的心脏跟着一紧,开始激烈的跳动起来。他转过皮革椅子的同时,右
侧的门扉打开,有人从电梯出来了。
看见在应该没有任何人的会长室办公桌前,背着摩天楼炫目而坐的柾,贵之露出在黑暗中也看得出来的哑然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