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身体了,”咬了咬唇,我继续说,“灼城曾经想要我的身体,也许还是有用的,纶公子如果
不嫌弃……如果不嫌弃……”
纶嘴角光影轻轻动了动。
不解那笑中含义,有些羞愤,恼恼急急,“我自知身体千疮百孔,只是纶公子大恩,无以为报……能够回报你的,只有这
身体了,还能这么办……”
他摇头,将拳引进他手心里。指尖拨弄手指,轻轻摊开。
”我什么都不要。”
他合拢我的手,像要把这句话完好无损送进我心里。
片刻打开,徐缓的写下。
”只要你好好的。”
错愕抬头。
”你流血。”
”受伤。”
”难过。”
他将我的手放在他胸前,半湿润的是未凝的血,还有余温。
“对不起。”我抽开手,手心里的湿濡火一样,烧得心惊悸。除了对不起,我找不出第二句话对他说。
他轻轻拉开我紧握的五指,继续写下去。
”你快乐。”
”你笑。”
引着我的手,苍劲能觉出血管与骨骼,不失细腻柔软的手,再一次将我的手放在他胸口。
紧紧掖在胸前,挣脱不开。
发烫的指尖触及的不只是沾了潮湿血的衣物。心脏前的肋骨,肋骨背后的心跳。
光晕错落的暗影,面前的人半明半暗的轮廓,看不见神情。
坚定的看我的神情,黑暗中唯一明亮的两点光。
你流血,受伤,难过。我心如刀割。
你快乐,你笑,是治我伤的药。
“纶公子……”我声音沙哑。“纶公子。”
言辞全卡在咽喉中,我终于等不下去。终于等不下去,所有声音化成碎片,泣不成声。
第二十八章明月君来(上)
一觉睡了很久,脸上痒痒的,半只眼睛光线被挡了,大眼睛的小丫头,脸蛋贴在我耳根上,半个身子扑在我肩膀上,肥肥
软软,小手勾了脖子,拨弄耳边的头发。
“之之?”我试探的叫,外面有些闹,门露了一条缝,隐隐透了点声音进来,看不确切。之之够不到门锁,应该是她进来
时开的。
“唔,小墨叔叔好香。”
“咦……”小姑娘害怕我,今天怎么敢跑过来了。我坐直起来,一手托着她的屁股把她托抱起来,“怎么不去找纶爹爹?
”
嘟嘟嘴,一口气哈在我耳根上,“纶爹爹一早就出去了,不在庄里,顾叔叔不要我跟他去。”
“顾叔叔……”我挠挠之之的后脑勺,“之之看到过顾叔叔么?”
“嗯。顾叔叔每天都戴个黑黑的大面具,眼睛好好看。”
外面越来越吵闹,很多人不知在怒斥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其中还有月卧云,突然听见几声金属摩擦声和破爆的碎裂声,
这才意识到,外面是打起来了。
抱起之之来,我站到窗边,腾出一只手推开窗户。
窗外有二十来个青衣的弟子,四五个先亮了刃,余下的也随之拔了剑来。二十多人抵挡,不知是何人,但明显可知青玉山
庄弟子处在劣势。
本是立于中位的月卧云一声喝令。青衣退开,几人跃上房顶,像摆开了阵势。
本以为来人会有十来个,不想邺庄弟子落了阵后阵心只立了个茕茕少年,孤伫的一把剑,坦然面视二十弟子落的阵。
月卧云一再忍之,终于蹦了怒气,拿剑锋指了他:“擅闯邺庄,究竟是何教妖徒!”
轻掀衣袂,少年朗声说,“你们识相,快快把我墨哥哥交出来……我饶你们不死。”
“青玉山庄名号带墨字的弟子,不下百个,怎知你要找的是哪一个?不清不楚便闯进庄里来伤我弟子,毁庄中药材……”
“月大哥,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出言不逊,目中无法,不必与他多费口舌,看剑!”
一位年事稍轻的弟子腾身一跃,单脚点至丫杈上,剑身落肩,不挥剑,只拿剑气相逼,庭中少年不与他争,步步退却,以
为是处身劣势,一个醒转,少年却已立在那个弟子身后,那要伤他的弟子却浑然不觉。
少年扣指,并不出一招一势,面前弟子的剑气,直往使剑人身上而来。
眼见剑气逼了心脏,我怒火中烧,一身喝斥:
“清亦,你给我住手!”
