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她撑着伞,尽量不让雨水飘到她黑色的外套上。轻轻扶着她,感到她并未把重量支撑在我身上。
“关于他的遗产”sech的母亲望着前方,开口道,“你知道,法律上你会分得一半。”
“我拿我该得的。”我垂了垂眼,“小心,这里有个台阶,下雨有些滑。”
她瞥了我一眼,冷淡地笑了笑。“你们是合法的,我不会抢你的东西。他毕竟是我儿子,你知道我们家族在他身上寄予了
多少希望?现在他”
“您想要我怎么做?”
sech的母亲又望向远方,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她在意的事。“他的葬礼,你不要出现。”
我怔了怔。
“你也看到了。就算我肯接受你,别人看见你也只会感到怪异他是我的儿子,我不想他死后还被人妄加评论。”
我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何况当初,我也并没有同意你们俩的事。你知道,这本来是一件大事,可是你们俩甚至没有与我们做父母的商量一下”
我知道她一直对我怀有偏见,可是因此连sech的葬礼,都不允许我参加吗?
看来,对她而言,我不仅是个外人,还是个敌人。
会毁掉他们家族名誉的敌人。
心里有些麻木。
他们怎么想我,那都无所谓。只是,如果无法参加他的葬礼如果连他最后的告别式,我都无法在场
仿佛我们之间所有的关联都是禁忌的都不被认可接受
他的灵魂会在人群中寻找我的身影吗?遍寻不得,他会遗憾吗?
只是想到这一点,胸口就闷得发疼。
“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一些报酬。我知道你是没有工作的”sech的母亲淡淡地说着。
我不需要靠接济过活!
下意识地几乎想喊出来,我死死地咬住嘴唇,还是忍住了。
“考虑得怎么样了?”她终于又侧过脸,定定地望着我。眼神像一个冷静的女商人。
我闭了闭眼。
要忍。不能和她闹翻。
她是sech的母亲,她是我的长辈。
可是不参加葬礼不被允许参加葬礼
真是可笑啊。为什么连参加他的葬礼,都要“被允许”才可以呢
“我明白了,一切听您的安排。”我低了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他是您的孩子我一切都听您的。”
“好。下午我会把钱汇到你的户头里去。”她不带感情地说着,又向前走去。
我微微侧过脸,有雨水飘进眼睛里,湿润一片。忽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sech死的时候也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我摘掉眼镜,看前眼前蒙胧的天地。雨水不断地飘进来。一次次地模糊我的世界。
哭得出来吗?
我用力眨眨眼,又扯扯嘴角。
笑得出来吗?
葬礼的那一天,我独自坐在房间里。
看着这个已经没有他任何痕迹的地方,看窗外下着的雨。
梅雨时节,雨水连绵。细细密密地吹落下来,飘进窗里点点凉意。
背后觉得冷。我想此时他会从后面拥住我,他会说不要站窗边,风很凉。
天空是茫茫的一片白,空空洞洞,分不清云和天。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如此,只是光线明暗略微变化。
不去也没有关系。我还有很多时间,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独自去找他,可以和他独自在一起
可是今天是他的葬礼。我知道今天他不在我的身边。
只有这一天,他不在我的身边。他在自己的坟墓里,他要在那里向大家告别。
那里没有我。所以他不在我身边。
第一百零四章 碎片 46
回到方家的时候,krantz遇见了迎面走来的秦寻。
秦寻是红的第二席。看见他krantz才想起来,今天在方家有个集会,首位几席都会到场,交代最近的状况,接受新的安排
。名义上来说自己还是第三席,理应出现。
完全不记得集会这件事了。
不过反正Phoenix也知道这几天自己在照顾夏宁远,没有交代太多的事给他办。
“有什么新鲜事?”krantz朝秦寻打了个照顾,随口问道。
秦寻盯着他,眼神里有些责备。“你怎么才回来,方不是催了你好几次了吗?”
“找我有事?”
“当然。方打算提一个人上来做你的助手。大家觉得奇怪,因为方给了那家伙很多权利怎么说呢,几乎就是让他做了第三
席了。”秦寻似乎愤愤不平,“虽然那人确实挺狠的,但krantz,现在你这么得人心,就算你某一天升到第二席,大家也
不会说什么的。方却这么做”
krantz轻笑了一声。
秦寻是个很坦率的人,心无城府,脑子却很聪明。他之所以能在第二席上呆这么久,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满足于现状。
以目前来说,他是一个可用可信任的家伙。
krantz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不想做第二席。”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窘迫。
krantz玩味地看着他,不由微笑。
怎么可能去做第二席呢?
Phoenix如今只是减轻自己的负担,好让自己去照顾夏宁远而已。
等夏宁远的事情结束,恐怕他也不会把即将成为自己副手的那人撤去。
krantz向秦寻道别,慢慢地朝房子走。抬头瞥了瞥天空,轻轻对着自己哼了一声。
Phoenix是在为他的死亡做准备吧。
也是在为自己的继任的做准备。
Phoenix的病没有别人知道,因此他们猜不到他真正的用意。
而自己对这一切的了然到底是否应该感到欢欣呢?
krantz直接上楼走向书房。管家说Phoenix刚进去没多久。
推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
krantz走到书桌前。桌上还摊着一本书,密密麻麻的法语原文。
他人呢?
krantz把视线从书上移开,在房间里环顾一圈。最后望向一边的卫生间。
在里面么?
走过去刚想敲门,忽然注意到地毯上一团暗色痕迹。krantz怔了怔,俯下身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暗红色。
似乎是刚凝固不久的血液?
心里一紧。krantz抬眼望向那扇关紧的门,不由深深呼吸。
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死在里面了?
krantz有些嘲讽地想着,视线落在门把手上。
如果他在里面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躲在里面
他会让我进去吗?
犹豫地握住门把手,脑中浮现起不久前的场景。
“都已经这么凄惨了,还不走吗?”
虽然知道Phoenix是故意讽刺他要逼他走,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会忍不住地心寒。
到底为什么,怎样都不肯走呢?
以爱为名,就必须卑贱到这种程度吗?
krantz闭了闭眼,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Phoenix你在里面吗?”
他敲了敲门,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他能不能听见。
“我回来了。你在里面吗?”
他会开门吗?
如果还是不允许自己进入呢?如果他再一次拒绝我还有勇气抛弃一切地靠近他吗?
沉默无声。
krantz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很想笑。
没有回答吗?这样看来自己还真是可笑。
可是再等一秒。或许他也在犹豫。再等一秒,或许门就会打开。
再等一秒,或许我就下定决心走了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krantz盯着那个门把手,微微笑着。
笑得想哭。
忽然,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门轻轻地打开了。
是从里面开的。没有解锁的声音。
krantz怔了怔。
“门没锁。你就不会自己开门进来么?”
Phoenix的声音很近很近地传来,从那道翕开的门缝里。
原来,还是多想了。
krantz扯了扯嘴角,走了进去。
Phoenix就在门边,坐在地砖上,他靠着墙壁闭着眼睛,胸口的白衬衫上有湿过的痕迹,隐约可以看见一点暗红。他的左
手随意地放在膝上,指缝里还有血迹。手边丢着一块卷起的毛巾,或许就是用它沾了水洗掉衣服上的血。
krantz俯下身,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似乎在忍耐。浅栗色的柔软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薄唇微抿,胸口起伏非常缓慢。
“还在痛吗?”krantz低低地问着,顺手把门关上。
Phoenix睁开眼。玫瑰灰的眼珠里一瞬间流露出淡漠茫然。他瞥了瞥krantz,又很快移开眼,仿佛望向很远的地方。然后
淡淡地反问道。“你说呢?”
听到他不客气的答话,krantz却忽然心安起来,轻轻笑了一声。“真是难得见到你这种样子。”
“以后你会见得更多。”
“那也不要紧。”几乎是抢着说出这句话,krantz微笑地看着他。突然有一种想吻他的冲动。“只有我能看到的,对不对
?就像是,Phoenix,这个名字只有我可以叫。”
Phoenix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角。那里一丝血迹也无,或许他只是在不安。“不过是一个病人,有什么好看的。”
“病人,当然是没什么好看的。”krantz握住他的手腕,拿下毛巾。轻轻靠过去,不敢太用力压在他身上。仰起脸,轻笑
道,“你现在岂不是没力气反抗?那我做什么都可以?”
Phoenix从容地笑了笑。“你想做什么?”
我爱你。
krantz吻了吻他的脸颊,心里轻轻地念着。
我爱你,我爱你,Phoenix。我想要对你说,我爱你,Phoenix。
我,爱,你。三个音节。然后是你的名字,Phoenix。
此时此刻,你不会相信,我想要做的只是说一句话。
可是我不会说的。将它说出口,那不是我。
如同你从未对我宣布愿意我走近你,却打开了这一道门。
你知道我会走进来的,你也知道我明白的。
我也如此,Phoenix。我知道你也明白的。
此时此刻,我是如此爱你。
“你是不是在期待什么?”krantz咬了咬他的耳垂,细细地笑起来。
“是你在期待才对。”他微微侧过脸。krantz感觉到他嘴角似乎有些温柔的笑意。
Phoenix的身体却又在忽然一瞬间紧张起来。他用力地握了握krantz的肩膀。krantz再次察觉到他无声的笑容。
“krantz,我烧成灰,你认不认得我?”