一个惊心,清亦往后仰了几步,稍不留神,剑气斗转方向,打至青玉山庄弟子右臂上。皮开肉绽,是一道血淋淋的大伤痕
。
被重击,那弟子在枝桠上摇摇欲坠。月卧云一个起落将那弟子携进怀里,所有人都往我这边看过来。
抱着之之,我推开房门走出去。房上弟子下了来,受了伤的弟子不自主的呻吟着。方才那棵树下的少年,不带丝毫愧疚,
看我出来,难掩喜色。
清朗眸子,倨傲神情,一言一行,都与那个养他教他的兄长如此神似。
“墨哥哥……我一直在找机会出来找你,你……”
“你怎么找来的?”我问他。
清亦走近前来,有些局促,“我随同哥哥来了江南,我听说你在这里。昨夜在邸花别苑门口我见你……”他脸有些晕色,
“见你和一个白衣服的男人……我跟上你们的马车,便来了这里。”
“青玉山庄离江南尚还有半日马车程,你怎么跟来。”
“我用走的。”他低头动了动脚,一双黑色云靴沾了泥,有些破败不堪,动时都可以看到脚趾。
他抬头来,“墨哥哥,我好想你。”
我冷冷看他,“你给我回去。”
热芒欲冷,清亦一口气咽息下去,又一口气呼上来,胸前股股的,“墨哥哥,我想带你远走高飞,谁都找不到我们。”
见我不答,一步近前来,“再也不回宫里去。”
停顿片刻,还不罢休,“不会有人再欺我们。”
之之一个劲往我脖子里蹭。我静静立着,面无表情的听他说,“说完了么。”
他摇摇头,“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在这里说。”
随后转头看看月卧云,“他们不让你走,我现在就去把他们全都杀了。”
身旁弟子一声嗤笑,“这小兄弟,还挺倔。”
“你若伤他们,我一辈子都不再见你。”我说。
之之打了个哈欠,我准备不再管清亦,抱起之之转身进屋。
把之之放到枕上,掖好被子,腰间突然一紧,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双手死死勒住我的腰,下颚触到头顶。
“墨哥哥,我舍不得你,这么久,我一直找机会想要杀了楼泽……我想见你。”
背后一小块潮湿。
我触了触他放在我腰间的手,一瞬间几乎被软化。静默许久,终于狠了心来,紧紧掐了他的胳膊,将他从身后一拉,拉至
身前,面向我抵在床榻上。
“你知不知道,你跟你哥哥有多么相似。你越像他,我越讨厌你。越讨厌你,恨不得撕了你,把你插个千万遍,体无完肤
。”
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后一推,双腿分开跪在他身侧。
“你不走,我找了绳子把你四肢绑起来,折磨你欲死不能,抛尸荒野。”
“你到底走不走!”
清亦义无反顾的摇头,“墨哥哥恨哥哥,若是在我身上可以解气……”动了动身子,一把解开腰带,一副模样视死如归,
“墨哥哥动手吧。”
被我挡了光的脸上,一双眸子忽闪忽闪,险些蹦出泪来,眼睛有些红,连着眼睛下的肌肤也发红。
颤颤看我,下定决心,十分坚定。
怒了目逼视他,不过片刻,松懈下来。我也不过是吓吓他,这副恶棍模样也就摆给他看看,吓得他回了夜冷轩身边。
不想清亦如此执意,我也做不下去了。
叹了口气,我松开他,在床边坐下来。清亦躺在我旁边,小心的喘了口气,伸手拉拉我,“墨哥哥,你愿意跟我走了么。
”
双脚在床榻边动了动,靴缝里露出磨损的脚趾来。给他脱下来,丢到一旁,轻轻捏了捏他的脚踝两侧。“疼么?”
他摇摇头,“不疼。”刚说完,我手指触到他伤口,清亦嗓子里极克制的闷闷哼了一声。
“脚伤好了,就回去。”
少年痴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怔怔,一言不发。
“累了?”走了那么多时的路,铁打身体也会吃不消。一向坚毅的清亦脸上有些稍纵的倦意。
“恩。”他点点头,垂了睫毛,睫毛闪闪。
一手抚了他的额,凌乱碎发挡了眼睛,他闭上眼睛。
被子搭在脖颈下,他动了动身体,几只指头从被子上方搭出来,努力睁大眼来看着我。因为困倦而终于迷迷糊糊闭了起来
。
十四岁御前七步的皇子,动辄千万人性命的身份,不笑时举手头足都是王者天生楚霸之气,此时却真如无知无识的赤子。
睫毛扑在脸颊上,像两只小手。
眼角凹处,鼻梁,薄唇……细腻肌肤,月色里瓷器的质地。细工笔打磨的轮廓,每一细处都完美无瑕疵。
捋上轮廓线,越发有些情不自禁。
这便是当初我舍命也要救他的原因吧。不是见不得他受苦,而是不想看见另一个人,明明舍不得,却因大意要割舍宝贵东
西的模样。
能与他如此相似,这世间还能有几人?