每一个字都有抽痛意味,处于沉重与轻柔的分裂极端。
每一个字触动耳膜,都将痛楚从那个人的身体里,经由言语,经由空气,经由这一个人的身体血管,传进心脏。
于是那里也开始产生腐烂一般剧烈的痛。
krantz眨了眨眼睛,轻声地说。
“我烧的,我就认得。”
“呵呵还真是不留情。”他就连呼吸都变得不均匀起来,krantz忽然觉得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像是在求救。
无声而绝望的求救。
Phoenix,我看到你这么痛。那个器官已经痛得不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是埋在你身体里的一丛炸弹,一颗颗的自我引爆
起来。
而你又将在哪一天被彻底毁灭。
我知道这是你我必须面对的时刻,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你岂非,也丝毫没有留情”krantz勾起嘴角,对着自己微笑。
我同样也知道啊,这是代价。
你所隐瞒的,是你的过往,你的情感你的痛你的绝望
如果我渴望了解你,那么这些也是我必须承担的。
为你的痛而痛,为你的绝望而绝望。
你也丝毫没有留情,你终于将这一切展现于我。
这样我会痛到流泪,绝望到微笑吧。
我很开心。Phoenix。
肩上的力道渐渐放轻。
krantz闭了闭眼,低低地笑出来。
“我很开心啊。”
Phoenix没有放开他,把他按在怀里,温柔的不可置疑的力道。
“哪一天我痛死了,你就开心死了。嗯?”
krantz仰起脸,勾出一个笑容。“对。你痛死了,我也开心得死掉了。”
Phoenix微笑地望着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你烧的,就一定要认出来,知道吗?”
krantz怔了怔,忽然不安起来。“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而已,无须多想。”
玫瑰灰的眼瞳里是温柔的笑意。
温柔至哀伤,哀伤至疼痛。
疼痛至深掩的绝望。
第一百零五章 正文 45
从市区开车去sech的墓地,要一个小时。
开车的时候头还是有点晕,我想如果出了车祸,就可以更快地见到他。
我会死的,在这一个小时之内。任何事故都可以结束我的生命,就算包裹在钢铁之内,人也依旧脆弱。
雨水啪嗒啪嗒打在挡风玻璃上。如果不开雨刮器看不见路,会增加出车祸的可能性吗?
踏上墓园的土地,冷冷的风就吹过来。锁好了车胃又开始痛。
不知道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时常会干呕。我想要是吃了点什么,那么就真的有东西可吐了。
去见sech还要走一小段上坡路。看着路边苍绿的松柏,我突然开始疑惑。
等我死掉,还可以和他合葬么?
sech的母亲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sech的后事几乎没有什么是我可以插手的。
还好她告诉了我准确位置,让我可以在无人之时来到这里。
森白的墓碑群中,很难一眼找到他。我细细看过一排排墓碑,也细细念过坟墓主人的名字。
他们就是sech的邻居了。或许将来我也会对他们和熟悉。
sech在第五排左起第三位。看上去比其他的碑更新一些。我对自己笑了笑,慢慢在一旁蹲坐下来。为何刚才竟没有想到这
一点呢,要他看着我找过那么多地方,才找到他的。是不是等急了呢。
“我应该准备祭品吗”我伸手抚摸着那块十字碑,“不知道该带些什么不要怪我,嗯?”
sech的母亲生活方式很西化,大概也是个基督徒。sech却从未对我说起他的信仰。
圣经里并不承认同性恋,认为那违背了上帝造人的初衷。
“你现在是在天堂,还是去了轮回?”我对着自己轻轻笑起来。
雨越下越大,已经察觉不到冷。空空的墓地里只有我在说话。
那些亡灵们,是否也在静静地听。
我凑近了那块十字碑,不想让他们听见我对sech说的话。
“不要劝我回去,嗯?就这一次,就三天让我发三天的疯,然后就会好。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不会再淋雨不会再饿着自
己,衣服不能穿得太少,不要一杯杯地喝咖啡”
我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总是不听你的话,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是我不爱自己。不爱的东西要怎么去珍惜sech,我还是不成熟明知道你会担心的,
让你担心也是我不愿意的为何总是想不到这一点,你是不是总对我气到不行?”
“我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多话想对你说。又或许是,以前总觉得我们有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将来,有什么话可以不必急着
去说果然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么。sech,我是否总对你寡言少语,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冷漠?”
“是因为得不到回答吗?我想,如果可以,我会在这里一直坐下去,一直对你说话。我知道你听得到的。你要何时来入我
梦,给我你的些许回答呢”
忽然有鸟扑打翅膀的声音。我睁开眼,四顾却找不到一只生灵。只有庄严的墓碑群在雨水中静默肃穆着。