深重宫闱,能真情相知又能又几人。
指尖有些离不开清亦的脸,直到门外传来轻轻叩击声。
我拉开门,是月卧云。
因为清亦伤了青玉山庄弟子,他有些不快。脸比往日更黑了一些,一双皂靴递给我,说是随便找来给清亦的。
我谢过他,他却在门口静默站着不动了。
“小墨……师父要你今夜去找他。”
我有些惊愕。一来是顾药师一直不愿见我,今日突然找我,却有些奇怪。二来是月卧云的神情,古怪不说,还言语支支吾
吾。
只是看他心情不大好,便不再多说。
第二十九章明月君来(中)
青玉山庄很冷,庄上仰视半宵山,云雾萦绕的削壁,青苍泛白,荒寂幽寒。而实际上,半宵山比它看上去还要冷。
一位弟子把我引至阁子前,不过在门外小心翼翼传了句话,便又不再走了。
“师父稍时便过来,墨公子可先等等。”
推门入了屋中,那位弟子便已离开。
在屋中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见有人来,便私下走动打量了屋中陈设。
陈设简约,房舍宽绰,一吊赤色珠帘,隐隐晃动,帘背后的东西也有些模糊。只是较近一些,可以看到一尾琴,放在帘子
正后。
案桌上有一幅画,几卷书,有些陈旧但整洁。画是春日河亭,画尾寥寥款款落了“顾朱弦”三个印字,朱砂笔,藤蔓字。
顾药师顾朱弦,也理应该是如此清雅的人。
案桌中间放了只茶壶,不闻茶味,熏熏却有些酒意。刚伸手要开盖,却突然听得屋中有动静。
是两个男子交谈声音。一人从里屋往外走,言语声越来越大,所以到这时才引起我注意。
走近的那个人,似乎有些激动,“……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你喜欢拿命开玩笑,若是不在乎,这也不只你一个人的命……
”
另一人因为离得有些远,隔了墙,似乎有些虚弱,只能听出断断续续的说了些话,也不确切。
靠近那人便又说了起来,“你若再去找他,不管为了什么,死活也与我顾朱弦无关了。”
这次声音更大,越发激愤,几乎要跃墙而出。
本以为从里屋会走出人来,不想过了良久,却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里屋也不再有动静。也不知方才顾朱弦与谁说话,只是明明是门墙中传来的声音,人也该走出来才
对。
顾药师明明在这屋中,特意叫我过来,却又将我晾在外面不出来见我。
“顾药师。”我走至偏门前,压低声音,“顾药师。”
没有任何动静。
“顾药师……”以为是听不见,大了声,伸手要去敲门,忽然门吱呀一声,却自己打开了。
外堂门开着,是风吹开的。
顾药师不答,也怨不得我唐突,索性走了进去。
这侧屋也生的怪,屋中没有丝毫陈设,独有一只香炉,四方梁柱。屋顶泛着盈盈水光,是屋中凹陷的池,白色华沿的一口
巨大汤池。
我吓了一跳。惊诧顾药师怎么弄这么大个澡堂在自己里屋里。
小小瞥视一眼泛着腾腾热气的汤池,险些收不回视线。
池中浸浴着一个男人。
湿漉漉的长发,乌黑的海藻,凌乱的贴了在身上,与雪白肌肤相衬,是让人咋舌的刺目。
我以为是顾药师,站在原地试探的喊了几声。
没有回答,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
再看了那男人一眼,却发现了一些怪异的征貌:除开贴身乌发,身体上还有些诡谲的红色蔓,浸了水,更似无数只喝饱血
的蛇。
腥红的纹路,包裹男子似没入一团火焰。
他胸前的池水也是红色,殷红的色泽。
站在原地,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这藤蔓,再不会长再第二个人身上。
借着池水幽光,灼城身上的纹路突然有了变化。
红色一点点变深,深到近乎为一种粗糙的褐色,不时却又再渐渐浅回来。
循序而进,深浅交叠。
池水雾气腾腾,笼了他的雾气,周遭光晕明灭。
灼城一直闭着眼,似乎一点动静也不能觉察。看来伤得不轻。
我走至他面前,想对他身上莲纹看个清楚。越是靠近,他身上的纹路蔓延越多。停在他一步处,莲纹已经延伸至他脸颊一
侧。
从脖颈血管,延伸到太阳穴,和右侧额顶。
整个人如同被一朵诡谲妖异的莲收拢,细长纹路是莲藤,一双双手。
我倒抽一口凉气。
被发挡住的眉心,黑色背后一小点颜色变化。
颤抖的伸出手,抚开他额定的一缕发。
指尖触到他额顶,是一朵小小的,三瓣红莲。朱砂美人痣一样,一小团火焰在眉心。
一股奇异的感觉从指间流过,滚烫的灼烧的错觉。
整个人身体好似苏醒过来,泠然看到的是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很慢,一点点拉开那一条缝隙,半张合的是乌黑幽邃的瞳仁。
冷冷的眼神,好似过了百年一样长。
灼城睁开眼睛。
刚好对上我的目光。森然的看着,久久。没有一点表情变化。
指尖点在他额顶,我蹲在池边沿,他在水中,不过一只手的距离。
脑中一片空白。
太安静,像墓地一样,我面对的是一尊漆黑的无字墓碑。
只希望能有点什么声音。
却在此刻,空荡的长廊里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顾朱弦,我主公到底怎么样了?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什么好转。”
……“你自问你家主公这次遇上的是什么人。伤深重,岂是一两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